高奇琦
摘要:關于中國協商民主的內核,目前學術界實際存在“黨際協商論”、“公民協商論”和“折衷協商論”三種觀點。“黨際協商論”由于中國政治協商制度的事實性而具有較為優勢的話語地位,而“公民協商論”和“折衷協商論”則卻處于相對弱勢。“公民協商論”的主要不足是缺乏對中國實踐的現實考慮,“折衷協商論”則在協商概念內核的表述上較為模糊,而基于這兩者提出“黨群協商論”的觀點是意圖說明:中國協商民主的內核更可能處于黨際協商與黨群協商之間,黨際協商更多地體現了一種歷史制度的積淀,而黨群協商則更多地反映了人民民主的規范性價值。
關鍵詞:協商民主;黨際協商;黨群協商;公民協商
中圖分類號:D621;D08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5194(2009)02-0057-04
一、西方語境下的協商民主
20世紀80年代以來,協商民主作為民主理論研究的一支在西方政治學界興起。就其內涵而言,協商民主并非民主范式的創新,而是西方古典協商理念的復興。如喬恩·厄爾斯特所言,“協商民主觀念及其實踐像民主本身一樣古老,兩者都起源于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從政治實踐來看,在古希臘的城邦政治中,公民大會和五百人議事會便是協商民主的早期微觀形態。古羅馬貴族共和制中的元老院、人民大會,中世紀歐洲的等級會議也都是民主協商伴隨政治社會不斷發展的產物。在現代政治中,政治權力系統在行使權力過程中也需要協商,通常體現在立法與行政機關、行政機關不同部門之間、執政黨內部及政黨之間、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向、政府與利益集團之間。在國家和社會公共事務治理中,協商過程對于公共決策制定、權力與利益分配都是必要性的。協商政治無論是作為基本政治運作過程,還是一種基本政治制度安排,都廣泛地存在于現代民主政治之中。
從民主觀念來看,古希臘的政治學中蘊含了參與政治和說服政治的觀點。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政治是一種生活方式,公民要通過參與城邦活動獲得政治生命。而在城邦的政治活動中,所有的公共事務都需要通過言辭和勸說而非強制和暴力來決定。古希臘的傳統影響到近代思想家的民主觀,如:柏克將議會視為“全國協商大會”,密爾將公共協商看作糾正和減少政府錯誤的途徑,麥迪遜關于在立法機構設計時兼容協商能力的考慮等。盧梭也曾論述公民協商對政治社會的意義,認為唯有公民之間充分了解情況并進行討論時,才可以從大量的小分歧中產生公意,這樣才能夠實現國家創制的目的即公共幸福。公共協商的理念還隱含在阿倫特關于話語民主和公共領域的論述當中,公共領域是公民自由、平等、真實地進行對話、協商與行動的領域,而話語民主的實質就是公共協商。協商民主真正作為規范的學術概念進行討論,起源于1980年約瑟夫·畢賽特發表的《協商民主:共和政府的多數原則》一文。之后,伯納德-曼寧、喬舒亞·科恩、詹姆斯·伯曼、喬·埃爾斯特等紛紛對這一問題發表看法。
羅爾斯、哈貝馬斯和吉登斯等當代歐洲著名思想家的加入討論則使得協商民主概念成為西方學界討論的熱潮。羅爾斯在其著名的原初狀態概念的基礎上,根據正義規則建立起一個理想對話的模式。原初狀態提供了評價社會正義的不同解釋方法,而協商民主集中各種不同偏好以使其接受公共和公開的檢視。羅爾斯的觀點影響到科恩等著名的協商民主論者。哈貝馬斯則從自己的交往行動理論出發,試圖通過言語的相互理解建構一種個體充分自由和無強制共同生活的激進民主理想,也即他的“話語民主”。哈貝馬斯認為,民主不是簡單的投票和表決,它本質上是一種交往行為,是一種以語言為媒介、通過話語論證達成相互理解和協調一致的過程。吉登斯從左翼和自由主義的解放政治轉入生活政治,在全球化和反思社會的背景下,力圖提倡一種對話式的能動性的政治以克服自由民主制度的缺陷。吉登斯認為,協商民主已經與自由民主形成了鮮明對照,“自由民主制度是一種受某些社會準則指導的代議制;協商民主是在政治舞臺上取得政策一致或試圖取得政策一致的途徑。”
西方協商民主論者對協商民主的定義有著不同的解釋。這些解釋可以歸結為三類:第一類是作為決策形式的協商民主。這一層次的協商民主要求容納每個受決策影響的公民,實現參與的實質性平等以及過程性平等,以及參與者自由和公開的信息交流和相互理解。戴維·米勒(David Miller)㈨和凱洛林·亨德里克斯(Carolyn Hendriks)的定義傾向于這一層次。第二類是作為治理形式的協商民主。這一層次的協商民主則以公共利益為取向,主張通過對話實現共識,明確責任,進而作出得到普遍認同的決策。喬治·瓦拉德茨(Jorge M.Valadez)則傾向于這一層次。第三類是作為社團或政府形式的協商民主。這類觀點將協商民主看作一種事務受其成員的公共協商所支配的團體。麥弗·庫克(Maeve Cooke)和喬蘇·科恩(Joshua Cohen)傾向于這一定義。在這三類解釋中,含義較寬泛也較容易使人接受的是第二類定義,即作為治理形式的協商民主。
綜合這些解釋,我們可以總結出西方理論語境下協商民主的四個顯著特征:第一,多元共識。隨著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推進,社會主體的多元化傾向明顯,多樣性日益成為社會的基本特征。協商民主要求公眾在社會多樣性的基礎上利用理性和溝通實現妥協和共識。第二,公開審議。協商民主要求國家在立法或政策制定的過程中向公眾公開,公眾參與這一過程并表達其偏好和意向,最終使得公眾的偏好影響國家決策。第三,平等參與。協商民主鼓勵立法和決策的利益相關者在機會平等和資源平等的基礎上積極參與公共協商,在公民及其公民共同體之間構筑密集的參與網絡,以實現公民個人及共同體的利益。第四,責任分擔。協商民主要求參與者在對話過程中分擔三類責任,表達自身偏好的責任、了解他人偏好的責任和認可協商后共同接受的結果的責任。
二、“黨際協商論”:西方協商民主理論與中國政治協商制度的契合
西方協商民主理論在被介紹進中國后,引起中國學界研究協商民主的浪潮。中國學者驚奇地發現,西方學術中這一新近流行的概念與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實行的政治協商制度有明顯契合之處。李君如、莊聰生、齊衛平等學者在經過論證后進而得出結論,中國政治協商制度便是協商民主的重要實踐形式。李君如認為,人民政協是作為協商民主的主要形式,在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和作用:“我們的民主政治。從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來講,實行的主要是選舉民主。從人民政協來講,實行的主要是協商民主,這種民主形式的優點是能夠在選舉前和選舉后保證各界別的政協委員都能平等地參與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自由表達意見”,“協商民主的實質,就是要推進公民有序的政治參與”,“人民政協就是公民實現有序的政治參與的主要形式”。莊聰生認為,協商民主是中國共產黨和中
國人民對民主形式的偉大創造,而我國協商民主主要體現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之中,貫穿于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的全過程,表現在國家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具體有四種實現途徑,即政治協商、參政議政、民主監督、合作共事。齊衛平也認為,協商民主并不是舶來品,是中國共產黨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實踐緊密相結合,獨立探索民主道路和建構民主制度的創造性成果;近代中國的選舉民主沒有成功生長,而協商民主則得到較快發展;半殖民地半封建國情的特殊政治生態、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思想、政黨聯盟的反專制斗爭形式,構成協商民主生長的社會資源、理論資源和組織資源;“協商民主在中國已經具有實實在在的運作機制。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是協商民主運作的載體,統戰部機構、人民政協機構是在中國共產黨實行統一戰線的實踐中形成的兩個工作系統。”
這一類觀點認為,協商民主在中國的主要形式便是政治協商制度,主要場所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主要內容則分為四方面:中國共產黨在重要決策前和執行過程中與各民主黨派以及各族各界人士進行政治協商;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圍繞黨和國家工作積極參政議政;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通過提出意見、批評和建議的方式進行民主監督;中國共產黨與黨外人士在國家權力機關和各類社會組織中合作共事。可以發現,在這類觀點中,協商民主的主體雖然包括各族各界人士和無黨派人士,但其核心主體是各民主黨派。因此,這類觀點界定的協商民主的內核是黨際協商,可以將這類觀點總結為“黨際協商論”。
三、基于“公民協商論”和“折衷協商論”的“黨群協商論”
國內另外一些學者在解讀和界定協商民主時,則就其實質和內核提出與“黨際協商論”不同的理解。這些觀點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強調公民在協商民主中的主體地位,如陳剩勇和陳家剛便持此類觀點。陳剩勇認為,“協商式民主理論強調公民是民主體制的參與主體,應該積極促進公民對于公共事務的參與”。陳家剛認為,“協商民主是一種治理形式,其中,平等、自由的公民在公共協商過程中,提出各種相關理由,說服他人,或者轉換自身的偏好,在廣泛考慮公共利益的基礎上利用公開審議過程的理性指導協商,從而賦予立法和決策以政治合法性。”這些學者的這類觀點可以總結為“公民協商論”。他們強調公民在公共論壇中就公共利益進行平等自由的對話、爭辯、討論和協商,并最終賦予公共決策的政治合法性。這一觀點基本上沿襲了西方學者關于協商民主的論述,用之于分析中國政治的最大不足則體現在,由于中國政治中最重要的黨的力量未在這一協商情境中體現出來,這意味著這一形式的公民協商往往只在較低的政治社會層面上展開,很難上升為公共政策,而更多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民主理想。
另一類觀點則試圖在西方觀點和中國現實中找到一種平衡,如林尚立和朱勤軍就持這一立場。林尚立用協商政治一詞來表達與協商民主相同的內涵,認為政治協商不等于協商政治,因為政治協商運作的單位主體是黨派與界別組織,所以不能直接運用于日常性和社會性民主政治生活。“協商政治自然包括政治協商和社會協商。但是,協商政治不是政治協商和社會協商的簡單相加,因為它不是協商領域的擴大,而是民主運作程序的價值偏好的選擇,所以,協商政治在本質上超越了政治協商與社會協商之間的機械分野,是作為整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運行的原則而存在的。”但就協商政治的內核,林尚立未作更為明晰的表述。朱勤軍則認為,“協商政治的基本主體是政黨或政府、利益集團”,“公民則通過參加政黨和社會團體,以團體的形式參與對公共事務的討論與協商,還可以通過協商,形成社會輿論,對政治過程產生一定影響。”這兩位學者的觀點可以總結為“折衷協商論”。這類觀點一方面認為黨際協商是協商民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考慮到公民在協商民主中的作用,同時強調公民的協商是通過政黨和團體來進行的。這一觀點考慮到了政黨在中國政治權力結構中的決定性因素,但其不足在于對協商概念內核與實質的模糊表述。
基于此,本文在“公民協商論”和“折衷協商論”觀點的基礎上,提出“黨群協商”的概念,力圖從另一角度來把握中國協商民主的內核與實質。本文在這里選用了富有中國話語特征的“黨群”一詞來描述政黨與社會的結構關系。這里的群是哲學意義上的“人民群眾”,是指不同歷史階段與社會形態下的社會個體。在中國政治的語境下,黨群協商主要在執政黨與群眾之間展開。執政黨是群眾利益的集中代表,而群眾是歷史活動的主體。這里的群眾既包括群眾個體,也包括群眾社團。黨群協商的方式既包括群眾就公共事務通過社團同執政黨的協商,也包括群眾直接與執政黨的協商。
四、中國協商民主的內核
中國協商民主的內核更可能處于黨際協商和黨群協商之間。黨際協商與黨群協商之間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比如,兩者都強調多元共識這一協商原則的表達和整合功能。黨際協商強調執政黨與各民主黨派就國家事務可以交換不同的意見,并通過討論而達成政策上的共識。黨群協商也強調執政黨與群眾就公共事務表達不同的偏好,并以話語論證的方式來形成相對一致的意見。再者,兩者都強調公共討論這一協商過程的程序性含義。黨際協商強調國家重要事務在人大表決之前需經過人民政協的事前協商和討論。黨群協商強調執政黨與群眾通過各種公開論壇或直接接觸達成意見上的一致。
然而,黨際協商與黨群協商之間的差別也是明顯的。首先,兩類協商主體的性質不同。黨際協商是一種精英協商,而黨群協商則是一種大眾協商。當前作為黨際協商另一方主體的民主黨派,更多集聚了中國的社會經濟精英,所以黨際協商更多是精英參與的協商。而黨群協商的另一方主體則是普通的人民群眾,所以黨群協商則更多是執政黨與群眾之間的對話。其次,兩類協商過程的目的不同。黨際協商的目的是咨政,而黨群協商的目的是審議。因為在歷史上民主黨派只是特殊社會力量的代表,并不具備對廣大人民群眾的代表性,所以民主黨派的意見僅僅是國家決策的咨詢和參考。而人民群眾是國家的主人,人民群眾對國家決策的參與從憲法上講是具備審議權利的,因此,黨群協商是群眾對國家政策的合法性進行審議的過程。
黨際協商在某種意義上是歷史制度的積淀,而且在當前的中國政治制度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有其政治合法性和合規范性,所以在黨際協商的基礎上擴展協商民主也自然成為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從政治績效的角度來看,由于民主黨派對國家事務的積極參與和建言獻策,黨際協商會對國家政策產生一些重要的影響,但由于其濃厚的咨政色彩,這一政策績效會因而打一些折扣。從階層屬性和代表性而言,民主黨派在歷史上是特殊社會力量的代表,在現在更多是精英階層的代表。客觀而言,民主黨派同社會大眾之間的聯系是比較有
限的,因此,黨際協商存在一個民主黨派代議合法性的問題。政協委員和民主黨派黨代表的產生,不是由群眾層級代議選舉出來的,而是通過常委提名推薦再由內部選舉產生的,這很難保證黨際協商的參與者可以將不同群眾的偏好帶入協商的過程。因此,從代議合法性的角度來講,隨著民主政治的推進,黨際協商的歷史內核地位應該向黨群協商轉向。
黨群協商的內核地位則是由中國民主政治的價值取向所決定的。人民民主和共產黨領導是中國民主政治的規范性價值取向。人民民主主張國家權力來自人民并屬于人民,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主體,才是推動人類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決定性力量。民主就是人民的統治,是人民掌握和執行國家權力的過程。從這一價值取向來看,協商的主體更應該是人民群眾。民主的根本要落腳到人民身上。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則意味著要實現協商的政策效果則需要同執政黨進行協商,因此,在中國民主政治的規范性條件下,黨群協商就自然成為中國協商民主的價值內核。
黨群協商的價值內核意義在于,通過執政黨與群眾的直接協商,將參與協商的主體從社會經濟精英擴大為普通民眾。在這種協商過程中,執政黨與群眾可以確立一種民主對話的直接交往模式。在這一過程中,執政黨與群眾的交往是普遍和公開的,而且得到制度上的保障。執政黨與群眾彼此平等,圍繞公共事務進行自由平等的對話和討論,通過話語論證來達成共識。這樣,執政黨的權威才能轉化為理性的民主話語,而群眾則可以在自身意志的深思熟慮的表達之后,形成一種政治的公眾輿論,通過這種輿論對執政黨實行有效的監督,將社會生活的發展完全掌握在群眾自己手中。
這里也要清楚地看到黨群協商在中國未來實踐中存在的難題。比如,黨群協商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距離。協商民主作為一種體現交往理性的話語民主模式有著確定的理想條件,而在現實中,執政黨與群眾的公開協商很難達到這些規定的條件,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黨群協商仍然帶有一些烏托邦的理想色彩。再如,黨群協商與制度化民主也存在距離。黨群協商中體現的交往過程本身很難體現治理的功能,換言之,多數人參與的協商會導致公共政策的低效率。黨群協商也很難轉化為制度化民主的權力。這些難題都是未來黨群協商在中國推進所需要解決的。
責任編輯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