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木生
“可以……可以……也可以”
第一次與杜老有直接交流是1980年夏天,我和王小強參加杜老在萬壽路賓館主持的一個座談會,主題是基層干部問題。在座的多是各省農口的領導。當時包產到戶初露端倪,乍暖還寒。基層干群矛盾突出,發言者對基層干部頗多微詞。時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杜老突然點將:“讓在農村插過隊的年輕人說說。”小強和我只表述了一個觀點:基層干部,是我們黨在農村的惟一組織資源,體制正確時,干好事的是他們,體制錯誤時,干壞事的也可能是他們。除了他們,我們在農村不可能找到另外的替代力量。杜老投來贊許的眼光,鼓勵我們繼續講。我補充:“就像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是同一個孫悟空一樣。”杜老嘿嘿地笑起來:“噢?你們年輕人也這樣認識?”
顯然是表彰,杜老拉著我們倆年輕人與他同桌進餐。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位智慧老人,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農民窮,中國窮,農民古代化,中國不可能現代化,誰要是在現代化進程中忘記農民,誰就是數典忘祖!”
當時包產到戶方興未艾,支持者與反對者的爭論也白熱化。文革雖已結束多年,但多數人仍是慣性思維,路線斗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沒有調和的余地。
8億人,不斗行嗎?杜老反之,10億人,不斗就行。
杜老主張“道并行而不悖”,各家見解雖有不同,但經過論辯,即為集思廣益,必能激蕩出完美的政策方向。可謂“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禮記·中庸》)。對集體經營、包產到組、包干到戶,杜老提出了著名的“可以……可以……也可以”的公式。爭論的方式也就此盡釋前嫌,從此包產到戶一發不可收。而觀點不同的人們,恐怕是第一次道不同可同謀,沒有上綱上線,不受路線斗爭之困。我親耳聽萬里同志說過,為什么同樣的道理,從我們口里說出,和從杜潤生同志嘴里說出就不一樣,話讓他一講,不同意見的雙方都能接受。這之后,實踐中,產量說服了方向。
杜老善用辯證法,將復雜的事物抽絲剝繭,提煉為哲人的理性。我隨杜老到西安研究包產到戶后,個體工商戶如影隨形成長起來,出現私營企業雇工經營。姓社姓資的爭論立刻出現。杜老不慍不火,提出改革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要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到實踐中去找答案,標準是被雇的農工滿意不滿意,答應不答應。結果是短短幾年,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多種經營遍地開花,農業生產力高歌猛進。1980~1986年,那是農村變革的黃金時代!
有一次,隨杜老到中南海匯報糧食問題。記得高小蒙還拿出數字模型證明,中央手中只要保持1280億斤糧食,用保護價收購,剩下的所有糧食可完全放開,取消糧票,市場化經營。這就是“穩一塊,活一塊”的漸進改革模式。這時,一位中央領導說,你們年輕人還這樣保守,中央留1000億斤足夠了,剩下的全放開。話音剛落,一位青年人很沖動地說:“你們中央想什么呢?我們提的數據是經過大量的調查研究與反復測算出來的,不是拍腦袋!”那位中央領導馬上向這位年輕人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你們慢慢說。我仔仔細細聽,好吧?”
走出中南海,我以為杜老會批評我們張狂。沒想到,他老人家嘿嘿嘿地樂,并說:“我就是要讓你們這些小家伙為我們這些老家伙投石問路。”
“中國仍要過好兩關,市場關與民主關”
進入2007年,杜老還是那么睿智。他在《炎黃春秋》上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是針對民主社會主義的爭論,一篇是由姚監復代筆,他口述有關新民主主義理論的歷史還原。看了這兩篇文章,我忍俊不禁,可謂人老成精,姜還是老的辣。有人說,杜老支持謝韜的觀點,我看未必。引原文:題目是《理論思維活躍是民族振興的喜慶氣象》,好聽又中肯。“一個黨,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理論思維,一定會衰敗下去。”切中時弊,中國什么樣的產能都過剩,最大的危機、最稀缺的是信仰危機和理論再造。“有爭論是好事,不同的觀點就是在不同方向上的探索。即使錯了也不要緊,思想上的試錯,可以代替行動上的試錯。”大智慧而不失分寸。文路一轉。“謝韜文中有一個地方說‘只有民主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這個提法,口氣硬了,不一定妥當。現在中國并沒有出現民族危機。”看似輕輕提起,卻一語中的。“什么是中國特色?首先是不要蘇聯特色,不要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這是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的。那么,要不要瑞典特色?瑞典是800多萬人口的小國,我們是13億人口的大國,大國怎么搞?恐怕也不可能全盤接受瑞典模式。”結論已不言自明。杜老的大智慧,逢右必左,逢左必右,左派右派見杜老都皆大歡喜,但他又從不失原則,極高明而道中庸。
杜老一貫保持的是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有時我特想影響杜老的思路,但從沒成功過。而對人,他總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包括整過他的人。有時,我對杜老講某人的問題,只要口出惡評,答案總是這人有長處若干,那人肩膀很硬。杜老批評人,你若沒點悟性,還以為是表揚你呢。
“中國仍要過好兩關,市場關與民主關。”
杜老老而彌堅而矢志不渝,殫精竭慮而知白守黑,撥云見天而明察秋毫之末:“用市場機制激勵人,用民主政治團結人。”兩者缺一,改革便是焚琴煮鶴。(摘自《鳳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