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李作鵬

吳東峰

2009年1月3日早晨7時30分，李作鵬逝世，享年95歲。

文化大革命中，李作鵬擔任總參謀部副總參謀長兼海軍政治委員。1971年10月，李作鵬因“九一三事件”被押，1973年被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1981年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確認為林彪反革命集團主犯。被判處有期徒刑17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

——據新華社電

1995年7月8日，余訪李作鵬于山西太原金剛里某宿舍。李居二樓，三小間。客廳北壁靠門，掛李與夫人董其彩合影，彩色。東壁書柜，多為馬列著作與軍事書籍。南壁臨窗，掛李書法條幅《赤壁賦》，得王羲之筆意。西壁有條幅“江河萬古流”，掛正中，筆墨深沉，縱橫不阿。取唐杜甫《戲為六絕句》詩“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句。是謂自嘲耶？自勵耶？李笑而不答。

李作鵬身材高大，衣著隨便，性豪爽，語直率。膽大，人稱“李大膽”；豪飲，人稱“李燒鍋”；右眼瞎，人稱“李瞎子”。雖坎坷淪落，仍高傲自大，語出不遜。

李作鵬晚年喜書法，自謂不臨帖不臨碑，不摹柳不摹顏，隨心所欲，龍飛鳳舞，名之為“李體”。李之子李冰天告余，作鵬囚于秦城監獄時，手書兩條幅掛于墻上：一為“骨氣”；二為“于無聲處聽驚雷”。

戰爭年代

1948年10月24日，李作鵬奉林彪令，率東野六縱由彰武、新立屯掉頭南下，強行軍向臺安急進，以堵截廖耀湘兵團南逃營口。作鵬自率前指隨四十六團前衛營跟進。26日凌晨，達北寧線，于姚家窩棚遇敵。剎時，槍炮聲大作。李披大衣凝視片刻，遂下達停止前進，阻擊正面敵人之命令。當是時，林彪來電：“繼續前進，不要與敵糾纏。”李作鵬回電曰：“敵人主力于此，我們就在這里打。”并命令部隊迅速搶占厲家窩棚車站、半拉門、姜屯一線。果如所料，廖耀湘已改變南出營口計劃，決定東退沈陽，正遇李阻擊。此役，李所部十六師及十八師，阻敵三個軍之攻擊，為遼沈戰役全殲廖兵團創下首功。余問李如何知敵之主力？李作鵬笑答曰：“槍一響，便知之。雜牌部隊沒有這么猛烈的槍炮聲！”李作鵬時任東野六縱副司令員兼十六師師長。

李作鵬精明強干，火氣來得快，腦子轉得快。解放海南島時，作鵬任四十三軍軍長，指揮部隊渡海。部隊乘帆船前進，中途風停，帆船止。進耶？退耶？各部隊紛紛請示，李當機立斷：“用櫓搖，用漿劃，只許進，不許退，退者軍法嚴處。”四十三軍船隊繼續前進，順利登島。李事后曰：“部隊配置有電臺和話報機，舟渡，茫茫大海，如何下命令？”人皆服之。

李作鵬于戰爭年代曾任機要員、參謀、科長、參謀處長、縱隊司令。解放軍部隊中直接由機關人員升任軍長者，李為特例。

四十三軍老戰士石冠軍言，遼西戰役，李作鵬設指揮所于某農家，披大衣坐炕上指揮。始聞槍聲越打越激烈，人皆驚慌，作鵬紋絲不動。繼而炮彈落四周，震屋宇，李亦不動。后聞馬蹄聲聲，敵騎兵至，有人提議調部隊增援，李仍不露聲色。忽聞三八一團一連陣地被敵突破，李起立，曰：“速叫該營營長來，槍斃！”一營營長聞之，拼力奪回陣地，免死。石冠軍曰：“遼西戰役打了兩天兩夜，李作鵬兩天兩夜未眠。”

李作鵬言：遼西這一仗打得很慘烈，四十三軍打掉了九個連隊，許多連隊只剩下七八個人，堵住了廖耀湘主力向沈陽撤退。

抗日戰爭打山東梁山，李作鵬任一一五師偵察科長。是役，殲日軍一個大隊。敵人報復掃蕩，李率部掩護師直轉移，突然陣前濃煙滾滾，奇臭難聞。蓋日軍施放毒氣彈也。李眼前一片模糊，淚流不止。戰后，一目失明。經陳光、羅榮桓批準，李化裝生意人，獨進北京治眼疾。一家醫院為其做角膜移植手術，失敗，右眼瞽焉。

李作鵬好酒，有酒必喝，喝酒必醉。若無酒，罵人更甚。故部隊若繳獲酒，必先送李。1946年夏，東野部隊由四平敗退至吉林舒蘭。部隊剛宿營，李作鵬即與蘇靜、何敬之等人擺酒豪飲。林彪見之，大怒，曰：“現在什么時候，你們還在醉生夢死！”曰：“部隊搞得亂七八糟，你們也不心急！”曰：“電臺還沒架線，你們也不管！”言罷奮臂掀翻酒桌。李作鵬告余，自此林彪與他不和。不久，李被調離總部，擔命一縱副司令兼參謀長，劉亞樓因此“橫空出世”。

蘇烈，原一一五師警衛員，山東人，好酒，常為李作鵬座上賓。蘇烈告余，李作鵬酒癮大，酒量也大。抗日戰爭勝利后某日，李酒癮發作，與蘇烈四處尋酒，不得。其時，李作鵬夫人董其彩為衛生所所長，李囑其取酒精，摻水兩碗，與蘇烈一人一碗，盡飲之。李飲后即參加會議，而蘇烈則大醉，睡一天。

1948年，第四野戰軍南下。李作鵬率四十三軍勢如霹靂，威震南國，直搗廣西，生擒白崇禧第三兵團司令官張淦于廣西博白。曰：“當時陶鑄對我說，張淦被捉消息傳來，林彪高興得跳起來。”余聞之，暗忖：林彪向來嚴肅，不知跳起來是何動作？

1949年后

作鵬任海軍政委時，海軍大院若有小孩啼哭，曰：“‘李瞎子來了。”哭聲即戛然而止。

據“文革”揭發材料云，1965年12月8日至15日，中共中央于上海召開工作會議，李作鵬拍桌大罵羅瑞卿“反對林副主席”，是“大野心家”、“大陰謀家”、對海軍“懷有巨大的陰謀”、“想占領海軍這個陣地。”因此成林彪親信。

李作鵬言，“文革”中某日，他親眼見林彪拍桌大罵江青：“無名小卒，野心不小！”

1996年3月25日，余訪伍修權于北京。伍老曾任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審判工作指導委員會成員。伍老言，李作鵬受審時，頭腦相當清楚，小事承認痛快，大事決不含糊。如1971年9月6日，李作鵬將毛主席南巡談話內容密告黃永勝事。李作鵬供認不諱，但強調兩點：一南巡談話內容，是劉豐主動對他說的；二他告訴黃時，特意交代不要告訴吳法憲和葉群。這兩點狡辯，目的是擺脫與林彪謀害毛澤東的干系。

1981年1月2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作出終審判決，確認李作鵬為林彪反革命集團主犯，判處有期徒刑十七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李作鵬因林彪事件被判入獄后，曾書信致海軍黨委。信曰：“我除心臟病外，其他皆好。我可能長壽。1971年冬和1976年由海軍兩次送來的衣物書籍及其他用品（1976年送來的是海軍改裝后的衣服），現在多已破舊，需要更換。因此，可將我的私人東西（衣物、用品、文物）全部交我的子女保存，以便我需要什么，由他們幫我解決。同時，我子女現在生活都很困難，尤其是今未就業的，困難更大。我有的東西，可以救濟，以免流落街頭，影響不好。據說我家被抄兩次，私人的東西被一小撮王八蛋明搶暗偷，丟失不少。我對此非常憤慨。請你們予以追查，按黨的政策處理。 現由李冰天等人前來接洽，希予指教。敬禮，海軍強大。”

余問李作鵬：“《大決戰》中的林彪演得如何？”答：“假林彪。”問：“劉亞樓呢？”答：“假劉亞樓。”問：“羅榮桓呢？”答：“假羅榮桓。”又曰：“羅榮桓不是那種人，他從來不會抬高自己，貶低林彪。若羅榮桓在世，此片肯定通不過。”

李作鵬保外就醫時，組織上要求其改名，李不愿，經再三工作，始答應，化名為“李明”。

李作鵬告余，晚年已完工兩部回憶錄：一為《蓋棺論英雄——我所認識的林彪》；一為《沙場回憶》及兩部“文革”回憶錄，共100萬字。有書商與之談出書事，曰：“須改名，方可出。”作鵬曰：“我李作鵬就是李作鵬，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書商曰：“若不改名，只有送國外出。”李對曰：“不，我是中國人，決不到國外出書。中國能出就出，否則存給老鼠啃掉。”書商搖首而退。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