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躍
子貢
孔子在內心深處其實是非常喜歡子貢(端木賜)的,子貢年紀較小,入門也較晚,然而就是他,在許多的場合為孔子贏得了身前身后的榮耀。孔子曾用極為贊賞的口吻評價子貢:“汝。器也。”“瑚璉也。”瑚璉者,端然于宗廟之上的祭器也,雍容高貴、清澈精潔,自非尋常人可以當之。雖然這一評價,和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不器”的顏回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子貢在孔子的眼里,早已非同一般了。
子貢在《論語》里,顯山露水的機會遠遠多于孔子的其他弟子,在學識方面,他可能是作為顏回的一種陪襯,一種烘托,但他的形象也絕不會因為有了顏回而暗淡。孔子曾給子路、子貢、顏回出了一個主觀題:“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的回答是“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貢以為“知者知人,仁者愛人”,顏回的答案是“知者自知,仁者自愛”。雖然孔子最后給顏回判了個“明君子”的最高分,可子貢的“知者知人,仁者愛人”,這一“士君子”的理解即使現(xiàn)在拿出來,它的光輝依舊照人,不可磨滅。
子貢曾就“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這一問題向孔子求教,孔子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于是子貢便立即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得孔子連連點頭:“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在孔門弟子中能夠就《詩經(jīng)》與孔子對話的人,實在寥寥。
更為重要的是,子貢的學習,不僅僅讀進了書里,他還游刃有余地從書中走了出來。他不像顏回固守著讀書人的一種人生姿態(tài):“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結果因貧困而英年早逝,留下了人生的許多遺憾。而子貢更多的是將自己的學識圓融在生活的多方面的體驗里。
子貢無意從政,可他卻有著驚人的政治才能。那一次,田常“移其兵,欲以伐魯”,子貢受命于魯國危難之際,游說于數(shù)國宮廷之內,談笑問就讓那些春秋的王們、侯們、將們一個個心甘情愿地掉進他預設的陷阱,諸侯版圖也就隨之而改變了模樣。《史記》中記載:“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雖然司馬遷此說可能有夸大之嫌,春秋五國格局的變更,還應有著諸多深層次的背景,然而子貢斡旋在數(shù)國之間,留下的洋洋灑灑滔滔不絕的宏論,實實在在體現(xiàn)出了一個成熟的外交家的非凡氣質。
子貢最熱衷的。是經(jīng)商,“子貢好廢舉,與時轉貨貲”,用現(xiàn)在的話就是說,子貢喜歡在東西便宜的時候買來貯存,等到這東西升值了就再把它賣了出去,從中賺錢。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絕不容易,要是什么時候看走了眼,說不定也就賠了個精光。可子貢眼神好使,行情看得準,他利用與孔子在各國輾轉之際,買進賣出,很快就家累千金。弄得孔子也不知是批評他好還是表揚他好,“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意思是子貢不守本分去經(jīng)商,推測市場行情卻讓他屢屢猜中。后來子貢更是顯達,“七十子之徒,賜最饒益,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抗禮”,子貢受到了各國君王如此的禮遇,也就有了機會到處傳揚孔子之道。“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司馬遷的這一評說實在耐人尋味。
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從某一種意義上說,是子貢憑借著自己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經(jīng)濟實力,支撐起孔子那“道”的一片藍天。經(jīng)濟是基礎,這樣一個極富哲學意味的命題,兩千多年前就由子貢的生活實踐所應驗。可惜的是孔子未能意識到這一點,子貢也忽略了對自己這一生活最為真切體驗的總結。
子貢太敬重孔子了,他過于注重孔子對自己的評價,乃至有的時候卻迷失了自己。子貢曾說過一句話:“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不想別人強加于自己什么,這完全是一種可貴的自我意識的體現(xiàn);也不想強加于別人什么,這又是出于對他人人格的尊重。這該是人生的一種極高境界,可孔子的一句點評:“賜也,非爾所及也。”便使他在實踐這一人生格言時,打了太多的折扣。
孔子死后,一時曾有“子貢賢于仲尼”的傳言散播了開來,就是同門學弟陳子禽似乎也滋生出這樣的疑惑。為了維護孔子的尊嚴,子貢不惜貶低自己,說自己只是及肩之墻,深淺厚薄,一窺而盡;而孔子乃是數(shù)仞之墻,普通人要叩及門都難,哪里知道里面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而當叔孫武叔有意詆毀孔子時,子貢更是義正詞嚴地給予迎頭痛擊:“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子貢還不時在形形色色的場合,坦坦蕩蕩地披露心跡:“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jié)M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其心之誠,皇天厚土共鑒。
無疑,孔子的死。最為痛心的是子貢,“眾弟子守孝三年而去,獨子貢留,又廬墓三年”。這絕非是子貢有意識地標榜自己,用現(xiàn)代的新詞兒,就是“作秀”。子貢根本無意用孔子的名望來提升自己,他只是覺得唯有如此,才能表達自己對師長綿長不斷的哀思。在為孔子整整六年守陵的期間,子貢栽下了一排排的樹,那叢叢的綠陰無不寄托著子貢的心緒。試想平時結駟連騎,風度翩翩往來于各國之間的子貢,這時卻麻衣素服,挖坑植樹,他所想所思又是什么呢?也許他會驚喜于這遠離塵囂的清新,也許他會痛悔不曾早點拋開俗事來到孔子膝前,也許他還會想起那個黃昏,孔子拄著拐杖,拖著長長的影子立在門口,久久的守望著弟子的歸來,“賜,汝來何其晚也?”“賜,汝來何其晚也?”
在孔子那蒼老的聲音中,子貢走向了無數(shù)后人的心里。
子路
子路(仲由)實在是一個個性突出的人物,他追隨孔子的時間很長,年齡也僅小孔子9歲。在所有孔子的弟子中,子路什么事都搶著頭里,當然也免不了要遭孔子的齒冷。可子路是不怎么看孔子的臉色的,依舊是風風火火,莽莽撞撞。子路平時總喜歡“持劍”,那種架勢讓孔子渾身不舒服,于是,言語中也就多少帶了一點不滿的意味:“由安用此乎?”子路快人快語:“善,古者固以善之。不善,古者固以自衛(wèi)。”其實,在許多的場合里,除了子貢常常與那些看不上孔子的上流人士禮尚往來地唇槍舌劍,更多的時候還須子路的長劍出鞘,對付那些有意找茬的無賴惡徒。“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在這一點上,孔子還是實話實說的。
在學識方面子路似乎不及顏淵和子貢,他的水準僅達到“登堂”,距離“入室”還很遙遠。可在其它方面子路絕對可以與他們比肩,甚而還在他們之上。“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歟!”斷案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子路卻能出語就使人信服,可見他自有超人之處;“子路無宿諾”,這是說他沒有隔夜的承諾,說到做到,儼然一真君子矣;子路“尚勇”有加,一生志向便是統(tǒng)率三軍縱橫天下,這與孔子的禮樂治邦的理想有些南轅北轍;而子路對個人理想生活的建構,也有別于其他學弟的什么靜以
修身、什么君子固窮、什么束帶立朝,而是設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車馬輕裘,與朋友共享富貴繁華。雖說有點“俗”,但那不脫的江湖義氣,倒也不失幾分“真”。
在孔子的弟子當中,敢于當面與孔子頂撞,而且言辭犀利難于入耳的只有子路。這不,那次子路問孔子:“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在孔子的心目中“端正名分”是至關重要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可子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的,他只求一吐為快:“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意思是:有這種必要嗎?你是過于迂腐了吧?端正它們做什么呢?聽聽這話是什么味兒?直氣得孔子七竅生煙,指著子路的鼻梁大罵也不覺解恨:“野哉,由也!”當然孔子還沒忘了借此好好教導子路一番。還有一次,孔子去見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南子名聲不太好,子路很不高興,雖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可就那樣生生地擺出一張臉,這張臉肯定是難看極了,孔子受不住了,于是急急地向子路賭咒發(fā)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如果我有什么歪念,就讓老天爺來懲罰我!就讓老天爺來懲罰我!
雖然孔子對子路時有不滿,甚而也常常對子路“哂笑”之,但這絲毫不影響師生二人的情誼。許多的時候,孔子還將子路視為自己傾訴隱情的對象,尤其是在屢遭坎坷挫折之余,內心深處的軟弱也就在不經(jīng)意中浮出水面。那次“去葉,反于菜”,路遇隱士長沮、桀弱,被他們一番冷嘲熱諷,孔子心中極為委屈,也只有對著子路憮然而嘆:“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還有一次,孔子病得很重,他當時已經(jīng)不是大夫了,因此也就沒有了家臣為之料理,子路叫門人們充當家臣,以慰師心。夫子病勢轉輕時,幾句話說得很是傷心:“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無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只愿在子路等弟子們的環(huán)繞下死去,這也折射出子路在孔子心目中的位置。
對子路,孔子曾寄有過厚望:“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大道難行,編竹木代舟漂浮于海,倒也不失為急流勇退之上策。只可惜這樣的一種愿望,只能停留在愿望的這一層面上。孔子太了解子路了,子路質樸的心地,子路剛烈的生性,子路卓而不群的處世方式、為人之道,一定會對生命作出另外的一種詮釋。“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曾如此斷言,像子路這樣,將會不得好死。盡管這不是孔子內心所希望的,但事實卻是如此的殘酷,誰也無法躲避。
對于子路的死,《史記》記載得十分詳細。大意是說衛(wèi)國因為爭奪國君之位而發(fā)生內亂,挑起這場內亂的一個重要人物是衛(wèi)國的大夫孔悝。子路當時擔任孔悝的采邑家宰,而孔悝發(fā)動叛亂時,子路恰好不在衛(wèi)國。子路聞訊后飛馳前往衛(wèi)國,這時城門已關閉,子路遇到子羔,子羔勸說子路。要他別進城,白白去送死。子路沒聽從子羔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混進了城。子路趕到了孔宅,當著靠叛亂而登上國君之位的衛(wèi)莊公的面,揚言要焚燒高臺,殺死叛賊孔悝。結果在混戰(zhàn)中,對手“擊斷子路之纓”。原憑子路的萬夫不當之勇,即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殺出重圍,也不是什么特別困難的事。可就是沒想到,這時的子路卻異樣地意淡神閑,還煞有介事地說道:“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結纓而死”。子路選擇了一種最有風度也最具道學意味的死法,其意義遠遠超越了死的本身。子路曾奚落過孔子“正名”之念的“迂”,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后為“正冠”而死,其“迂”更甚于孔子。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一種“迂”,讓歷史有了沉沉的分量。
顏回
顏回(子淵)在《論語》舞臺上,出場的次數(shù)看似不多,卻有著他人怎么也無法取代的地位。這一地位的確立,有孔子對他的蓋棺之定:“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不遷怒”,就是在自己遇到什么煩心的事時,決不把這種不快轉嫁他人;“不貳過”,就是同樣的錯誤決不犯第二次。無疑,顏回抵達了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可高處不勝寒。于是他便在自己英年之際,匆匆丟下夫子,丟下一切去了另外一個他所陌生的天地。孔子對于他的這一別,比喪子還痛不欲生:“噫!天喪予!天喪予!”其聲之凄惻,縈耳不絕。
孔子何以對顏回如此厚愛?絕不僅僅因為顏回的父親顏路,是孔子兒時的玩友,是孔門的第一個學生:孔子看重顏回,更多的是染上老夫子個人的主觀色彩。顏回好學,而且有著極高的悟性,他對孔子的片言只語有著其他同門弟子所望塵莫及的覺解。孔子曾就“志向”這個話題問過子路和顏回。子路是快人快語:“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回卻說得委婉含蓄:“愿無伐善,無施勞。”而這樣的一種人生的理想境界,完全與孔子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一脈相承。孔子在顏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無疑這給予了孔子心靈上最大的慰藉。
顏回討孔子喜歡,還在于他的極善解人意。那年他們師徒幾人被圍困于陳蔡之間,當時是子路“慍”而子貢“色作”,弄得老夫子心里很不痛快:“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老夫子對自己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困境百思而不得其解,他不停地詢問弟子,也反復地問自己。而此時顏回一改既往在夫子前的慎言少語,他侃侃而論:老師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夠容納。即使如此,老師推廣而實施它。不被容納怕什么呢?正是不被容納,然后才顯出君子的本色。老師的學說不修明,這是我們的恥辱;老師的學說已經(jīng)努力修明而不被容納,這是當權者的恥辱。不被容納怕什么呢?不被容納,然后才顯出君子的本色。
顏回的這一番話,立時驅散了老夫子心頭的烏云,老夫子欣然而笑:“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可惜孔子的這一愿望,終究未能成為現(xiàn)實。顏回沒有能夠發(fā)什么財,就在貧病的一點一點地咬嚙下,化為一陣清風一吹而過。“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簡單的飲食,水瓢里映照著的是朗朗青天:簡陋的居室,甕牖上懸掛著的是皎皎的明月:簡樸的生活,卻能夠安之若泰,自得其樂。這就是顏回定格在歷史深處的形象。
顏回視“貧如富,賤如貴”,他以自己的一生,解讀著孔子的大義微言。他總是讓更多的光芒照耀在他的老師身上,“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這是顏回式的謙恭;“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這是顏回式的景仰。可也正是他對孔子如此的謙恭和景仰,也就在一種不自覺的狀態(tài)中迷失了自己。借用莊子的話說就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
孔子曾對顏回說了這么一句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時下的話解說就是。如果有人重用我,我就實實在在去作為一番,如果沒人重用我,我就只好隱藏起來了,只有我和你才能真正做到這一點。這話實在耐人尋味。在孔子的內心深處是不愿意“藏”的。顏回也有“行”的大志,他曾經(jīng)就怎樣治國安邦的問題尋問過孔子,這就折射出他也有意在政治領域一展才華的抱負。誰知天不予人,最終竟讓他死于窮病。
惜哉,顏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