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你曾被這世界溫柔相待

水木丁

星期天的晚上犯了糊涂，把星期天當成了星期六過，半夜十一點翻出《入殮師》來看，結果看到一點多，兩只眼睛腫得像桃一樣地去睡覺。

兩年前的春節，父親去世，母親從醫院打電話過來，讓我趕緊過去，把平素里準備好的衣服和鞋帽都帶去，我迷迷糊糊地按照母親交待的跑到柜子里翻找，這樣的事情，在父親生命里的最后三年不止發生過一次，于是這讓我心里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還不是這一次。但是，就是這一次了，該結束的終究要結束，我跑到醫院，已經有很多人在那里，他們在明晃晃的屋子里走來走去，但是悲傷的只有我母親一個人。我長這么大來，從沒辦過喪事，母親也并沒有經驗，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人領到樓下的壽裝店里去買給死者身上蓋的單子，還有嘴里含的銅錢，腳上墊著的腳墊……壽裝店里的燈光昏暗，幾個人在打麻將，一個人叼著煙，找出個繡得非常粗糙俗氣的緞子被單來，說，八百塊。我很吃驚，但是想到在樓上等著的母親，我說，四百塊。那個人很不高興，說這種事還能講價??？我說那就不要了，我本來就覺得我爸爸不該蓋這種東西。他一聽，趕緊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地都塞給了我，搶過我手里的四百塊錢。我回到樓上，醫院的醫生跟母親說，你們要盡快把人拉走，后來哥哥來了，母親抱著他哭，哥哥沒哭，我們忙著聯系殯儀館之類的事，我只是看著哥哥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地躲在窗戶邊抹了眼淚。把父親抬下去的時候，跟著殯儀館過來的某個人叫我和哥哥對著靈車磕頭，我和哥哥都磕了，站起來，他管我們要兩百塊錢，說是因為他指點了我們，要收開口費。給完了錢，我才開始稍微恢復了一點思考能力，突然意識到，在父親病房里繞來繞去的陌生人，都是干這個的。他們像禿鷲一樣，圍在死者旁，等著分食死者的尸體。趁失去親人的家屬悲傷之際，能多撈一點錢就多撈點，這種感覺，在送父親去殯儀館的路上更明顯。殯儀館的路旁，不斷有人跟著我們車一路走，一路說著各種套話；后來在殯儀館，我們把父親的遺體從一個地方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入殮，靈車前也圍了很多人，嘴里念念有詞，不給錢，他們就一直跟著不肯走。司機跟哥哥說，你每人給他們個十塊二十塊的就行了，哥哥終究沒給。母親說，那一刻，感覺那些人好像地獄里的惡鬼一樣圍上來。

說了這么多和電影不相關的話，但是我想，曾經失去過至親的人，知道我在說什么；看懂了《入殮師》這部電影的人，知道我在說什么。

性格懦弱，總是怯生生的小林君，在走進死者的家中的時候，也是被人指責為“賺死人錢的”。但當他的手溫柔地握著死者的雙手，撫摸過他們的臉頰，額頭，為他們擦拭身體，為老奶奶穿上絲襪，為兒子梳好頭發，為妻子點上口紅的時候，失去親人的人們就知道他們把自己最愛的人托付給了值得信任的人。我的父親臥病十七年，最后三年，他渾身插滿管子躺在那里，被人們搬來搬去，翻來翻去，我一直很希望，人們可以對待他溫柔一點，但我無能為力，我不是醫生不是護士，不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我不能挑人家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粗暴是大多數普通人對待他人的方式，我們被粗暴地對待，然后又粗暴地對待別人，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循環，大多數人內心已經麻木，渾然無覺。所以，在一個連活人都不能被溫柔對待的世界里，就更別說對死者的尊重了。

是因為這樣，佐佐木先生才一眼看到了小林君內心里的溫柔吧。他像一個孩子一樣的軟弱，沒有競爭能力，卻善良，溫柔地平等對待每一個死者，不管他們是怎樣的死法。內心里還有這樣溫柔的人，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是多么難得的珍寶啊?？措娪暗臅r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想，如果是我的父親，要是也能讓小林君來幫助，溫柔地握著他的手，走完最后的路，那該有多好。《入殮師》的英文海報上有一句話——The gift of the last memories。而我關于我父親的最后的記憶，是充斥了那許多粗暴貪婪嘴臉的記憶，太不美好了，所以很少回憶。能遇到小林君這樣的人，是多么的幸運啊。他照亮了生者的回憶，的確是上天的禮物。作為一個內心深處的自毀者，我活在一個人人彼此粗暴相待的世界中，我從來不曾奢求我自己可以死得其所；我可以對自己很無情，可是在我不曾被溫柔對待過的此生里，仍然在內心里收藏著最柔軟的部分：我深愛過的人，我是多么希望你們能夠被這個世界溫柔地對待，哪怕是在你們離去的時候，能夠有一雙手，溫情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