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影泓
舅舅退休后還繼續在徐家匯的一家單位工作,不說他的年紀,誰也看不出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五官依然俊朗,目光清亮炯炯有神,充滿了年輕人般的蓬勃朝氣。舅舅非常疼愛我,尤其當他女兒去了美國之后,他更是把我視如己出,每次見我都給我帶漂亮的玩具和連衣裙,令我感覺自己就是那受盡萬千寵愛的小公主。記得在漸漸成長的歲月里,我一有空就往舅舅家跑,位于幽靜的楓林路上的公寓是我向往的地方。那些溫馨的傍晚,舅舅會做一頓香氣撲鼻的飯菜,等做醫生的舅媽也下班回家后,我們就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其樂融融的氛圍,至今想來,依然是情不自禁為之感動。
但隨著我忙于工作和家庭,那份溫馨的時光便一去不復返。忽然有一天,我在母親的口中得知了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她說舅舅要離婚,原因是有了外遇。
他的外遇是一個根本沒有工作的下崗工人。家里的親戚朋友都痛斥舅舅年紀一大把昏了頭,舅媽也一改往日的女強人形象,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神情憔悴以淚洗面。我也很迷惑,好端端的一個家,怎么說散就散了呢?于是我打電話給舅舅,想知道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因為表姐在美國,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我這個外甥女來解燃眉之急了。
可是舅舅根本不聽大家的勸說,斬釘截鐵義無反顧。舅舅把房子留給了舅媽,凈身出戶,舅媽終于明白大勢已去,不再來我家哭訴尋求救,而因為對舅舅的憤恨,她已視我們都為陌路人。經歷了這件事,我深深感覺到人生無常。但對整個事件的原委,依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大家的眼里,舅媽氣質端莊,是上海一家大醫院的內科主任,收入頗高而且知書達理。而舅舅的新歡卻是下崗女工,喪偶還有一個在上大學的女兒,家里住在閘北區的破房子里。兩人相比有天壤之別。為何舅舅竟會在花甲之年拋棄原本的安定溫馨,而去開始一種全然未知的新生活?
一年后,當大家都淡忘了這場離婚引起的軒然大波,我也可以如愿約到舅舅,在徐家匯的一家茶室里細數往事,所有的心結也在他娓娓的敘述中,慢慢打開。舅舅說舅媽聰明而能干,但就因為:太優秀了,常常令他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在醫院里舅媽雷厲風行,那種強勢一直帶到家里,當有客人在的時候還比較順從他,等客人一走就開始對他頤指氣使,全然是醫院里那種領導的風范。她要求舅舅做的菜肴要精致到色香味俱全,擦的玻璃要一塵不染,每月的工資要如數上交,要戒煙戒酒,要每晚十點準時睡覺。舅舅說感覺他就在一個公司里,而領導嚴厲的管教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領導就像統治天空的太陽,它熾熱的光芒吞噬了其他所有,令他仿佛處在一個牢籠里,暗無天日,最終是心中無人可訴的冰涼。
很多年過去了。他以為人生就是這樣的一種局面,直到他遇見了現在的她。他們二十年前就相識,二十年后再度邂逅,仿佛是上天注定的安排。不知不覺中,他感到她是如此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她的聲音和風細雨,依然帶著女孩般的甜膩,令他骨頭里發酥。她做的菜肴經常翻新花樣,煲的老鴨湯令他感覺到澄澈透心的溫暖。她說我以后都會聽你的,因為我愛你。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作為男人的滿足感,哽咽到無言,望著纖弱的她,他充滿了要保護她的欲望。暗夜中,他覺得自己就像月亮放射著皎潔的光芒,而小鳥依人的她,像是星星在他的身邊清澈閃耀。
他恍然明白,活了大半輩子,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生活,他是這個家的男主人,而她是他可愛的小女人。他看到她那張有著歲月印記的臉龐,因為愛而充溢著惹人憐愛的靈氣,他沉醉在如此的纏綿中無法自拔,沉醉在他其實窮盡一生,都在苦苦等待的完美之夜。他為找到了新的自己而欣喜若狂。
月亮和星星的纏綿,才是我向往的幸福所在。我不要在太陽的光芒中融化,我想在星星的縈繞中沉浸夢鄉,直到生命的終點。
舅舅說到這里笑聲朗朗,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晶瑩彌漫著歡樂與哀愁的淚光。
是啊,真實而有夢想的男人,無論歲月蹉跎,他永遠都不能停止,對生命的追尋與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