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
2008年,很難用一句話說盡,也很難用一種話說盡。回顧這一年的文化事件:1月,中宣部等四部門聯合發出《關于全國博物館、紀念館免費開放的通知》;2月,預計投資300億元的“中華文化標志城”正式立項規劃建設;5月,汶川大地震引發詩歌寫作的大躍進;6月,著名作家余秋雨和非著名作家王兆山分別拋出“含淚勸告請愿災民”和“縱做鬼、也幸福”的言論,陳丹青和韓寒批評老舍、茅盾、巴金文筆差,冰心的完全沒有辦法看;8月,張藝謀導演了難以復制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9月,“全國30省市作協主席小說競賽”在起點中文網啟動;10月,《百家講壇》主講閻崇年在無錫被一名男子掌摑,導演謝晉在一家賓館悄然去世,四年一度的茅盾文學獎再次揭曉;12月,山寨春晚籌備工作開始啟動。
剛剛去世的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先生,以提出“文明沖突論”而著稱。在2008年中國的這些難以歸類的文化事件背后,也隱藏著沖突——話語沖突。一個逐漸多元的時代,不僅會出現觀點的分歧,還會出現話語的沖突。具有標志性的話語沖突,可以追溯到2005年。時任中國國民黨主席的連戰先生重返母校西安后宰門小學,按照慣例,小學生們使用著標準聲調背誦著歡迎詞:“連爺爺,您回來了!您終于回來了!”這種在大陸耳熟能詳,甚至已經司空見慣的標準話語,在臺灣卻引起了強烈反響,甚至成為下載排行榜首位的手機鈴聲,以至于隨后親民黨主席宋楚瑜先生在訪問大陸時謝絕有關方面安排這種儀式。出于對標準話語的不滿,公眾一直就在嘗試發現或者發明屬于自己的話語方式,這次事件促使公眾全面反思話語的沖突。
話語的沖突表現為兩種現象:一種是對標準語法的不滿,另一種是個體語法的蘇醒。在后宰門事件中,一向正確的標準語法經過海峽對岸的折射顯現出荒唐的一面。等到2008年,公眾對于標準語法已經具有本能的不滿。余秋雨雖然早已在知識界公信力受創,在公眾中卻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可是他積累十余年的文化資本,通過“含淚勸告請愿災民”一篇文章就喪失殆盡。此前默默無聞的文學老年王兆山,憑借一首《江城子》名滿天下,可是他的這套標準語法,連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先生都無法認同。但是,公眾的不滿往往出于人道主義,對于話語本身的反思依然是不夠的,陳丹青和韓寒對于幾位著名作家的批評,事實上也是對既有話語秩序的不滿,可是他們同樣遭到公眾的猛烈批判。
標準語法往往對個體語法形成一種壓抑機制,隨著公眾對標準語法的不滿,個體語法也開始蘇醒。2007年的“散步”、“購物”,2008年的“打醬油”、“做俯臥撐”、叉腰肌以及“雷”、“囧”、“槑”等詞匯,從不同方面豐富了個體語法。有的是人民群眾的原創,有的出自政府官員,均迅速被人民群眾活學活用,還有的是早已有之,只是未被激活。個體語法反抗標準語法,有時又解放了標準語法。甕安事件之后,“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群眾”這種標準語法已經失效。山寨文化是個體語法的全面爆發,每個不愿受標準語法壓迫的個體都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必須承認,現有的山寨文化并不讓人滿意,惡搞文化的靈魂人物胡戈制作的山寨新聞聯播,也顯得有些粗糙,但是山寨文化喚起的個體語法,將會起到重要的作用。
標準語法與一元文化是捆綁式的,如果試圖營造多元文化,就要允許個體語法的出現。但是這種沖突應該以一種溫和的方式表現,不應是暴力的。掌摑閻崇年的那名青年之所以要挑戰閻崇年,更多地源自“話語權的沖突”而非“話語的沖突”。如果一種個體語法不允許其他個體語法存在,它的根本精神依然是標準語法的,即獨尊的一元文化。
2008年充滿話語的沖突,語言處于拉鋸戰狀態,常有反復。開放公立博物館、紀念館,這是政府為納稅人提供公共服務的話語;建設“中華文化標志城”,又是無視納稅人權利的話語;很多先鋒詩人主動放棄個體語法,投身于地震詩歌的標準語法里;習慣了標準語法的作協主席,到網上接受個體語法的挑戰;張藝謀成了謝晉的接班人,完成了標準語法的傳宗接代;茅盾文學獎變得曖昧起來,既有標準語法也有個體語法。這些,讓人眼花繚亂。
話語的沖突不意味著無需建立話語共識,由于公民話語依然沒有建立,對于公共問題的討論,依然缺乏基本規則,語言的拉鋸戰常常成為語言的無限戰,思想爭論以人身攻擊而告終,很多文化事件熱熱鬧鬧又索然無味。但是,個體語法的蘇醒對標準語法的不滿,已經為公民話語的形成創造了必要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