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如今,六尺凹,已遷置在城郊的一個地方。那地方,有平地,有水,有公路,上學不用走十里的山路。
五年前,我的家窩在渝東一個叫六尺凹的窮山溝里。那地方坡陡地瘠,十年九旱,加上四面環山,僅埡口一條山道與外界連接,進了鄉場換鹽巴、肥料得靠肩挑背馱,村民苦不堪言。
典型的窮山惡水。村中,有90% 的村民沒有進過縣城。但民風淳樸,大伙兒和和氣氣,唯雞鳴狗吠聲與炊煙點綴著這個小山村的風景,好像六尺凹就是他們的世外桃源。
忽然有一天,村長舉著一張紅頭文件進了村。
紅頭文件是縣里下達的。村長說,縣里說了,咱這六尺凹太窮了,自然環境太惡劣了,咱得搬遷。
搬遷?村民們好像聽了段天方夜譚。
是的,搬遷。搬遷到一個有水有地,土地平坦通公路的地方。縣里說,咱這地方每年扶貧,越扶越貧,為什么?全因這惡劣的自然環境!村長解釋著,語氣沉重得就像他爹三叔公已病臥在床榻。
村長叫有子,30歲,14年前的初中生,村中唯一的初中生。
那一年,我10歲。
最快樂的當數我們這些孩子。我們七八個,一起雀躍著,歡呼著,興奮得就像村里來了電影隊。冷不防我們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我們的父親惡狠狠地對我們兇道:有什么好鬧的?家都沒有了,有什么好鬧的?
我們懵了,囁嚅:不是說去一個平坦的地方么?不是說那里有水、有地、有車、有電影看么?
我們的父親越發兇了,那水、那地、那車、那電影就真的那么好么?真好也是人家的!我們去了,那叫寄人籬下,給人當奴仆。奴仆,又叫下人,懂么?
啥叫“下人”,我們不懂。
我們只感到新鮮。
接下來便是有子哥開始做大伙兒的工作。村上就百十戶人家。可百十戶人家,家家都陰沉著臉,好像有子哥一下子成了他們的仇人。
沒有一個人愿意離開六尺凹。
包括有子的爹——三叔公。
三叔公在村里是蠻有輩分的,老權威。那一天,村民們全都圍在村頭那塊曬壩上,一致將三叔公推到一把躺椅里,坐下,然后求三叔公發話。
三叔公一聲威嚴的喝叫,有子,過來。
有子村長便畏畏縮縮地過去。
三叔公問他,你答應鄉里了,答應縣里了?
有子說,答應了。
沒有經過大伙兒同意,你怎么敢自作主張?三叔公火了,這不是你的村,這是咱六尺凹父老鄉親的村!
有子掃視一眼村民們。村民們正拿一雙雙紅眼盯著他。有子忽然氣得雙肩發抖,這村有啥好?挑一擔水得花半天工夫,填肚皮的就常年是紅苕洋芋,鄉場趕場要天黑才回,這村有啥好?
再不好,也是我們自家的村呀!村民大怒了。
有子便沉默了。
沒多久,有子辭去了村長的職務。有子對鄉里說,我沒有做通他們的工作,我無能。
鄉里再選村長,村里竟無人勝任。
鄉里再派別的干部駐村里,沒一人愿來。
有子熬不過了,只得暫代著。
那一年,大旱。
日頭毒,曬了整整六個月。山頭都焦了,瓦蓋的房子、茅草的棚子都似乎在冒煙。
最苦的當數六尺凹的飲水了。凹里,那口唯一的泉井早已干枯,村民只得出埡口,去山外挑水。從早到晚,挑一擔水,苦不堪言。有的人家,已賣掉了牛羊。
就在那一天,有子請來了電影隊。
銀幕搭在村頭的曬壩上。曬壩寬敞,離村有半里地,夜光下白茫茫的,像一塊大月餅。有子說,這是鄉里的電影隊,義演,大伙兒都得去看。
疲憊了半年的村民們樂得松閑一夜,全都聚在了曬壩場。瞎眼的五奶也來了,有子哥背來的。有子說,雖眼睛看不見,聽聽也好。有子又挨家挨戶搜查,說村里難得來一趟電影隊,不去不行。
那一晚,放的是《少林寺》。劇中打打殺殺,勾引著村民們的眼睛。電影太精彩了,村民們人人都在雀躍。
幾乎沒有人發現村中失火。
只等火光紅透了半邊天時,大伙兒才發現村子已陷入一片火海中。熊熊的火焰從家家的房頂躥上來,火苗兒幾乎躥上了半空!
那是一場怎樣的大火啊!干裂了半年的椽檁瓦片嗶嗶剝剝作響,似乎要將山頭也給燃透。
村民們慌了手腳,遠遠奔回去,卻干站著。
飲水都成困難,哪來的水去救火?
《少林寺》在打殺聲中停演。火光一直燃了半夜,在村民們的鴉雀無聲中燃了半夜。
晨,天光亮時,村子已成了一片灰燼,唯燒焦的墻壁,兀自挺立著,似乎昭示著六尺凹曾經的存在。
三天后,縣里、鄉里都來了人。
來人說,這個鬼地方,搬吧。
村民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六尺凹,踏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條小徑。
半月后,有子入獄。
有子去了公安局,說,那把大火是他放的。
至今,有子仍在牢中。有子捎來話說,坐幾年牢,值。
如今,六尺凹,已遷置在城郊的一個地方。那地方,有平地,有水,有公路,上學不用走十里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