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頭崖

吳育林

序幕，某監獄服刑人員宿舍夜

古大有夢境：某偏僻山區，云纏霧繞，恍若仙境。

古大有幽靈似地飄飄蕩蕩，飄過長江，飄過山巒，飄向古家坳。

翠竹掩映中，露出一角白墻青瓦。

院中高大的桂花樹下，古媽揚起幸福的笑臉。

古大有張開雙臂高喊：“媽——我回來啦!”

空谷回音：“回來啦——回來啦——”

古大有驚醒，一骨碌坐起。

窗外，黑黢黢的天空。

高墻、電網，陰森可怖。崗亭里，一個獄警持槍而立，探照燈的燈光向這邊緩緩移動。

刺眼的燈光穿過窗柵欄照進來，室內頓時亮如白晝，幾張床鋪，幾個睡態各異的人，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古大有悲愴激憤的心聲：“我是清白的!我是受害者!”聲音裊裊不絕，回蕩在空間……

古大有雙臂抱膝，絕望地靠墻坐著。

古大有絕望的眼神。(定格)

推出片名：豹頭崖

1.某山區晨

古大有躊躇滿志地穿過竹林、越過溝溪，行走在山區小路上。

一只蒼鷹在天空中盤旋。

古大有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著蒼鷹的雄姿。(回憶)

2.某中校批斗會場

紅旗飄揚，人聲鼎沸。墻上、柱子上貼滿了大字報。

年過半百的謝一青老師頭戴紙帽、胸掛木牌被紅衛兵按跪茌批斗臺上。

造反派頭頭拿著話筒振臂高呼：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謝一青I”

“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謝一青!”

“誓死捍衛黨中央、誓死捍衛毛主席!”

“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古大有機械地隨著人群舉著手臂，嘴唇囁嚅著，眼內噙滿淚水。

3.校工具室改成的“牛棚”

滿噙淚水的古大有坐在木板搭成的床上。

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的謝一青老師神情坦然，拍著古大有肩頭：

“運動運動嘛，不運不動。這也好，什么是閃光的金子，什么是污濁的渣滓，通過血與火的洗禮，世人自有公論!”他沉思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的得意門生，“這場運動看來幾年結束不了，大學你是上不成了。可是，好兒女應該志在四方呀，英雄自有用武之地!你家鄉是偏僻山區，那兒急需人才。你應當回去。”

古大有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回憶完)

4.山路上

雄鷹盤旋著向遠方飛去，古大有露出向往的微笑。

5.黃家大屯村口晨

古大有向一位出村挑水的年輕人問路。

年輕人放下水桶，熱情地領著他向村子走去。

6.大隊支書黃又春家晨

黃又春興奮地握住古大有雙手，抖了抖、拉了又拉。

古大有靦腆地微笑。

7.何莊何人強家

大隊部臨時設在何人強家。支委擴大會議正在進行，會議氣氛強烈。

黃又春：“古大有同志這次回鄉辦學，使我們這個窮山溝的孩子們從此有書讀，我們的孩子將從此不再是睜眼瞎，我代表大隊黨支部和廣大貧下中農，向古大有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謝!我們先辦一所小學，將來再辦中學，讓窮山溝里也飛出幾只金鳳凰!”

一陣熱烈的掌聲。

何莊生產隊隊長何人強站起來發言：“古老師辦學，我代表我們何莊生產隊表示大力支持，我何人強本人也出一份力。暫時沒有校舍，就用我家的房子，我夫妻倆留東頭一間，朝外開個門。先湊合湊合。騰出西頭兩間做教室，開幾個大窗子，弄他個窗明幾凈。沒有課桌，用我老丈人、丈母娘的壽材板，陳年干料，用桐油一油，保不比人家學校的差!”

古大有投去感激的目光。

黃又春帶頭鼓掌：“好，今天開門紅!我再代表黨支部、代表大伙兒向你何人強表示感謝!”

何人強慌忙制止：“別、別，老支書，可別這樣!我何人強除了嗓門大、傻力氣不小，別的沒什么能耐，比不上古老師年輕有為，是個大秀才!不過……”他停了停，瞅瞅古大有，又瞅了瞅老支書，探詢地說，“古老師年紀輕，一個人教，怕人手不夠。我家秦方在娘家上過初中二年級，能不能給古老師當個幫手?”

秦方急忙從房里跑出來，漲紅著臉：“不不不，不行，我不行!”

秦方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她十八九歲，苗條，水靈，兩條粗長黑亮的發辮垂掛在胸前，與山區女孩子的粗壯、黝黑成了鮮明的對比。

古大有眼睛亮了亮。

黃又春斷然一揮手：“誰說不行?行!一切干中學，誰天生就行了?”朝大家，“就這樣定了。現在是7月初，離9月1日開學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各生產隊回去通知，明天著手準備。散會!”

秦方望了望古大有，正碰上古大有的目光，不覺羞紅了臉，雙手不自然地撫弄起發辮。

大家紛紛起身。

何人強突然堵住大門：“且慢，還有一個重要任務。”

眾人被弄了個莫名其妙，愣愣地看著他。

何人強：“為慶賀我們長柏大隊第一所小學的建立，我請大家喝酒!”

8.何人強家

剛才的會議室成了宴會廳，眾人圍坐在兩張八仙桌旁，猜拳行令，秦方和兩個年輕婦女端湯上菜。

何人強見秦方上菜過來，滿斟一杯酒：“來，秦方，感謝領導栽培，敬老支書一杯!”

秦方慌忙退縮：“不不，我不會喝酒，我不會喝酒!”

何人強扯她衣服，她往人群里直躲。

黃又春站起來接過酒杯，朝秦方使使眼色：“秦方，我可以不敬，但古老師不能不敬!往后可要靠古老師多多指教喲!來，敬一杯!”

秦方羞怯地看了看古大有，見這位年輕英俊的古老師正以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便笑吟吟地擠過來，接過酒杯：“古老師，從今以后，您可就多一個學生了……我，敬您一杯!”

碰杯，干杯。

何人強眉頭微微一皺，但立刻又咋唬開了：“來，放開肚皮吃肉，鼓足干勁喝酒!”

9.何人強家門前

室內泥瓦工開窗、砌門，室外木工們鋸木板、釘課桌。

黃又春、古大有坐在樹蔭下的八仙桌旁。

黃又春：“老山里人沒有文化，沒見過世面，不知道鬧過多少笑話。有一年，陶家垴的陶老憨挑了一擔茅草跟著人家到了魯橋鎮。他是第一次走出山區，第一次見到長江，見長江那邊還有那么多的山，驚得叫起來：‘天哪，魯橋鎮那邊還有一個天!”

古大有和木工們一陣笑。

黃又春：“所以呀，我們要興辦教育。要讓孩子們知道，這大山以外還有萬千世界!”

古大有莊重地點了點頭。

黃又春：“大有啊，不瞞你說，這學校我早就想辦了。可是辦不成啊，幾十里的地方硬是找不到一個文化人，沒有辦法。現在好了，你回來了，除掉了我一塊心病!”

古大有謙遜地：“這也是我們年輕人應盡的責任。”

秦方提來一只大茶壺和幾只碗，給黃又春和古大有各斟上一碗：“老支書、古老師，喝水!”

黃又春端著茶碗：“秦方，你對當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有沒有信心?”

秦方笑著說：“我……有信心!”轉

向古大有，“古老師，您可要幫我!”

古大有慌忙欠身回答：“互相學習，互相學習!”

黃又春：“對，互相學習，共同提高!”說罷放下茶碗，朝大家喊著，“同志們，歇一會兒，喝點水!”

幾個小伙子爭先跑過來，一邊搶碗，一邊嘻嘻哈哈嚷著：“唷嗬，謝支書大人恩典!”

何人強最后從屋里出來，佯問大家：“你們剛才說‘謝支書大人恩典，是不是老支書今兒賞大家酒吃?”

小伙子們一聽，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對，老支書今兒賞酒!”

黃又春一聽樂了：“嘿，好個何人強，真會煽風點火!我說喝水，沒說喝酒!”

何人強又問大家：“沒聽錯吧?老支書說的喝水!”

大伙兒笑著起哄：“不，喝酒，不是喝水!”

何人強莊嚴地朝大家一揮手：“歷朝歷代皇帝講究的是金口玉言。老支書是我們長柏大隊的土皇帝，說話當然算話，說賞酒決不會說賞水!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齊聲響應：“是!”

黃又春笑得翹起胡子：“我不是舍不得這點酒。按理說，開工嘛，一大喜事，應當喝酒。可是，天氣這么熱，下午還要有人上屋頂拆煙囪，房子這么高，喝酒上房可不是兒戲……”

何人強一拍胸口：“沒事!老支書盡管放心，下午煙囪我拆，半斤八兩難不住我何人強!”

黃又春一揮手：“就依你們吧。不過，每人不準超過半斤!”

大伙兒高興得歡呼起來。

10.何人強家院內

煙囪高高地矗立在靠近后墻的屋頂上。

何人強把梯子靠上墻，墻太高，梯子夠不上墻頭。

古大有抬頭看著屋頂：“夠不上墻頭，底下架張桌子行不行?”

黃又春：“桌子太大，后門進不來，不如把梯子腿接長。”

何人強想了想：“我有辦法了，你們，等著!”說完夾著梯子進到屋里。

黃又春莫名其妙：“這家伙搞什么名堂?”

古大有笑了笑：“前檐墻外有張八仙桌，他架著桌子上。”

黃又春抬頭望了望屋頂，皺起了眉：“這……又上又下的，太不安全，不行……”

何人強在屋頂上露出了笑臉：“誰說不行?”

黃又春還是不放心：“注意安全!不行就下去，接上梯子腿……”

何人強已站上了屋脊：“沒事，放……”

一句話沒說完，人在屋頂上一個趔趄，身子往前一撲，重重摔在屋瓦上，笨重的身軀像一截粗大的樹干從高大的屋頂上直滾而下，滾得屋上瓦嘩嘩直晌……

古大有和黃又春同時驚叫起來：“不好!”

古大有一個箭步沖上前，伸出雙臂，剛好接住滾下屋檐的何人強。緊接著身子往后一仰，一個側滾，抱著何人強在地下滾了兩三圈。

瓦是老式拱形瓦，嘩啦啦直往下落，劈劈啪啪摔得粉碎……

古大有翻身坐起，見何人強沒摔著哪兒，站起身，用力把何人強攙了起來。

黃又春慌忙跑上前，緊張地問：“沒摔著哪兒吧?沒摔著哪兒吧?”

屋里屋外的人都被驚動了，紛紛趕到院子里。

秦方也在人叢里，臉色煞白，雙手捂著不住起伏的胸口。

黃又春幫何人強拍打著灰塵，生氣地罵開了：“有驚無險，有驚無險!都怪我暈了頭，被你們這幫小子哄得團團轉，什么狗屁的‘恩典，全是他媽的胡扯!”

何人強慢慢回過神來，上前緊緊拉住古大有雙手：“小兄弟，你救了我，我何人強這輩子不會忘記!”

古大有被說得不好意思，抽回手，拍打著衣服：“沒什么。”

何人強抬頭望了望屋頂：“當我摔倒，身子往下一滾，心里就在想：完了!摔下去不說成了肉餅，也得摔個終身殘廢!就我這身軀……”他望著古大有，似乎對剛才突然發生的變故有點不太相信，“我這身軀少說也有一百三四，這屋檐少說也有一丈二三，你怎么就沒被砸著，而且兩人都沒傷，難道……”

黃又春火氣還沒全消，沒好氣地說：“他從小在他舅舅家上的學，他舅舅是吳子學!”

何人強恍然大悟：“哦，難怪，原來你有功夫!”

古大有拍打著衣服：“功夫談不上，真的，功夫談不上!”

一提起吳子學，大伙兒紛紛議論開了。

“吳予學呀，好功夫!一塊磚往額頭上一磕，‘啪!嘿，齊齊整整斷成了兩截!”

“他能用口咬住棍頭同任何一個棒小伙子抵腰棍!任你使出吃奶的勁，他硬是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他一年到頭圍著一條八尺長的圍巾。別小看那條腰巾，弄濕了就是一條軟鞭!”

“有一次，兩頭牛斗角斗紅了眼，斗得頭破血流，沒人能止得住。吳子學兩手抓住兩只牛角硬是給拽開!”

黃又春惱火地朝大家一揮手：“好了!今天已是一誤再誤，不能再閑扯淡了。各就各位!”

大家笑著一哄而散。

秦方還一動不動站在那里。

古大有朝她望了望，正撞上秦方眼光。

秦方紅著臉扭回頭，晃動著長辮進了屋。

古大有仍呆呆地看著。

11.何人強家

長柏大隊支委擴大會議正在新改建成的教室里進行。

黃又春：“目前最主要的任務是到各生產隊宣傳、摸底，統計學生人數。八歲以上的一定要上學。遠道同學中午自帶干糧。這項任務由古大有、秦方共同完成。每天一個村子，工作要做到家，不落下一個。”

古大有急忙站起：“老支書，這……我可不行。我一見人臉就紅說不出話，沒有語言表達能力，怕……影響宣傳工作……”

秦方也紅著臉站了起來：“我也不行!老支書，我是洲區人，走不慣山路，翻山越嶺的怕完不成任務。”

黃又春一聽火了：“嘿，一步還沒開始，你倆就一唱一和怕字當頭怕這怕那打退堂鼓，這往后的工作還怎么做?這學校還怎么往下辦?你古大有，你說沒有語言表達能力，這倒怪了!你那天清早跑到我家，又是設想、又是決心，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把我這老頭子說動了心，害得我跟著你跑這跑那瞎忙乎。跑到今天，嗬，這會兒卻說不會說話了!還有你，”他又看著秦方，“怕走山路怕翻山越嶺，今年怎嫁到這深山老嶺來了?明知山有虎，為啥偏向虎山行?怪事!”說到這，他虎著個臉，把茶杯蓋重重在桌上一拍，“二卿所奏，統統的不準，退朝!”

他這一番說笑把大伙兒都逗樂了。

古大有同秦方對視了一眼，也紅著臉笑了。

12.山間小路

古大有、秦方一前一后走在山間小路上。

秦方：“哎，古老師，你昨天說見人臉紅講不出來話。這我就想不通了，按說你念了那么多書，在縣城呆了那么多年，應該能說會道呀!現在好多年輕人油嘴滑舌，有幾個像你一說話臉就紅、結結巴巴，老是什么‘真的、‘真的，生怕人家說你是假的!看，臉又要紅!”

古大有深深嘆了口氣：“我這是先天不足，沒奈何啊!我剛懂事的時候，心頭就被籠罩上一層怎么也抹不掉、攆不走的陰影。我父親喝醉酒跌倒，被自己的殺豬刀刺死了，人家說那是遭了報應。我父親是好人!時間一長，性格就孤僻了，就沉默寡言了，見人說話臉就紅了……”

秦方：“馬上就必須要見人、要講話了，怎么辦?”

古大有：“你在前面唱主角，我呢，在后面唱唱配角。”

秦方白了他一眼：“虧你說得出!”

他倆同時發現原先一前一后走著的，這時走成了肩挨肩，相互望了一眼，紅了臉。

13.半山腰山路轉彎處

古大有、秦方抬頭望著眼前的山嶺。

山嶺很陡，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臺階似的在樹林中時隱時現。

秦方求助似地望著古大有。

古大有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詭秘地笑了笑：“登山有訣竅，‘兩個要，一個不要。這是我經過無數次登山總結出來的一套行之有效的經驗。來，你上前，我們邊走邊談，也算是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吧!”

秦方登上了“臺階”。

古大有在后，興致勃勃地談起了他的登山“經驗”：“第一，不要想得太多，‘哎呀，這山多高啊，多陡啊，我能上得去嗎?不行，不要這樣想!要想到你是在游山玩水，‘呀，多美的大好河山就在我的眼前!‘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心情一放松，腳步就輕松了。第二，不要看得太遠，只看腳底下。想到我是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奮斗，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成功，一步一個腳印地邁向人生最高境界。無限風光在險峰。意念一加強，意志也就隨之加強!‘一個不要更妙!你不要把你腳下的山看成什么多么了不起的山!俗話說‘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即使你登上喜瑪拉雅山，登上珠穆朗瑪峰，也不要錯誤地認為你是站在世界屋脊上，站在地球的最高點上，可以‘一覽眾山小了，還有比它更高的山……”

秦方一邊不怎么費力地上著“臺階”，一邊入神地聽著古大有登山“訣竅”，這時，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不對呀，古老師。珠穆朗瑪峰應該是世界最高峰，海拔8848米，沒有比它更高的山了呀!”

古大有看了看山路，山路已經走過了一半，得意地笑了笑：“你們老師有沒有教過毛主席寫的《十六字令三首》這首詩?”

秦方搖了搖頭：“沒教過。”

古大有：“那好，你們老師沒有教，我教!”他聲情并茂地朗誦起來，“十六字令三首：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墜，賴以拄其間。注意，詩人這里說的‘離天三尺三，不是從山腳往上看，而是‘刺破青天登上山頂往下看。‘驚回首也就是驚訝地回過頭，‘呀，這山比天還高出三尺三呢!你看這山高不高?哈……”

秦方也笑了起來：“哈，古老師，你在糊弄我呢?”

古大有一驚。

秦方：“古老師作這番解釋是怕我不懂詩吧?不是我敢在古老師面前夸口，我對古典詩詞還真的不算外行!你剛才說‘十六字令，‘令即小令，多用于詞調名，如‘元和令、‘調笑令、‘折桂令、

‘如夢令等。

‘十六字令是字數最少的詞牌，僅十六字。既然是‘詞，就不能說成是‘詩。詞雖是由五言詩、七言詩和民間歌謠發展而成的一種詩體，但畢竟不是‘詩，‘詞和‘詩不能混為一談。要問我怎么懂得這些，那要從我爸說起。我爸解放前是縣參議員，師范學校國文教師，特喜歡古典詩詞，發表過不少在當時很有些影響的詩作。連我們兄妹秦山、秦雨、秦方、秦好四人的名字也是取自蘇軾的一首《絕句》。”說著，輕聲吟了起來，“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從牙牙學語起，爸就教我們背一些唐詩、宋詞，還有《詩經》中的一些詩句。受爸的薰陶吧，我從小也就喜歡上詩詞。有人把一首好詩比喻成一泓清冽的甘泉，一杯濃郁的美酒，我認為這個比喻一點不為過。真的，好的詩就是有一種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的情感的魅力，就是有一股使人振奮、催人向上的力量!那些精煉的語言、鏗鏹的節奏、優美的意境、豐富的想象，讓人總是讀了又讀、欲罷不能!不過嘛，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作詩填詞不外寫景、抒情、言志。毛主席這詞看似寫景，三首都是寫山，描繪了群山奇特的形象，但實際上還是抒情。‘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作者抒發的是一種戰勝了敵人，縱馬山頂回望戰場時的那種喜悅之情。詩要用形象思維，所以嘛，‘離天三尺三只是夸張地形容山之高險，絕非說明文中的精確數字!”

古大有呆呆地聽著，深深地皺著眉頭。心聲：“她出身于書香門第，有著很高的天賦，特別是在古詩詞方面造詣不淺，怎么初中還沒上完便匆匆嫁了人，嫁到一百里開外的窮山溝，嫁給一個大他十幾歲、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呢?”

秦方隨手從一棵不知名的花樹上折下一根花枝。枝上好幾朵花簇成一團，顏色嫣紅，極像她此刻興奮的臉龐。她聞了聞：“古老師，剛才的話刺傷了你的自尊心了吧?其實，我真的是無心的。你不知道，我這人像我爸一樣，一提到詩就興奮，一提到詩就忘乎所以，所以……”她回過頭，山路盤曲回旋、交錯重疊，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媽呀”一聲驚呼，往下栽去……

古大有急忙張開雙臂，蹬開雙腿，像張開著一張無形的網……

秦方右手拿著花枝，左手胡亂地一抓，恰好抓住伸出路面的一根樹椏，身子晃了晃，站穩。低頭見古大有仍張開雙臂瞪著眼、一副游戲中“老雞護小雞”的架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慢慢回轉身，小心翼翼踩著已所剩無幾的石板，上了嶺。

古大有吁了一口氣，輕松地登上了嶺頂。

14.嶺頂

秦方往一塊石頭上一坐，掏出手帕，擦著額上的汗珠。古大有默默坐在她對面。

秦方感激地看著古大有：“古老師，你剛才那一番‘登山經可是煞費苦心啊!”

古大有：“我這也算是瞞天過海吧!不分散你的注意力，你恐怕早就栽在我的……我的……”

古大有幻覺：秦方跌倒在他懷里，他們深情地互望著……

秦方臉騰地紅了，雙肘架著膝蓋，兩只手配合，快速轉動那花枝。

快速轉動的花枝像一片緋紅的云霞。映襯著秦方嬌紅的臉。

古大有癡迷地看著。秦方含羞地笑了笑，低下頭。

古大有微微皺著眉頭：“秦……秦方，你……怎么忽然就……輟學了呢?”

秦方臉色倏地一變，紅潤的面孔剎那間褪去了血色，垂下頭，眉頭微微蹙起，晶瑩的淚水很快充盈了限。兩只手一下一下揪著那花瓣，嫣紅的花瓣一片片落下。

一片片落下的花瓣像是滴下來的一滴滴血……

古大有茫然不知所措。

花瓣揪完了，秦芳用那花枝在地上不經意地畫來畫去。

古大有伸頭看了看，見她畫的是幾個字。

字的特寫：豹頭崖。

古大有心聲：“豹頭崖?難道這不相干的山崖與她扯上了什么瓜葛?”

秦方扔了花枝，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長嘆一口氣，站起身：“走吧。”

古大有也站起身：“走吧。”

15.山村村口

一個十多歲的女孩騎在黃牛背上放

著牛。

古大有、秦方走到女孩前面說著什么。

女孩下了牛背，把牛拴在小樹上，領著他倆往村子走去。

16.村民家中

村民一家正在吃飯。

古大有、秦方走了進去，說著什么。

一家人高興地站了起來，感激地握住他倆手。

17.山村村口

古大有、秦方離開村子，好幾個村民送到村外，揮手告別。

18.育才小學教室

古大有把一篇講話稿遞給秦方：“我那天就在擔心，開學典禮上的講話怕要出洋相。不講吧，老支書又不讓。我花了兩個晚上寫了一篇講話稿，讀來讀去老是放心不下。請審閱，這回該我當小學生了!”

秦方接過看了一遍，笑著說：“洋洋灑灑，才華橫溢!不過，想聽順耳的呢，還是聽逆耳的?”

古大有愣了愣：“當然，聽逆耳的，忠言逆耳嘛!”

秦方：“那就順耳、逆耳一并談。你文中不乏激情，有很強的鼓動力，是塊金子，本該發出耀眼的光芒。可你卻堆砌了那么多華麗的辭藻，空喊了那么多豪言壯語，硬是給金子涂上一層厚厚的金黃色顏料，黃則黃矣，但還能發光嗎?還有，長句、書面語只適宜于做文章。你這是演講稿，你面對的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深山老百姓啊。看看，臉又紅了吧!”

古大有紅著臉不住地點頭：“一語破的!可是，我該怎么去寫呢?”

秦方還給他講話稿：“不用筆寫，用心寫!”

古大有懷疑地：“用心寫?”

秦方鼓勵地：“對，用心寫!”

古大有若有所悟地點著頭。

19.育才小學

何人強家兩間房改建的小學前，長柏大隊育才小學開學典禮隆重舉行。

舞臺上，著了淡妝的秦方對著麥克風莊嚴地宣布：“長柏大隊育才小學開學典禮暨慶祝大會現在開始!大會第一項，掛校牌!”

隨著話音的落下，鑼鼓聲、鞭炮聲驟然響起，緊接著是一片掌聲和歡呼聲。

黃又春、古大有高高舉起校牌掛在教室門前，然后擠出人群，同何人強一道從外圍上了主席臺。

鑼鼓聲、鞭炮聲結束。

秦方：“大會第二項，領導講話!”

黃又春：“同志們，今天，我們長柏大隊育才小學正式開學了!這是一件大喜事，說明我們從此告別了這方圓一百多里偏僻山區沒有學校的歷史!我很高興，想在這里講上幾句話。可是大家知道，我黃又春大字不識幾個，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在這里向大家匯個報，表個態。大家看到的這兩間校舍，是何莊生產隊隊長何人強讓出來的。高音喇叭和留聲機，是魯橋鎮小學送的。手風琴是古大有校長從母校借的。可以說，我們現在是一無所有。但是，我們已經招收了108名新生。這些人將來不用說是我們長柏大隊的第一批人才!這就是財富，千金難買的財富!我相信，有黨的英明領導，有廣大貧下中農的支持，我們的學校一定會越辦越好，財富一定會越來越多，我們這窮山溝也就會徹底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

大家熱烈鼓掌。

秦方：“大會第三項，校長講話!”

古大有：“父老鄉親們!今天，我站在這用課桌搭成的舞臺上，看著剛剛掛上的嶄新的校牌，看著已報了名和還沒有報名的孩子們的笑臉，我感到無比的興奮和自豪!這使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文化教育對于改變一個人、一個地區直至一個國家的命運所起的作用是多么的重要!從我們身邊的例子看，老支書的父親早年給魯橋鎮一家私塾當過爨夫，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炊事員。他利用空閑時間從窗外聽先生講課，學了一些知識。后來，他就用這些從窗外聽來的知識教我們的老支書，我們的老支書就當起了支書。從遠一點看，革命戰爭年代，那些有文化的人大都當上了指戰員，指揮打仗，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終于把日本鬼子趕出了國土，終于把老蔣趕到了臺灣!所以，偉大領袖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毛主席這句話說得多好哇!再從世界范圍看，哪一個發達國家不把發展教育放在第一位?不重視教育的國家怎么能不落后?因此我說，別看我們這個窮山溝現在窮，只要我們堅定不移地發展文化教育，堅定不移地重視人才建設，十年不敢說，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我們這里就會大變樣，就會變成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座座大煙囪冒白煙，一條條大路寬又闊，一陣陣歌聲隨風傳!到那時，你們說，誰不說俺家鄉好?”

“好——”

“好——”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秦方手拿議程走過來笑著低聲說了句。

高音喇叭傳出：“大有進步!”

秦方羞得伸了伸舌頭。古大有笑得很甜蜜。

秦方：“大會第四項，文娛表演。第一個節目，女聲表演唱《小燕子》。表演者，花小麗。”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小麗登上舞臺，古大有手鳳琴伴奏。

花小麗天生麗質，嗓門圓潤，表演得非常成功，博得大家齊聲唱彩。

秦方：“第二個節目，舞蹈《眾手澆開幸福花》。”

二十幾個手持黃色花瓣的孩子從后臺飄向舞臺，隨著古大有手風琴悠揚的旋律、秦方婉轉甜潤的歌喉，孩子們不斷地變換著舞姿，最后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向日葵圖。

臺下人笑得合不攏嘴。

秦方：“第三個節目……”

臺下一片叫好聲……

臺下有人喊了句：“兩位老師唱一段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好不好?”

臺下齊聲響應：“好——”

“要不要?”

“要——”

接著就是一聲比一聲高、沒完沒了的“兩位老師，來一個!”“兩位老師，來一小”……

古大有、秦方手足無措地望著老支書。

黃又春笑著說：“唱就唱一個，有什么了不起的?嚴鳳英、王少舫唱了大半個中國，還拍了電影，誰說什么了?唱!”

古大有看了眼秦方，秦方紅著臉點了點頭。

一曲終了，秦方面龐燦若桃花，眼神飛速地朝古大有一瞥。這一瞥讓古大有打了個激靈。亂糟糟的聲音，身邊的一切，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燦若桃花的瞼、電光石火般的眼神在他眼前直晃動……

何人強笑容漸漸消失。

20.育才小學

古大有在一(1)班上語文課。

21.育才小學

秦方在一(2)班上算術課。

22.育才小學

學生放學，紛紛和老師再見。

23.育才小學

古大有夾著學生作業本離學校，秦方倚門相望。

古大有邊走邊回頭，秦方含情脈脈擺著手。

古大有一不留神絆了一跤，險些跌倒，一臉狼狽。

秦方抿嘴一笑，大辮子一甩，閃進屋里。

古大有失望的眼神。

24.古家坳古大有臥室夜

古大有躺在床上，雙臂枕著頭，失望的眼睛瞪著天花板。(閃回)

秦方笑吟吟地舉著酒杯敬古大有酒。

山路上，古大有張開胳膊蹬著腿，秦方嬌羞的微笑。

放學路上，古大有邊走邊回頭，秦方含情脈脈擺著手。

古大有一不留神絆了一跤，險些跌

倒，一臉狼狽相。

秦方抿嘴一笑，大辮子一甩，閃身進屋。

秦方面龐燦若桃花，電光石火般的限神。(閃回完)

古大有嘆了一口氣，放下胳膊，轉過身臉朝里睡去。

25.育才小學

學生放學，同老師再見。

古大有：“你們都記住了嗎?從明天起，放忙假七天，下下個星期一上課!”

學生們齊聲回答：“記住了!”

古大有夾著學生作業本準備回家。

秦方從家門口探出頭招手：“古老師，有一題算術我不會!”

秦方房門虛掩著。

古大有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26.秦方臥室

床頭貼著大紅喜字，帳鉤掛著紅綢扎成的“同心結”。梳妝臺靠窗放著，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教本、字典、學生作業以及好幾本線裝書。

秦方坐在梳妝臺前，面前攤開著一本算術課本：“這一題不會……”她沒有回頭，鏡子里的臉微微發白，顫微微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古大有輕輕走到她身后。

梳妝臺菱形的梳妝鏡里，四只眼睛火辣辣地對視著……

古大有聲音顫抖：“這是一道典型的‘雞兔同籠……”

秦方回頭盯住古大有，神色癡迷地：“‘雞鼠同籠嗎?你二十二，屬雞。我十九，屬鼠……”

古大有輕聲糾正：“是四條腿的‘兔，不是‘鼠……”

秦方一把攥住古大有手，固執地：“不!是‘鼠，四條腿的‘鼠!”

古大有緊張地環顧四周。

門虛掩著，玻璃窗垂掛著粉紅色窗簾……

古大有猛地摟住秦方，熱烈地親吻。

突然，窗外傳來何人強的一聲大喝：“誰家的野豬闖進我家菜園啦?”

這一聲大喝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兩人飛快地閃開。

窗簾上，赫然映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兩人呆若木雞!

身影慢慢消失，何人強的畫外音漸漸遠去：“狗雜種，下次再讓我撞見，看不砍斷你的腿!”

古大有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27.古大有家傍晚

古大有跌跌撞撞回了家……

28.古大有房內夜

古大有夢境：何人強瞪著血紅的雙眼，高舉寒光閃閃的大鍬：“看不砍斷你的腿……”

古大有驚醒，翻身坐起。

古大有喪魂失魄的眼神。

29.古大有家晨

古大有挑來一擔水往水缸中倒。

古媽：“不用再挑了!一個早上你已經挑了三擔，歇會吧!”

古大有邊說邊挑著空水桶出門：“再挑一擔。明天忙假結束，省得到時忙著上課忘了挑水，讓您一小桶一小桶地拎，太累了!”

古媽憐惜地搖了搖頭。

30.山澗邊晨

澗水在潺潺流淌，澗水邊有兩只盛滿了水的水桶，扁擔放在一旁。

古大有雙手抱膝坐在澗邊一塊石頭上，滿目愁容。

閃回：何人強瞪著血紅的雙眼，高舉寒光閃閃的大鍬。

何人強畫外音：“……看不歡斷你的腿……”

幾只不知名的小鳥在澗對面樹叢中飛上飛下，唧唧喳喳歡叫個不停。

古大有惱火地拾起一塊小石頭朝樹叢中擲去，小鳥們驚叫著飛走。

古大有站起身，揉了揉有些麻木了的屁股，彎腰拿起扁擔。

一條紅尾大鯉魚霍地從水中躍出，“吧嗒”一聲落在他腳下。

古大有扁擔一丟，就勢雙手按住。

古大有樂了，把剛才的煩惱拋在了腦后，摳住魚腮抱著往家跑去。

31.古大有家

古大有抱著魚，離家老遠就喊：“媽，快來看，澗溝里蹦上來一條大鯉魚……”剛跨上門檻，他一下驚呆了。

何人強陰沉著臉，坐在桌邊默默喝著茶。“秦方”坐在另一邊，紅著臉、低著頭，雙手撫弄著粗長發亮的發辮…一

古大有腿一軟，手一松，魚從手中滑脫，在地上直撲騰。

古媽圍著圍巾從廚房里跑出來，高興地按魚：“喲，這魚真不小，正好做菜!”

何人強大笑著站起身：“哈哈，這叫‘鯉魚跳龍門!大媽，恭喜您老大喜臨門啦!”

何人強走上前拉住狼狽不堪的古大有手，眼里是一副鄙夷與嘲弄：“來，我來介紹介紹，這是秦好，秦方的孿生妹妹。姊妹倆長得一模一樣，連我有時都分不清喲!”又向秦好介紹，“這是古老師，古大有，大有作為啊!”

古大有驚魂甫定，一臉尷尬。

32.古大有家夜

古大有、秦好新婚之夜，古家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古媽喜笑顏開地不斷接受賀客們的祝福。

主婚席上，何人強容光煥發，談笑風生。

作為伴娘的秦方表情淡漠，機械地應酬。她的目光偶爾與古大有相遇，古大有流露的多半是無奈，秦方流露的則是幽怨、傷感……

33.古家坳村后山路上

古大有、秦好行走在村后山路上。

秦好回頭見沒人，神秘兮兮地問：“大有，豹頭崖在什么地方?”

古大有一頭霧水：“豹頭崖?你問這個干什么?”

秦好挽住丈夫胳膊撒起了嬌：“我要去看看嘛!”

古大有：“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先說，我再帶你看!”

秦好：“不嘛，你先帶我去看，然后……”她回頭又看了看，“我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

古大有懷疑地皺起眉頭。

閃回：山嶺上，秦方用花枝漫不經心寫“豹頭崖”三個字。

古大有心聲：“看來這豹頭崖確有名堂!”

古大有：“好吧。今天雙回門，不答應你，你還不在你老媽的面前告我的狀?”

秦好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去!”

34.山路上

山路上坡下嶺、曲曲折折，有的路段還依山鑿壁、架設棧道，險象環生。

古大有一指遠處的山崖：“看，那就是豹頭崖!”

山崖陡峭，崖的上部向澗前探出。一條石頭鑿成的山路從“豹頸”后越過，遠看像架著一張長長的云梯。崖上石縫里長滿藤蔓，稠密的藤蔓順著石壁直爬到澗底。澗底到處布滿著光溜溜驚人大石頭。

秦好驚訝地看著。

35.豹頭崖崖頂

古大有把秦好領上崖頂。從這里可以看到何莊，看到何人強家門前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樹。

古大有：“看吧，讓我也來見識見識這‘天大的秘密!”

秦好伸頭朝下只望了一眼，立刻慌不迭地直往后退，死死抱住丈夫腰不松手。

古大有樂了：“嗨，吵著要看，又嚇成這模樣!好啦，說出你的‘秘密吧!”

古大有扶著秦好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

秦好依偎著丈夫，心有余悸地敘說著：“聽媽說，1936年7月的一天，何莊我姨媽王桂花到魯橋鎮抱回一頭豬崽，夜里沒拴好，天亮剛開門，豬崽卻呼哧一聲鉆出去跑了……”

36.豹頭崖晨(回憶)

王桂花在追著豬崽，追到了豹頭崖。

豬崽一頭沖上了崖頂，見沒路可去又回轉身。王桂花張開雙臂向前逼近。豬崽驚恐地向后一陣急退，尖叫一聲摔下了山崖。

王桂花傻眼了，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忽然，崖下什么地方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

王桂花停止了哭泣，驚恐地瞪著眼

睛。

秦好畫外音：“我姨媽嚇了一跳。這荒郊野外的，怎么會落下個嬰兒呢?‘會不會……她猛然省悟，兩年前，國民黨抓丁，抓走了我姨爸何長榮和他侄兒何大富……”

37.何長春家

秦好畫外音：“姨媽的大伯子何長春的老伴早死了，家中只有他和兒子何大富的媳婦李臘月兩人。有一次，姨媽向李臘月借鞋樣……”

李臘月穿著一身寬大的衣服，行動頗為不便。

王桂花狐疑地看著她。

38.豹頭崖

秦好畫外音：“姨媽明白了，這崖下定是何長春的孽種!她想，這兵荒馬亂的，丈夫不知是死是活，萬一有個好歹，自己豈不成了寡婦?眼下沒有一男半女，收養下這個孽種，將來老了也有個依靠。何況，救人一命也是功德一件!于是……”

王桂花來到崖邊，抓住藤蔓往下溜。

溜到半山崖，她發現一團稠密的藤蔓兜裹著一個男嬰。

她大喜過望，抱起這個嬰兒。

39.江心洲秦家

秦好畫外音：“我媽那時正坐月子，姨媽把孩子送到了我家……”

妹妹王翠花欣喜地接過嬰兒，納入懷中，給兩個孩子哺乳……

40.何長春家傍晚

秦好畫外音：“姨媽連晚趕回家，腰里綁著個枕頭，鎖上門，把家托付給大伯子，說下月臨產，要回娘家坐月子……”

何長春家大門緊緊關著，王桂花敲門。

何長春把門開了一道縫，神情慌張地探出頭。

王桂花遞給何長春鑰匙，說著什么。

何長春驚訝地瞪著王桂花腆起來的肚子。

41.月牙橋上

秦好畫外音：“這個孩子就是何人強。哪知何人強‘人強命不強。六歲那年，姨媽趕魯橋鎮，回來遇到山洪暴發……”

雷電交加，大雨如注，山洪洶涌澎湃，王桂花挎著個竹籃艱難地行走在月牙橋上。

樹木作橋柱、木板鋪成橋面的月牙橋搖搖欲墜。

一棵連根拔起的大樹從上游沖來，月牙橋被沖垮，走在橋上的王桂花連人帶橋被卷進洶涌的山洪中。(回憶完)

42.豹頭崖

秦好用手帕擦著眼淚：“唉……我媽又再次盡起了做母親的責任。何人強十八歲回到何莊，直到去年三十歲了，老是談不成對象，誰愿意把女兒嫁給一個‘野種呢?我媽比誰都著急。有一次，我媽在本洲托人做媒，媒人捎回來的一句話讓她哭了一整夜……”(閃回)

江心洲秦家。

秦媽忙亂著給媒婆遞煙、泡茶：“怎么樣?大嬸?”

媒婆接過煙，翹起腳，嘆了一口氣：“我嘴皮都說破了，好話說了一大堆，嚇，你猜人家怎么說?”

秦媽：“怎么說?”

媒婆：“那人家說，‘她不是有倆寶貝女兒嗎?說得天花亂墜的，自己的女兒怎舍不得一個?”

秦媽愣愣地看著媒婆，咬唇沉思。(閃回完)

43.豹頭崖

秦好：“于是，我媽鐵了心……”她依偎在丈夫懷中哧哧笑著，“大有，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媽和姐眼睛都哭得紅紅的，一問，誰也不說。后來呀，我就留了心。有一天夜里我醒了，見媽坐在姐床頭悄悄地說，姐低聲地哭，到后來兩人就抱頭都哭了。我一動彈，嗨，她倆就又都不說了!以后我每晚裝睡，裝著打呼嚕，所以呀，一切都給我偷聽來了!”

古大有不勝感慨：“這就是愛，愛的力量，愛可以讓人犧牲一切!”

秦好：“愛，也應當愛自己的女兒呀，秦方可是一回家就哭!大有，你說，秦方她這輩子會有幸福嗎?”

古大有神情黯然，無語。

44.育才小學

古大有來到學校。

操場上，教室里，冷冷清清，一個人影也沒有。

秦方的屋門上了鎖，學生的書包胡亂地丟在課桌上。

古大有皺了皺眉頭，朝莊里走去。

45.隊屋

村北澗溝邊三間茅草房，破爛不堪。大門緊鎖著，窗子被撬。

隊屋前圍滿了人。

黃又春同何人強站在一個大土包上。黃又春雙手叉腰，臉色鐵青。何人強拄著把大鍬，一臉怒氣。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作孽呀，種糧都偷，不得好死!”

“那可是良種啊，明年指望啥呢……”

古大有擠到隊屋前，他擰擰鎖，鎖是好好的。他朝窗窟窿里看去。

屋內，靠窗一只大木柜，滿是塵土的柜蓋上撒滿黃燦燦的麥粒，兩口大缸橫躺在木柜旁，缸蓋揭在—邊，缸里空空如也。

窗外，沿著墻根直到向北十多步的澗溝前，麥粒一路潑潑撒撒，那只被撬的窗子連框放在一邊。澗的對面是鄰大隊的幾個村莊。

古大有皺著眉頭。

何人強揚著手中大鍬：“二鎖、大寶，你倆過澗看看，小偷是哪個村的?媽的，查到線索，報到公安局，抓他進大牢!”

古大有一擺手：“不用去了，去了也沒用，哪個村子也查不到小偷!”

黃又春大惑不解：“此話怎講?”

古大有：“夜偷麥種，翻窗越澗，非裝麻袋不可。可是，裝了袋子又怎會一路潑潑撒撒?另外，窗子為什么費力地搬到澗邊卻又讓它明擺在那兒?這說明竊賊聲東擊西，故意擺下了迷魂陣!”

人群一陣嘩然……

古大有朝大家擺了擺手：“村東幾眼捆窯燒磚坯、瓦坯，茅草火夜里照亮一大片；村西是建校工地，燈火通明，我們的‘老黨每晚值班，寸步不離；村南是山頭，沒路，村北嘛，就是這澗溝……”

老支書滿臉狐疑：“那你的意思是……”

古大有：“鎖，鎖得好好的，靠窗的大木柜、黃土砌的窗窟窿沒有一絲有人進出的跡象，這只能說明竊賊手里有鑰匙!”

人群一下炸了窩……

老支書怒不可遏：“鑰匙在誰手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間鴉鵲無聲，目光齊刷刷地指向何人強。

何人強一蹦多高：“鑰匙在我手里!媽的，難道老子偷麥種?”

人群里，不知誰喊了聲：“搜!”

何人強大鍬一橫：“誰敢?”

黃又春手一揮：“搜!”說著跳下土包。

“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百號人，齊整整地響應著，跟著老支書奔向村東……

古大有被眼前這陣勢嚇呆了，站在那兒，腿腳無法移動。

何人強惡狠狠盯了他一眼，大鍬使勁兒往土包上一插，掏出香煙，接連劃斷好幾根火柴才點著，猛吸一口，徐徐噴出一圈圈煙霧。

煙霧繚繞中，眼角幽幽睨視著古大有，嘴角露出一絲說不出名堂的笑。

古大有戰戰兢兢地從何人強身邊走過去。

46.何人強家

何家門前圍著許多人，門前碼著幾袋裝滿麥種的麻袋。

政法委員大老童和兩個公安民警押著何人強走出門來。

何人強目光在遠遠觀看的人群中搜尋，搜到了古大有，冷笑了笑。

古大有愧疚地低下頭。

47.古大有家晨

字幕：16年后

古大有吃罷飯，丟下飯碗，拿起墻角油漆斑斑的臟衣服要出門。

秦好生氣地用筷子指了指墻上日歷：“你今天還到學校去?9月1日開學，你也不看看這是哪一天了?”

日歷牌特寫：1983年8月27日

古大有看了一眼，嬉皮笑臉一字一頓說：“知道，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行了吧!”

秦好：“知道、知道，光嘴上知道!知道了，鵬飛上學的事你要早早安排呀。縣城師范，一百多里!他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你成天學校這、學校那，就不顧自己的兒子……”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古大有忙安慰：“唉呀，就最后一天!學校門窗全部漆好了，今天幾個老師打突擊，刷墻壁、天花板。其實呀，鵬飛的事我早有安排。是這樣的，你看，明天呢，請客。育才中學今年這一炮打得晌，我們古家也飛出一只金鳳凰，應當慶賀慶賀，請幾位老師，請幾位老領導。后天呢……”

古鵬飛：“爸，請客別忘了請姨爸、姨媽，還有為貴表哥。為貴這一次差一分又沒考上，他們一家別提多傷心!”

古媽：“是呀，是得請請他們。1967年為了什么麥種，你多了一嘴，害得人強坐了一年牢，秦方也離開了學校，你們結了冤啦!請來坐坐，化解化解!”

古大有：“媽，看您說的，什么冤不冤的，都十六年了，早化解啦!這樣吧，明天全請來，大團圓!”邊說邊夾起臟衣服匆匆出了門。

48.育才中學傍晚

古大有夾著換下來的臟衣褲走出校門。

在校門外，他回過頭望了望，露出滿意的微笑。

49.何人強家門前傍晚

古大有走到何人強家門口，秦方笑著從門里迎了出來，一把奪下臟衣服：“不準走，我家請客!”

古大有：“嗬，攔路打劫!請誰呀?”

秦方拋來一個飛波：“請你唄，二妹夫，大校長!”

古大有：“不敢當，小人物，無名卒!”

50.何人強家傍晚

古大有說著進了屋。

桌上菜罩旁有瓶沒開封的北京二鍋頭，兩杯泡好的茶。

古大有揭開菜罩，嘖了嘖嘴笑著說：“是請我作陪的吧?剛才我若再走幾步，不被你恰好撞上，你還真的到古家坳去請?”

秦方神秘地一笑：“跑得了嗎?你的一舉一動早在監視之中!不信你看，茶葉還是剛泡的呢!”

古大有看了看杯中茶葉，扮了個鬼臉：“看來今天是鴻門宴，我古大有有來無回嘍!”

秦方含笑瞪了他一眼，進了廚房。

古大有端起茶抿了一口，慢慢踱到墻上懸掛著的相框前。

相框特寫：古鵬飛、何為貴肩并肩、手拉手在縣城黃金塔下的合影。

秦方又端來一碟菜罩進菜罩：“喂，別清閑著，”朝條幾上一努嘴，“果品盒里有蘋果，慰勞慰勞大姐!”

古大有揭開條幾上塑料果品盒，里面四只蘋果，一把銅柄水果刀。他掂了掂水果刀，皺著眉：“這哪里是水果刀?簡直就是兇器!”

秦方一甩齊耳短發：“好哇，是兇器就沖我來，你削，我吃，削一只，吃一只，絕不含糊!”

古大有施展起削蘋果絕技，蘋果在他手中飛快地旋著，一圈薄薄的果皮從手心源源流出，并且連著個整圈兒不斷……

秦方用毛巾擦了擦汗，端個凳子坐下，出神地看著。

古大有削好一只，遞給秦方，又削第二只。

秦方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喂，大有，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婦，留著蘋果自己不削，偏纏著你削，你說為什么?”

古大有故作氣憤地：“哼，偷我絕技，我這削蘋果絕技可是傳男不傳女!”

秦方笑著呸了他一口：“呸!”一扭身進了廚房。

古大有咧嘴笑了，第二只蘋果他“慰勞”了自已。那把閃著寒光的水果刀他放回果品盒蓋，蓋上蓋子。

條幾上老式座鐘敲響了一下，時間指向7時30分。

51.何人強家夜

時鐘又敲響了一下，時間已變成了9時30分。

秦方賭氣地閂上前門，推關后門：“父子倆說得好好的，天黑前回來。這時還不回，還不是在人家大吃大喝?不等了，我們也吃!”說著揭開菜罩，擰開酒瓶蓋，滿斟了兩杯酒。

古大有猶豫地：“不等了?”

秦方：“不等了!”

古大有：“再等一會吧!”

秦方；“再等，說不定等到半夜呢!來，干!”

古大有：“那就先喝吧，干!”

二人碰杯。

52.何人強家夜

古大有心事重重地喝著酒，瓶中酒眼看就要見底。

秦方停下筷子問：

“喂，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悶悶不樂的?”

古大有眼淚幾乎要流下來了：“我能樂得起來嗎?為貴今年又沒考上，我心里真……說真的，如果允許替換，我讓鵬飛替換都成……”

秦方：“可別這樣說……”

古大有一擺手，粗暴地打斷秦方話：“聽我說!那年要不是什么麥種，你要不是賭氣離開學校，十幾年了，你和我校內校外共同輔導，為貴也不至于只差那么一分!'

秦方邊斟酒邊嘆氣：“人吶，都是命運。人強偷麥種，來回兩趟，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要不是……啊，不說了，喝酒!”

古大有也嘆著氣：“我為為貴操透了心。曾想讓他換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從初一重讀。但他今年十六周歲，三年后十九，超過國家教育部規定的年齡，不行，而且是‘回頭生，讓人查出來，也不行。我也曾想給為貴弄個假學號。可是，上面一次一次查得緊，下面千萬雙眼睛盯得緊……”

秦方一聽生氣了，眼一瞪：“噢，我今天請你，是找你開后門嗎?我說過求你弄假學號了嗎?人強是有那意思，可我知道，要是能辦得到，還用我開口嗎?他安排請客，我們就喝個痛快! ”

古大有：“可是……”

秦方打著酒嗝：“什么可是可是的?聽著憋氣!大有……喝，干杯!”

古大有按住秦方手：“不能喝，再喝要出洋相了!”

秦方一翻手，緊緊攥住古大有手腕，乜斜著的眼睛里隱隱冒出火花。

時鐘沙啞地敲響了十一下。

古大有掙脫秦方的手，抱怨著：“人強也真是，說請客，已經半夜了……”

秦方幽幽地望著他：“隔江渡水的，能飛回來?”

古大有莫名其妙：“什么隔江渡水的?”

秦方怪異地一笑：“傻瓜，一大早，他父子倆就去外婆家啦!”

古大有：“那，我該回去了。”他機械地走到大門邊，手搭著門閂，遲疑了一下，回頭望了望。

秦方含情脈脈地站起身。

二人張開雙臂撲向對方……

53.何莊夜

何莊沉睡在靜謐的月色中。

何人強家窗戶、門縫中透出的燈光驟然熄滅。

屋后樹叢中，一個黑影悄悄探出頭來，敏捷地翻過院墻進入院內。

54.秦方臥室夜

窗上蒙著厚實的窗簾，房中一切朦朦朧朧。

帳子里，秦方夢囈般的聲音：“十七年啦，大有……現在，死……死也……瞑目……”

古大有的聲音：“別死呀死的，多不吉利……”

死一般的寂靜。

寂靜中，有鑰匙插進鎖孔扭動的輕微聲響，接著，“吱”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一條縫。

秦方突然全身一陣痙攣，隔著帳子拉亮了電燈。

房門被一腳踹開，何人強瞪著血紅的雙眼，高舉起寒光閃閃的大鍬一步沖到床

前。

古大有一抬頭，驚得臉都變了形，想要脫身，身體卻被秦方雙臂死死箍住，一個翻滾，不知怎么竟被秦方壓在了身下。

秦方凄厲地一聲大叫：“不能打!”

何人強臉上肌肉一陣收縮，大鍬猛地劈下。

“嘩啦”一聲尖厲刺耳的響聲，大鍬劈在帳竿上，竹子帳竿被劈折，帳頂塌了一角，帳頂上架著的一只紙箱滾落在地。

何人強再次舉起大鍬。

秦方渾身戰栗著，叫聲變得像低聲哀求：“不能打……”

古大有從秦方身下飛出一腳，正踢中何人強胸口。

何人強“啊喲”一聲，扭曲的臉變得蒼白，手中鐵鍬“鐺”的一聲掉落在床前踏板上，雙手捂住胸口，慢慢向后倒下……

古大有掰開秦方手，抓起褲衩套上，撥開門閂沖出大門，大聲呼救：“不好啦——快來人啦——”

55.何莊夜

許多人家霎時間亮起燈光。

開門聲、奔跑聲、驚呼聲、狗叫聲，亂成一片……

56.秦方臥室夜

秦方房中擠滿了人。

秦方赤裸著身體蜷曲在床角，渾身顫抖，嘴里一個勁地哆嗦著：“不能打……”

帳頂塌下一角。

何人強臉色蒼白地躺倒在床前，一把大鍬橫架在踏板上。

一只紙箱被劈裂，里面黑乎乎的什么東西撒滿床前、地下。

床頭有一把閃亮的銅柄水果刀。

57.縣人民法院審判廳

形容憔悴的古大有坐在被告席上，審判廳聚集了許多人。

審判長莊嚴宣判：“身為共產黨員、國家干部，竟然在‘8.25全國‘嚴打的第三天，8月27日頂風作案，酒后持刀強奸，情節惡劣，證據確鑿，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39條，判處被告古大有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古大有絕望地閉起了雙眼，淚水從緊閉的眼里流了出來……

58.監房黎明

古大有絕望的眼神。

窗外，高墻、電網、崗亭被染上了一層半透明的桔紅色。

崗亭里，獄警的帽徽、槍上的刺刀熠熠閃光。

古大有仍靠墻坐著，泥塑木雕一般。

起床鈴聲響起，服刑人員呼啦啦起床、穿衣，動作麻利。

神色疲憊的古大有無精打采地穿著衣服。

一位獄警走過來，掏出鑰匙打開門：

“古大有!”

古大有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有!”

59.監獄辦公室

古大有跟著獄警走進辦公室。

60.辦公室里

辦公室里坐滿了人，臉上都木然沒有表情。

監獄黨委書記馬迷途坐在辦公桌前，眉頭緊鎖，臉色嚴峻，薰得發黃的手指間夾著一支快燃盡的香煙。

整個辦公室靜得出奇，籠罩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安。

辦公桌對面有一張空著的方凳，古大有徑直走過去坐下。

馬迷途拋給古大有一支煙，古大有沒有接，任其滾落地下。

馬迷途自顧點上煙，干咳一聲：“兩個月前，接到你的申訴材料。本著對你個人負責，對國家的法律負責，我們對三年前的‘8.27強奸案進行了一次全面的復核。關鍵是那把刀，刀柄上只有被告亦即你古大有的指紋。”他說著，從面前厚厚的檔案袋里抽出兩張照片，“這是那把水果刀正反兩面的指紋照片。兩張清晰的指紋照片上都有數不清的微小黑點。這微小黑點是些什么?與本案有無關聯?可是，當時的專案組忽視了這一點。”

古大有眼睛一亮，張大著嘴巴。

馬迷途吸了口煙：“經技術鑒定，這些微小黑點是香蒲的花粉。香蒲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于淺水中。案發地點是偏僻山區，哪來的香蒲花粉?為此，我們進行了深入調查……”(閃回)

何莊李臘月家。

馬迷途和幾個公安民警向李臘月詢問。

李臘月回憶說：“一天，我抱著孫子到何人強家串門，看見何人強正把曬干了的蒲棒裝進一只紙箱。我問這是什么。何人強說這叫蒲棒，是從他丈母娘那里弄來的，做枕芯好。將來兒子考上了，給他做個枕頭。”(閃回完)

馬迷途又抽出一張照片。(資料)

何人強家，“8.27”案發現場。

帳頂塌下一角。

何人強臉色蒼白躺倒在床前，一把大鍬橫架在踏板上。

一只紙箱被劈裂，里面黑乎乎的什么東西撒滿床前、地下。

床頭有一把閃亮的銅柄水果刀。

一個公安人員舉起照相機。

鎂光燈一閃，喀嚓一響。(定格，成為照片)

古大有緊張而又激動地瞪著眼睛。

馬迷途：“劈翻帳頂，花粉撒落床鋪，刀柄上沾有花粉，這一切看似順理成章。可問題出來了，刀柄朝下一面壓著床單，怎么也會沾滿花粉，而且比上面的還要多?這只能證明，案發前，那把作為鐵證的刀并不在案發現場!也就是說，在被告逃到門外呼救之后，第一個證人趕到現場之前，這中間兩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有人把刀從條幾上移上了床頭!”

古大有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無力地閉起了雙眼……

(推理畫面)

何人強家大門外，古大有呼救：“不好啦——快來人啦——”

房內：何人強咬著牙，掙起身，捂住胸口，出了房，摸索著來到條幾旁，用手帕裹住刀身，跌跌撞撞回到房中，把刀放在床頭。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第一個證人沖到了門前。

何人強趕忙原地躺下，閉上雙眼。

辦公室里，馬迷途摁滅煙頭，又點上一支：“由于我們的嚴重失誤，法律的尊嚴受到了褻瀆!我們將調查材料和意見上報司法行政機關審核，省高級人民法院按照有關程序作出如下處理，一、宣布‘8.27強奸案為錯案：二、判決被告古大有無罪，立即釋放：三、善后問題，責成有關部門妥善處理。”

古大有激動得站起來，嘴唇哆嗦著：“馬……馬書記，給支煙!”

61.古大有房中晨

一束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照在熟睡的古大有臉上。

秦好依偎在他肘彎中睡著，嘴角露出甜密的笑靨。

古大有驚醒，瞥了一眼窗子。

窗柵欄幻化成陰森森的監獄大門。

他驚恐地瞪大著眼睛。

幻影消失。

窗外：桂花樹上幾只麻雀從這根樹枝跳到那根樹枝，嘰嘰喳喳歡叫個不停。

一只麻雀從樹枝上飛上窗臺，偏過臉，用好奇的眼光朝古大有盯了一會兒，呼地一聲飛開。

古大有凄楚地吁了一口氣。

墻角有“吱吱的”老鼠叫聲。他低頭一看，老黃貓瞇縫著眼睛、打著呼嚕毫不介意地蹲伏著，爪子前一只老鼠在瑟瑟發抖，綠豆般的眼珠滴溜溜亂轉。老鼠剛想悄悄溜開，老黃貓突然伸出爪子把它掏回，又安祥地睡著，打起呼嚕……

古大有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他吻了吻睡熟的妻子，輕輕抽回胳膊，下了床，朝老黃貓滿懷敬意地點了點頭。穿好衣服，從床頭柜里取出《釋放證明書》，疊了幾疊，鄭重地放進內衣口袋。

62.古大有家晨

古媽用開水燙剛殺的老母雞。

古大有從房中出來：“媽，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古媽滿臉的不高興：“今兒好生休息，那兒也不去!”

古大有；“不行啊，媽。釋放證明要及時交到鎮派出所，不然，人家以為你是逃犯，又會興師動眾!”

古媽好一陣沒吭聲，然后嘟囔著：“你總是事多!”端著臉盆、提著雞出門往澗邊去了。

秦好從床上翹起頭：“回來早點，別讓人家等!”

見媽走遠了，古大有奔回房中，捧住秦好臉重重親了一口，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會讓你等嗎?”

秦好“騰”地紅了臉，瞪了他一眼：“去!”

古大有開心地一陣大笑。

63.路上

古大有一路走，一路掩飾不住開心的微笑。(幻想)

橫眉怒眼的古大有跨進何人強家門。

何人強夫婦驚得目瞪口呆。

何人強向秦方使了個眼色。秦方會意，溜出門去。

何人強客氣地泡茶、敬煙，虛與周旋。

政法委員大老童從天而降，銬住古大有。

何人強夫婦相視而笑。(幻想完)

古大有被自己的幻景誘得直笑。(幻想)

何人強清早開門，見古大有站在門外，似鬼非鬼，似笑非笑，嚇得大叫一聲倒地，口吐白沫。

秦方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

古大有大笑。(幻想完)

眼前出現何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

古大有收斂起笑容，邁開大步。

64.何人強家

古大有挾著一股怒氣一步跨進何人強家門口，卻驚了個目瞪口呆。

何長福一家老小正在吃著早飯!

古大有木愣愣地站著……

何長福的妻子“山喜鵲”驚喜地挪開板凳迎了上來：“咳呀，我說呢，清早老槐樹上喜鵲喳喳叫，古校長回來啦!大喜、大喜!坐，快請坐!”

何長福抬起頭，驚愕得張大嘴、瞪大眼，半晌，才站了起來：“古……古校長，您回來啦?”

“山喜鵲”給古大有端來張凳子：“我就說嘛，古校長是那號人嗎?這不，好好地回來了!沒吃早飯吧?叫小云去盛，小云——”

古大有擺了擺手，看了看屋里。

何為貴、古鵬飛合影相框沒有了，換成了何長福老媽媽的遺像。

古大有：“何家難道搬走了嗎?”

何長福看了看墻上日歷：“7月19……搬走一個多月啦!他兒子在外縣念的書，今年考上了，要錢用，這不……”

“山喜鵲”嘴一撇：“哼，考上了也不光彩!聽說改了名換了姓，連老祖宗也不要啦!”

“考上了……”古大有喃喃自語，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流露出一種復雜的表情。

“山喜鵲”：“他的兒子倒是考上了，可苦了你家兒子!那天你一逮走，塌了天啦。你老婆氣得投澗溝，你老娘急得套脖子……亂成一團糟!唉，你兒子好不容易考上的學校上不成，到上海打工……”

“打工?”猶如晴天霹靂，驚得古大有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回憶)

古大有連夜回到家，叫開家門。

古媽拉著剛釋放回家的兒子雙手，老淚縱橫。秦好高興得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淚。

古大有四處張望：“鵬飛呢?”

古媽避開他眼睛，吞吞吐吐地說：“噢……到……到同學家玩去了。”

古大有：“師范三年，今年畢業，分配到哪兒了?”

古媽：“分配到……啊呀，忘了。快休息，弄吃的……”(回憶完)

古大有雙淚橫流，他悲憤的心聲：“原來這一切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騙局!”他咬牙切齒，“姓何的，我也叫你兒子嘗嘗失學打工的滋味!”

何長福、“山喜鵲”也忿忿不平：“哼，不給他個教訓，他還以為天下人都是大傻瓜呢!”

古大有竭力控制住自己感情：“他兒子在哪念的書?考上了什么學校?”

何長福一個勁地搖頭：“保密著呢，敢說沒一個人知道!”

“山喜鵲”抿嘴一笑：“有個人知道，只怕她不說!”

古大有：“誰?”

“山喜鵲”笑而不答。

古大有盯住這快嘴女人的眼睛，心中盤算著什么，暗暗咬緊牙……

65.古大有家晨

古大有對著穿衣鏡系領帶，鏡子里是一張布滿愁云的臉。

秦好幫他理西服衣領，嘟咕著：“昨天到派出所，今天又去縣城，就不能多養息幾天?”

古大有系好領帶回轉身：“我何嘗不想多養息養息?時間不等人哪!善后問題，不能等著人家上門找你!你看，黨籍問題、公職問題，既然是錯判，這幾年的工資問題，你得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去找。現在的辦事效率嘛……哼!今天已經是八月二十九日了，馬上開學了，我豈能不急?”

秦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等你事情辦好了，我去一趟洲上，把外婆接過來。昨天小哥的兒子秦名貴來了，說外婆身體不好。唉……她這幾年苦哇!”

古大有心里一陣緊張，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是要接過來……”

66.縣城汽車站

客車進站，古大有隨著乘客們檢票出門。

67.車站外

古大有在車站外電話亭打電話：“喂……王昌運嗎?我是古大有!哈哈，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皇恩大赦!對，就今天……無罪釋放……我現在在縣城汽車站……好，等著你!”

68.車站外

一輛黑色小轎車駛來，停下。

王昌運、魯正香夫婦下車，親熱地同古大有擁抱，握手。

69.縣城街道

黑色小轎車駛入縣劇團大院。

70.王昌運、魯正香家

桌上杯盤狼藉。

古大有打著酒嗝，從衣袋里掏出釋放證明，押寶似地往王昌運面前一拍，乜斜著眼問：“老同學……你……你們說，你兩口子探監時想沒想到無期徒刑會……會一下子無罪釋放?”

王昌運也喝得醉醺醺，看了看釋放證明，搖了搖頭：“夫妻合謀，天衣無縫，警察都中了他們的彀，何……何況我們!”

魯正香：“何人強利用‘嚴打的契機設置圈套這毋庸置疑。可是，怎能斷定一定是夫妻合謀呢?根據不足啊!”

古大有憤憤地屈起手指頭：“根據有三。其一，鑰匙開門的聲音非常小，像老鼠啃什么似的，她竟然聽到了，并且反應特快，拉亮電燈，那是給她丈夫照明，怕誤傷了她!其二，何人強踢開門沖進來，我逃脫的可能不是沒有的。你們知道，我會點武功。可是，她死死箍住了我的腰，讓我脫身不得。其三，大鍬砍下來時，不知怎么的，竟然把她給翻到了我的身上，嚇得她大叫‘不能打!哼，要不是我一腳踢中他丈夫胸口，那她就給我搪了炮灰。‘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魯正香仍然沒有放棄懷疑：“高爾基說過，‘男女之間沒有真正的友情，有的只是愛情。從情趣相投發展到雙雙墜入情網是很普遍的社會現象，可發展到如此地步……”

古大有恨恨地咬著牙：“世上最毒淫婦心，我古大有算是真正領教到了!”

魯正香笑著搖了搖頭，為古大有續酒。

古大有推開酒杯：“不能再喝了。中午還有最后一班車，我這可是歸心似箭!”他站起身，“人哪，未曾離開家不知道想家的滋味，一離開家，那個想啊，唉，沒法形容!第一想念的是老娘。老娘把我拉扯大，吃的苦哇，真不知道有多少!

第一想念的是妻子。沒有把握好思想的一閃念，釀成如此大禍，委屈了妻子。第一想念的是兒子。由于做父親的不檢點，給兒子造成的心理影響將無法估量。第……”

魯正香忍不住笑了：“你說了這么多‘第一，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第一呀?”

古大有認真想了想，忽然雙手一拍：“我知道誰是真正的‘第一了!”回過臉，“化妝師，幫個忙，給我來個大胡子，我要讓你嫂夫人‘笑問客從何處來!”

魯正香沒好氣地笑了笑：“你呀……”

71.縣劇團化妝室晨

魯正香為古大有化好了妝。

古大有對著鏡子里的陌生面孔，流下了兩行熱淚……

72.縣城街道晨

路邊的眼鏡攤上，古大有買了架茶色眼鏡。

73.魯橋鎮

古大有下了公共汽車，走進一家商店。

74.魯橋鎮江邊

江心，一只小輪船緩慢地朝江邊開來。

輪船碼頭前，熙熙攘攘的乘客排著兩排長長的隊伍。

古大有提著鼓鼓囊囊的黑提包急匆匆趕來，排在隊伍的末端。

75.江心洲

“嗚——”隨著一聲長長的汽笛，小輪船在江面劃了個半弧，停靠在江心洲碼頭。

西裝革履的古大有正了正寬大的茶色眼鏡，摸了摸絡腮胡子，提著沉甸甸的黑色提包，隨著乘客下了船，朝綠樹掩映中的村莊走去。

76.秦家院里

古大有走進秦家院子，院子里一位老人背對著他曬花生。

古大有：“請問，秦名貴家是這兒嗎?”

秦媽回過身，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您是……”

古大有驚呆了。

秦媽神色憔悴，皺紋深刻，滿頭白發燦若銀絲……

古大有心聲：“才三年沒見，岳母怎蒼老到如此地步?這……”他狠狠心，臉上強掛起笑容，“嘿呀，好難找!這么說，您老是秦名貴的奶奶嘍?”

秦媽：“是呀，您請坐!”

古大有隨著秦媽進了屋。

77.秦家

古大有低頭把玉帶糕、酥糖、蜂王漿、葛粉……一件件從黑提包里往外掏，放到桌上：“你家外孫真孝心吶，聽說我出差路過這兒，就買了一些。讓我順路捎給您。說您老牙齒不好，特別喜歡吃這些。他和我家兒子同班同學，好得一個人似的，昨晚還住在我家，他叫……”他停下來裝模作樣地想，“嗨，看我這記性，叫什么倒忘了!”

秦媽：“就秦名貴呀!”

古大有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對，秦名貴!”

古大有掏完禮物，一抬頭愣住了。

秦媽望著桌上的禮物，淚水簌簌落下來，打在包裝紙上：“不該呀，孩子!不該花這些錢呀……”

古大有又是一驚，但他立刻恢復了常態：“今年剛考取，盡盡孝心也是應當的嘛!唉，念書可不容易呀!我兒子考上縣一中，秦名貴考上……”他急得抓耳撓腮，“喲，怎么又忘了呢?昨晚剛告訴我的!”

秦媽用圍巾擦著淚水：“江陵中學。”

古大有一陣欣喜，得意忘了形：“江陵中學，省重點高中，好!好!”

秦媽突然有所警覺：“請問：您貴姓?”

古大有避開岳母的眼睛，語無倫次地：“姓古……啊，古月胡，免貴。”抬腕一看表，“喲，時間不早了，要趕渡船!外……噢，老人家，我走了!”說罷，急急忙忙出了門，邁開腿跑了起來。

秦媽抓起那只空提包追出門外：“啊，你的包!”

來人已不見了蹤影。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

78.秦家灣村外

古大有一路小跑出了秦家灣，心有余悸地回頭看了看，見沒人，扔掉茶色眼鏡，扯下假胡子，掏出手帕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水。

79.江陵縣高級中學大門外

金色的陽光透過樹隙灑在江陵縣高級中學門樓金字匾額上，散發出一種令人陶醉的眩目光彩。

學生們三五成群，在門樓前寬闊的臺階上出出進進，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充滿著興奮與喜悅。

一輛載客摩托車緩緩駛近，在門樓前停下。

風塵仆仆的古大有去掉頭盔，付了款，走上臺階，朝富麗堂皇的高大門樓瞥了一眼，走了進去。

80.江陵高級中學照壁前

照壁上貼著新入學學生分班級名單，許多學生和家長圍在照壁前，嘰嘰喳喳，指指點點。

古大有擠進人群，目光獵鷹似地在一串串名單中搜尋。

忽然，他目光停住了，久久盯住一個名字。

特寫：102班秦名貴

字跡漸漸模糊，幻化成何為貴燦爛的笑臉。

古大有凄苦的心聲：“為貴呀，為貴，姨爸對不起你了……”

幻影消失。

古鵬飛急切的畫外音：“爸!爸爸!”

古大有心聲繼續：“要不是你可惡的爸，鵬飛他即將登上某學校講臺，光輝的人生之路將在他面前鋪開。可是，他現在卻在上海打工……打工……”

“爸爸!爸爸!”古大有被人扳著肩頭回轉身，驚愕得瞪大著眼睛，眼前竟是他兒子古鵬飛!

古大有：“鵬飛!你?怎么是你?”

古鵬飛粲然地笑著：“爸，是我!”

古大有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猛一回頭……

一個似曾熟悉的身影閃進了一個墻角……

古大有困惑的眼神……

古鵬飛拽著爸胳膊：“爸，您一定還沒吃早飯，先吃飯!”

被兒子架著走的古大有邊走邊回頭望了望那個墻角……

81.街道旁酒店

古大有憤怒地一拍桌子：“我也要叫他兒子嘗嘗我兒子所嘗的滋味!”

店中客人紛紛驚訝地朝他們看來。

古鵬飛斟酒，瓶中酒已喝去大半。

古鵬飛：“爸，你們上輩人結的冤，總不能牽扯到我們后人身上!如果硬說嘗滋味，當年日寇南京大屠殺，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我們先人嘗的是什么樣的一種滋味?可是，我們現在總不能征日本、討八國，讓他們的子孫也去嘗嘗那樣的滋味?”

古大有異常惱火：“強詞奪理!那是‘國，我這是‘家!”

古鵬飛：“您說過，家國一理!”

古大有氣得手指節在桌上敲得咚咚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可是千年古訓!”

古鵬飛仍然微笑著：“爸，別忘了，己所不欲，勿施與人，這也是千年古訓!”

古大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氣乎乎地站起身，把臉扭向臨街窗外，發抖的手抽出一支煙，打火機握調了頭怎么也按不動。

古鵬飛忙站起來給爸點上：“爸，為貴這幾年也真不容易!東躲西藏、隱姓埋名不說，單說這學費……”他聲音在打著顫，“姨媽她……她可是拖著條瘸腿到處拾破爛!”

古大有一驚，回過頭：“什么?姨媽……瘸腿?”

古鵬飛眼角紅了：“爸的判決通告貼上學校墻頭的那天晚上，姨媽……她……喊著你的名字跳下了豹頭崖……”(情景再現)

月光下，秦方披頭散發站在豹頭崖上，揚起雙臂，凄厲地呼叫：“大有——我來了——”

山谷回聲凄婉哀絕。

秦方縱身跳下豹頭崖。

從縣城開會連夜趕回來的黃又春聽

到呼叫聲，一回頭……(情景再現完)

古大有痛苦地閉起眼睛。(閃回)

何人強大鍬猛地劈下。

秦方翻身護住古大有，聲音凄厲可怖：“不能打——”

聲音凄厲可怖的畫外音由強變弱，久久縈回：“不能打……不能打……不能打……”(閃回完)

古大有痛苦的心聲：“秦方，我錯恨你整整三年了!你是在用血肉之軀實踐著‘死也瞑目的諾言!唉……女人吶……”

古大有忽然回頭怒指著兒子，咬牙切齒地：“這回你不要再插手，我要把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送上審判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

古鵬飛：“沒用了，爸……”

古大有看著兒子，迷惑不解。

古鵬飛：“半個月前，姨爸在化工廠做臨時工，不小心碰翻了硫酸瓶……”

82.某化工廠實驗室(回憶)

兩邊架子上擺放著各種化學藥品的玻璃瓶。

何人強站著一只方凳，雙手捧著標有“濃硫酸”字樣的玻璃瓶往架子上放。

方凳猛地跌倒，何人強抱住硫酸瓶連人帶瓶摔倒在地，凄慘地一聲大叫……

83.省道上

救護車閃著紅燈尖叫著疾駛。

84.醫院

醫護人員抬著擔架直奔急救室。

85.急救室內

醫生們正在搶救，何人強頭部、胸部、雙臂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回憶完)

86.酒店

古鵬飛眼噙著淚水：“姨爸他頭部、胸部、雙手被嚴重燒傷，眼不能看，嘴不能說。昨天，我到醫院看望，聽說我來了，他哭得好慘……”

古大有無力地坐回凳子上。

古鵬飛：“前天收到為貴來信，說他這學校上不成了，要到我那兒打工，養活可憐的父母。我湊了一千元，昨天連夜趕到。今天剛幫他交了學費，爸您就來了……”

古大有茫然地瞪著雙眼，淚水悄悄流出眼角。

古大有掏出手帕從眼鏡框下擦了擦淚水，長嘆一聲，抬腕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看著兒子，“鵬飛，我來這兒沒有任何人知道，就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吧，啊?”

古鵬飛咧開嘴笑了：“知道。”

87.育才中學辦公室

古大有夾著公文包走進辦公室。辦公室靜悄悄的無人，辦公桌上放著一杯剛泡的茶。他欣慰地笑了。

古大有放下公文包坐下。

桌上有一張匯款單，一封信。他戴上眼鏡，拿起匯款單。

匯款單特寫：收款人古大有，匯款人古鵬飛，金額壹仟元。

古大有微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地：“爸已經回來了，你還借什么錢往家寄呢?年輕人哪!”

放下匯款單，漫不經心地拆開信，剛一看開頭，臉色陡然起了變化，急忙看信封，信封上赫然寫著：古大有姨爸收

古大有用近乎抽搐的手指急忙抓起信紙，緊張地看著。

何為貴畫外音：“姨爸：當我今天第一眼看到您的時候，我多想撲過去高喊姨爸!老師!可是，我卻沒有這個勇氣，像個小老鼠似的，悄悄躲起來了!不用說，三年前的那件事，在我已經不算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傷痕!那一天早上，爸說好我們一道去外婆家。我們上了小輪船，爸卻突然說忘了今晚請客，請姨爸，說為了學號的事，必須回去，并要我九月一日一定回家。”(情景再現)

88.輪船碼頭

臉色陰沉的何人強和兒子何為貴站在小輪船船舷上。

小輪船拉響汽笛，船員解開纜繩。

何人強急急忙忙同兒子說著什么，飛身跳下即將駛開的輪船……

船員和乘客一片驚呼……

89.何人強家

何為貴畫外音：“九月一日回到家，那哪還是一個家呀?我哭著問這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們一個也不回答。”

家中亂七八糟。

秦方神情呆滯、披頭散發，嘴里一個勁地叨咕著什么。

何人強坐在房門檻上，抱著頭，一聲不吭……

90.育才中學圍墻外

何為貴畫外音：“問別人，別人都躲瘟疫似地躲著我。最后，還是‘山喜鵲大嬸告訴了所發生的一切!姨爸，我當時的感受是沒有辦法形容的，心里只有一個字，恨!恨您，也恨我爸太窩囊，怎么一鍬沒能把您給劈死!在爸的安排下，我冒充表弟秦名貴到江陵縣大舅那里讀書。十月一日放假，我回了趟家……”

圍墻上貼了張法院通告。

圍觀的人很多，有的搖頭，有的嘆息，有的憤慨。

何為貴發瘋似地沖了過去，剜去通告上古大有的嘴、眼睛、耳朵，撕下通告用腳踩了又踩。

何為貴哭罵著沖出人群，見臉色蒼白、憔悴不堪的秦方站在人群外，滿臉都是淚水……

何為貴愣住了……(情景再現完)

91.育才中學辦公室

古大有緊張地看著信。信紙漸漸充滿了整個畫面。

何為貴畫外音：“我當時懵了，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姨爸，也就在那一天夜里，我才明白了這件事的真相，媽向我說出了一切。她說，十七年來，她深深愛著您，也因此害了您，說你們鉆進了我爸精心設置的圈套。她說，她當時受到強烈刺激，好多天神志不清。清醒后，得知您早已被捕，而且那把刀說是您拿上的床頭。她發瘋似地和爸大鬧了一場，隨后找了派出所，又到縣里找了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但毫無作用，她拿不出那把刀不是您拿上床頭的證據!派出所所長還威嚇說，她這是包庇罪犯，再鬧也送監獄……媽徹底絕望了。那天晚上，媽哭了，我也哭了。后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誰知她跳下了豹頭崖……”

古大有拿信紙的手瑟瑟發抖，信紙上的字跡一片模糊。(閃回)

電光石火般的眼神。

凄厲可怖的叫聲：“不能打——”

月夜下縱身跳下豹頭崖，“大有——我來了——”

山谷回音凄婉哀絕……(閃回完)

古大有取下眼鏡，用手帕擦著眼睛和鏡面，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

92.醫院病房

何為貴畫外音：“……昨天，鵬飛表弟看望我爸，我爸哭了。他嘴里咕咕噥噥說著什么，又用腳在床上亂比劃，可沒人能懂什么意思……”

何人強用腳在病床上一下一下比劃，秦方和護士莫名其妙地看著。

秦方忽然明白了，驚喜地叫著：“他說，‘我要自首!”

93.育才中學辦公室

古大有讀信。

何為貴畫外音：“我從江陵學校回來后，媽欣喜地告訴了我，說您有救了。當我告訴她您已經回來了，她卻又哭了，這次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慘!表弟同您到了酒店，我找了學校當局，說明了原委，退回了學費。現將表弟的一千元寄回。我這不是賭氣。記得姨爸曾形象地說過‘人字最難寫，一要站得穩腳跟，二要挺得起腰桿!我這樣偷偷摸摸、躲躲藏藏，怎站得穩腳跟，又怎能挺得起腰桿?表弟真是好樣的，這幾年堅持自學，準備參加明年的高考。我今天也給表弟去了信。我要向表弟學習，也去打工，也堅持自學，做一個站得穩腳跟、挺得起腰桿的堂堂正正的人!祝姨爸、阿姨好!代問奶奶好!您的姨侄和學生何為貴。”

古大有讀罷信，長長嘆了一口氣。掏出打火機，把信紙放在煙灰缸上點著。

火光映照著古大有平靜、安詳的臉。

他看了看窗外。

窗外陽光明媚，學生們紛紛來到學校。

同事們陸續來了。

古大有同他們一一寒喧、打招呼。

古大有喝了一口茶，翻開書，擰開筆。(定格)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