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或面具

包貴韜

1、詩人和蘋果、梨子一樣嗎?也會經歷從青澀到成熟的過程嗎?比如體現為對其所從事的行當的尊重；比如自圓其說的詩歌理念；比如創作歷程的完整性和使命感；在所謂的成熟問題上，我還發現有的詩人一生中可以“成熟”若干次。

2、我知道鄉村有其基本的物象，諸如村莊、田野、山巒、炊煙、牛羊、河流等等。城市也有最基本的物象，如商業街、紅綠燈、高樓、立交橋等等。一個詩人的創作也應該有最基本的“物象”，就像標志性建筑一樣，是詩人的身份證，或者是某個時期的身份證。

3、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身上就會攜帶這個地方的地域文化符號，把這些細節變成詩歌，則考驗詩人放大鏡的倍數。因為有些“細節”像“細菌”一樣，僅僅靠敏感來發現是不夠的?？谝?、面相這些表征背后，是不是還有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基因的背景。

4、業余詩人因為職業的關系，可能一輩子生活在某種不情愿之中，雖然知道生活在別處，卻去不了這個“別處”。其實完全可以寫去不了“別處”的感受，也可以用詩歌創造一個“別處”，比如詩人莫非的“詞與物”構建的“別處”。銀行家斯蒂文斯在詩中所建構的“別處”。

5、因為某種緣由而定居鄉村的詩人，尤其要警惕“懷舊”情結。雖然他們可能抱怨“生不逢時”，但用“懷舊”抵制時代變遷的“暴力”是不可取的。有時候這種“抵制”會毀掉一個好的詩人。

6、將眼睛看到的物象記錄為分行的文字，不添加任何“思想助劑”，其實是非常困難的，將“尋常生活”復制到詩歌中幾乎是不可能的。

7、詩歌能夠多大程度上描述一座城市的生活情境及其“隱密”之處。這是一個始終令詩人處于“十字路口”的問題。多數的詩人會放棄深入的探尋。

8、把一條街從頭走到尾，我甚至記下一共走了多少步。但是這條街仍難以進入詩中，盡管它是這座城市商業文明的象征。要找到對應它的詞及句子則非常困難。假如不那么挑剔，詩人在描述居住的城市時，就不會過于頌贊或批判。

9、詩人不應該過早地進入“中產階級”狀態，甚至開始質疑理想主義。中產狀態是事實上的享受人生的開始，而理想主義者才可以保護激情和焦慮。

10、到城市博物館轉轉，有助于詩人找尋根之所在，不是要寫博物館及文物，而是發現歷史文化流轉過程中的敘述與抒情，察覺城市命運的畸變作用于人的奇遇和偶然。

11、我三歲的女兒因為看了一些動畫片有所“悟”，不認為自己屬猴，而是屬猴哥，如果能屬哪咤，她也很喜歡。有些詩人想屬上帝或狼，否則，他們總感覺有可能被欺辱。

12、做到言之有物，這是過去我在詩歌創作中始終把握的一條，現在我發現，做到言之有物只是抵達詩歌的一種格式，而如何做到“言之無物”才可能給出源自漢語的“驚喜”。掌控好語速，表現漢語的“調皮之處”，這是我正在探討的課題。

13、我從電視上看到一對農民夫婦，他們堅決用農家肥，堅決不用除草農藥，于是他們種的莊稼比別人的要小，但他們堅持自己的原則，努力使自己田里的作物按著自然的規律生長。我覺得，不管他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是詩人，他們在做詩人應該做的事情。

14、還有比所謂暢銷書橫行的時代更需要詩人嗎?還有比某些詩人渴望自己的詩集被全民閱讀更需要警惕嗎?我想，如果當下還有些甘于寂寞的，那就該是詩人。

15、對于我來說，注意如下關鍵詞非常重要，這些詞是：節制、細節、優雅、張力、簡約、旁觀、輕松。在一首詩中做到如上呈現是我的努力和追求。很難。

16、我們身處一個不知節制為何物的時代，但詩歌實在不應該放棄節制，我不是指寫得長與短，而是內斂的力量帶給詩歌的獨特價值和審美經驗。

17、我試圖寫一種“優雅”的詩，這種優雅不是貴族化，而是充分亮出形而上價值所散發的優雅。優雅是詩歌身份證，因為優雅可以制止某種程度上的語言狂歡，而后者對詩歌是有害的。

18、我是個習慣旁觀的人，所以，在我的詩歌中旁觀是重要的視角，也構成這些詩歌的特點或性格，旁觀者的好處是清晰，壞處是平靜，通常詩歌創作是需要些脾氣的，沒有脾氣的詩，有時候是不可能開的水。

19、有些切切實實的生活要素進入詩中，既作為一個詞，也作為內容，如何拿捏很不容易。還有世俗的心境，很少能夠從詩中讀到那種世俗的心境，這說明詩的創作仍懸浮著。

20、《紅樓夢》中，香菱論詩，非常重要，她說“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的似乎是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21、用更少的錢生活，用更少的詞寫作，都是我們這個時代難以做到的事。如果我把詩寫好了，那一定是二流的詩人，因為一流的詩人是天生的，而二流的詩人是寫好的。天生的總是少之又少，寫好的則很多很多。

22、語言可能有自己的心跳，合適的詞組合起來，就有了生命的跡象，甚至完全脫離了詩人的掌控。不要急于寫完很重要，一首敞開門窗的詩給人的信息，當然要比門窗緊閉的詩多些。很多詩人都習慣于把一首詩寫向結束，而不是努力保持在“寫的途中”。

23、我生活的這個小城是個毫無疑問的邊城，但是居住其間的詩人們卻鮮見“邊地意識”，所以，也極少能從他們的詩作中發現這里的“面目”，以及其面目帶來的感受。為什么是邊地而無邊地意識?這是個需要研究的課題。

24、陌生之地將喚醒沉睡的審美能量，所以，詩人要一直在路上。也有些詩人認為，陌生之地喚醒的是知覺，使人從麻木中掙脫?？傊?，陌生之地對于詩人而言非常重要。當然也有些詩人一直致力于在棲居地找尋。

25、對于詩歌而言，是不是有些對象已難以描述了，比如黃河、長江、長城等等。是不是有些感受已經格式化了，以及是不是自怨自艾了?？傊?，現在需要警惕的事很多。

26、往昔的事物表達在詩中，會更輕易地呈現詩意，因為回憶，總是充滿詩意。

27、詩歌應該是丈量心靈深度最合適的尺子，但是有時候詩人忍不住也用這把尺子丈量其不太能勝任的事物。所以，如何更好地丈量心靈，才是詩人的本份。

28、一首好詩有時候就是視覺的，由詞匯與句子所帶來的強烈“視覺沖擊”，完全可以像一幅繪畫作品。如何將內心的感受表現出來，詩人和畫家面臨同樣的課題，詩人的工具是詞，畫家的工具是顏料。

29、詩歌有什么用這個提問，就像風帶來的某種氣味，很快就消失掉了，但可能會飄散到別的什么地方，所以，總有人能嗅到，并感到無奈。

30、相對而言，一首短小的詩更能呈現詩人智慧的深度。如果一首小詩很好地解決了“整體的智性”，同時又確切了“清晰的句子”，應該就很好了。

31、個人化的、內涵確切的意向系統的構成，對一個成熟的詩人而言，是必須擁有的平臺。這一點，與畫家在圖式或物象上的“符號化”有相似之處。

32、把詩寫得更像詩并不重要。

33、詩在表達的同時，也是一種“儀式”。詩人作為左右局面的先知或巫師，其實常常宣布偏頗之見。

34、每個詩人都覺得自己掌握了一把鑰匙，其實鎖才決定一切，太多的鑰匙只能是粉飾太平的飾物或自怨自艾的道具。

35、詩人一直希望用來遮掩事實的詞，能夠洞徹混濁的生活嗎?其實你只要始終拎著一盞明亮身側的燈就可以了。沒有哪種亮度，會照耀社會。

36、大多數詩人只要開始寫作，就面臨著抵抗和妥協，并在這樣的過程中精疲力竭或沾沾自喜，有時思維的慣性使詩人哪怕片刻的抒情呈現為私人化都很難。所以，我理解行為藝術和裝置藝術所要突破的藝術界限。

責任編輯：張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