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薆菜,多年生草本植物,葉互生,圓形復葉,四季常青。莖纖細,葉和莖有特殊香氣。喜海風。聞風茂盛。花細小淺藍。果實形同綠豆,色丹,富含硒,性平,可入藥。
——題記
我是在方志辦搬家的那天,第一次知道“薆菜”的。
當時,我正要上石階,一陣風過,半張很古意的毛邊紙,在前面鐘擺似的飄搖而下。一眼就看出,是線裝書里的一頁,就像一陣大風把它刮離火場,飄落在我跟前。這張火后余生的殘缺紙片,無論焦褐的色澤還是發硬的質地,都已經不太像毛邊紙了。不知是時間還是高溫對它的改變。這是對折后為正反兩頁的那種線裝書籍,紙的下部半個的蠶食邊界焦棕色,似火燒痕跡,之外的巴掌大的失卻部分,估計早已碳化消失。我猜想它屬于一本遭遇了大火的古書,有人在火場把這片殘片撿起來。夾在什么地方,也許是另一本書,也許夾了許多年,但是,最終,它還是飄落出來了。
在石階上,我端詳著那半張褐色的火后余生的紙片。首先吸引我的是極細的,有點發白的毛筆畫的工筆筒圖,幾莖互生的圓形葉子,簡直像銅板串,我從沒見過這種植物,以為是傳說中的搖錢樹,可是一看文字,我的好奇心頓起。
薆菜,獨產海埂合玲。葉互生,圓形復葉,四季蒼青。莖纖細,葉和莖有清冽異香,冬季濃郁。喜海風,聞風茂盛。四季花開,花細小色白,果實如丹珠。根須如珠狀連接。合王倉人以其干果、根塊泡水飲用,令人神清氣爽、怡情悅性平躁安康。
薆菜滋善……調轉不善情緒……自戕者飲之自拔自勵、憂戚憂悒轉喜、冷漠者溫暖、自負者自謙,自餒者自滿,背信棄義者愧汗負疚……
資料室老居從石階上一級級下來。路過,他掃了眼我手上的紙片。
咦,他說,哪來的?不是早都燒掉了嗎?——書呢?
我不知道。我說。是什么書上的?
老居把懷里的資料小鐵皮柜子放下地,拿過那張紙片。
沒錯!是它。都燒了幾十年了。一本地方野史趣聞之類的書。我參加工作那年,舊資料室有場大火。還熏死一個漂亮姑娘——我剛剛一見鐘情的姑娘。書在哪?
不知道。我指指天空:上面飛下來的。
嘿,我又不要!
老居笑,彎腰捧起小柜子。要離去。我追步攔住他。
世上真有這種調轉情緒的滋善草嗎?
嘻。不過是南蠻子荒謬的想象。那書我翻過。翻完就完了。沒有什么研究價值。我當時不過是想看那個姑娘。才老去舊資料室翻這些垃圾的。
你是說它不可靠?
正經做學問的,誰也不信。我知道活的人中,只有一個全天候瘋子相信,還有一個間歇性的瘋子也相信。
他們……是誰?
正常的時候,他們一個是地方志專家,一個是植物學者。
瘋子和半瘋子的執念
我還是分別去拜見了那兩位相信“菱菜”的瘋子和半瘋子——地方志專家老阿諾和植物學家密再。
他們起碼相差三十歲,世界上,只有他們都堅信薆菜的存在。但是,關于合鹼在哪里,據說,他們有過不顧臉面的忘年論戰,分歧點天東地西,完全不是一個地方。當我試圖替他們交換雙方意見時,他們都把我當成對方,動輒就撲上來,要進行武力糾正。老阿諾甚至不像話地譏諷密再,說,他還以為是本草綱目里三葉酸之類隨便哪種野草呢:嘿喲,牙齒腫痛、赤白帶下、兩便不通、癬瘡作癢……
我查閱了許多資料,沒有辦法確定合王倉是哪里,暫時也沒有可靠的依據,使我傾向兩個瘋子的任何一方。有個大學教授說,合鹼是古越時期海埂原住民土話的象聲詞,音譯,表示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地方。更多的教授說,學界早就有定論了,東南沿海包括海埂的歷史上,壓根就沒有這個地名。老居也說。有些野史有價值,至少當時的風土人情還是可窺一斑的。有些野史,根本就是瞎掰,不過是一些落寞愚蠢的文人。打發無聊的無稽之談。
但瘋子阿諾說,合鹼就在附近,在東經108度北緯24度的地方。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在無人知道的日子里,去探訪那里。現在,醫生束縛了他的手腳,想搞壞他的腦子。但是他對合鹼的記憶是不朽的。沒錯,合鹼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他說。
老阿諾的臉像一個泡爛的煮土豆,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看到他一小片圓圓的舌頭在口腔里騰挪。因為他已經沒有一個牙齒了。老阿諾對我一會兒信心大增,覺得自己后繼有人,一會兒沮喪萬分,萬念俱灰。你去吧,他說,按我給你的地圖和時間,哦,你找到了,他們就沒有理由禁錮我了,他們會羞愧萬分地釋放我,轉瞬之間,他又哭泣起來說,你永遠也找不到,哦,哦,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和我無可比擬。就算被你這樣的人,瞎貓碰到死老鼠,僥幸找到了,那里還會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了,這是什么世道啊!哦,合鹼被遺忘了……老阿諾痛哭起來。
醫生和護士飛奔而來。
半瘋的密再,說真的,外形很給我信任感。他穿著到處是硫酸還是鹽酸什么的燒成洞的、有點發黃發硬的白褂子,反反復復在高亮度的弧形墻燈下,搖晃觀察手里的試管和燒杯,很像一位馬上就面臨突破的科學家。
密再也給我了一份他手繪的地圖和出發時間。我請求他標上經緯度的時候,他瞪視我良久,你……他伸了伸脖子,使勁伸了伸,還是把那剛才咽下去的話又吐了出來:真是笨!所有的笨蛋,就是你這種吃飼料豬肉的長相!
我小心翼翼地說,因為……我覺得老阿諾的經緯度……
密再大喝一聲:——飼料豬!
他可能就是罵我,也可能是罵阿諾。劈手他搶過他手繪的地圖,刷刷刷地用大號紅藍扁鉛筆在上面標注了粗重的經緯線和經緯度。我老遠就看出來,無論經度維度,他都和阿諾相差一又六分之一度,在海埂有證可靠的史料范圍,這意味著它們真的天南地北。不過,回去我查閱了專業地圖后發現,它們分屬兩個小海灣,都在火山斷裂帶上,無論地貌氣候,均屬于“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地方。這是不是暗合了“合玲”的地名?
“蜻蜓飯草”
就這樣,我開始了尋找合鹼的旅程。現在想來,也許我真的連“合鹼”的邊都沒有挨到。
那兩個天南地北的小海灣。以及附近的類似地貌氣候的周邊地區,花去了我三年來的全部休假日。我是嚴格按照老阿諾和密再的地圖去尋找的。非常準確的經緯度。在那些礁石連天的海灣,我看到過無數陽光燦爛下的人們,踏過了無數海風呼嘯的沙灘,但每一次似乎都被兩個瘋子審判為無功而返。
每一次回來,我必定會去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我所看見的、聽到的一切,但他們總是很生氣。我越來越看出來他們對“合王畬”病入膏肓的向往,同時,也感受到他們從心底對所求的絕望。只是他們從不承認。我跋涉在海風里進行的所有的證明,都成為他們嘲笑的對象。
我說的第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傳說合玉倉的孩子不是能夠聽懂動物的話嗎?在一個有著巨大礁石和凌霄花的鎮子,我見到了這樣的孩子。
我說,那里的礁石一定是模仿了驚濤拍岸的長法,每一座都像凝固的海浪。那里,雖然看不到金色的珊瑚灣,也沒有看到你們說的那種碧波連天、葉子圓圓的菱菜,但是,那個能夠和所有動物溝通的孩子,真的就生長在那個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小海灣。而且那里的人,他們的石條筑就的陽臺、三合土后院都長著一種常綠植物。有人告訴我,那叫“蜻蜒飯草”——就是蜻蜒愛吃的花。那里的人家,喜歡用“蜻蜒飯草”的果子曬干加在鐵觀音茶里,泡著喝,據說異香撲鼻,喝了令人心曠神怡。我在那里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事件。
意外事件來得很突然,那個能夠和動物說話的孩子,突然死亡了。
我后來才知道,一輛運送水晶礦石的過境車,軋到了孩子。
順著路邊很多在魚尾葵樹下默默流淚的人們。我來到了事故發生的中心地。沒有想到,一個四歲半的孩子那么受人關注。我以為人們難過,是因為那孩子討人愛。沒想到他們說,現在只剁這一個孩子能夠和動物說話了。我們希望他長大。
那里的人說,不止動物,那孩子能和他所見到的任何生物說話:男人、女人、老人、嬰兒、警察和小偷、門前的紫荊、后院的木瓜,還有陽臺的“蜻蜒飯草”——可能就是薆菜——還有,這個時代的孩子所能見到的蒼蠅、螞蟻、小魚、雞、小鴨、巴西龜,總之,所有的生物,都是那個孩子的愿意親近并能夠交流的對象。
魚尾葵下,孩子最后的時刻,被那里的人仔細回憶著。我記住了一段。
人們說,那天下午海風打著漩渦上岸。走來一個提著白紗婚裙的新娘子,她的身后,婚紗的裙裾和綠籬上匍訇的橙色凌霄花一起在風中起舞。
那孩子被深深吸引,就一直跟走在新娘明媚的蓬蓬裙子邊。
他仰著小臉問。姐姐冷不冷?他說。我有兩塊海螺糖。
走向礁石群的新娘,跟著拍照片的人,東張西望地找景,沒有搭理孩子的問話。
孩子說,我有兩塊海螺糖。
新娘摸著孩子的頭說,我不吃海螺糖。
孩子望著海風中新娘裸露的肩膀。說,你冷不冷?
新娘說,不冷。我一點都不冷。
孩子說,白雪公主也是在雪地里穿裙子。
新娘提起裙子蹲下來,她親了親那個孩子的臉頰。
孩子就目不轉睛地看新娘新郎在白色的海浪間,擺各種造型拍攝。直到遠遠地,有人喊,小凳子,你的巴西龜——跑——掉——啦—一小凳子!
那孩子像小狗一樣豎起一邊耳朵。新娘說,小凳子是你嗎?
孩子把兩塊海螺糖放新娘手上,扭頭就奔跑起來,他似乎還沒有掌握好奔跑的技巧,跑起來趄趄趔趔。
新娘說,慢一點!
那里的人說,從那時起,那個孩子一個下午都在尋找他的巴西小龜。
巴西小龜是從孩子住的石條圍欄下,爬下或跳下,離家出走的。之前,孩子還邀請一個回收舊報紙的小伙子看他會吐金色泡泡的小龜。他坐在院門口的小板凳上,已經邀請了很多人參觀小龜的新本領。
回收報紙的小伙子覺得有趣,把小龜撈出水面,放到陽臺上的“蜻蜓飯草”中。那一時刻,海風輕旋,陽光燦爛,花草芬芳。小龜縮成一塊石頭,像死了一樣。孩子貼上去悄聲說,別怕,我在這。伸出手來,跟我握握手。
巴西小龜遲疑著,真的伸出一只可笑的小爪子。
回收報紙的小伙子哈哈大笑,說,哇,哇!他就走了,拿著他收購舊報紙的大桿秤和骯臟的編織袋。回收不到舊報紙的時候,小伙子總是坐在牡蠣殼橋頭的凌霄花架廊下看舊書,每一頁都要沾點唾沫翻,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樓道那邊有人喧囂,像灰塵忽然騰起那樣,有人在緊張地奔跑,起身一看,才知道,出事了。
那個叫小凳子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倒在“蜻蜓飯草”中。趕去圍觀的人,看到孩子小小的身子,干干凈凈的沒有血,有人想看更仔細,彎腰,就看到車底下,孩子的腦袋瓜都破裂了。
我的故事被老阿諾的故事打斷了。他用他的故事,否定了我的故事。
下面都是阿諾的敘述。
……那些人都以為薆菜是個隨和的植物,因為它飲風而長。你說,這世界上哪個地方沒有風呢,可是,能找到菱菜的地方卻很少很少哦。為什么看起來那么隨和的草,卻又那么稀罕?對啦,也許你、我,所有的人,永遠也無法破譯菱菜的秘密。在它的發源地,那個海風直入的背山村莊,人們一代又一代和大片大片蓬勃的菱菜生活在一起。薆菜雪白的花開的時候,整個雪白芬芳的村莊就是天堂的郊外。哦,村莊外面是金紅色的環珊瑚礁,再外面是綠藍色的海水;沙灘和海水交接線、椰子樹下,堆積著白色如沫的薆菜花。你要知道哦,薆菜飄香是個很有意思的季節。周邊的居民。無論山外的、還是海外的,只要知道夔菜的,都愿意在那個芬芳的季節,不遠萬里,去跟合王倉的人談心、聯姻、做交易,或者到那里大口呼吸。只是,到合玲一趟是不容易的旅程。
史書上(我不知道老阿諾是不是指那部燒掉的野史)記載說,合玲的人,男女老幼,個個性情隨和,厚道守信,容貌俊美。而外面娶進來的媳婦呢,三年五載,也會發生如此美妙的變化。真正的純粹的合玲人,是受世人喜愛的哦。
據史書考察,“尾生與女子期于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這個著名的尾生,就是合王倉人。而曾參殺豬的事,也就發生在合玲。還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年哦,一個合王倉神童被舉薦,和全國一千多進士一起進京趕考。結果他發現,試卷是他前幾天練習過的,神童就報告皇帝,請他換個題目。皇帝激賞他,賜他進士出身。后來這合鹼人長大當官了,由于天下太平,京城大小官員便經常到郊外游玩或在酒樓茶館舉行各種宴會。合王倉人家貧,無錢出去吃喝玩樂,只好在家里讀寫文章。皇帝見群臣經常游玩飲宴,只有那合王倉人在閉門讀書。皇帝想,如此自重謹慎,不正是輔佐太子讀書東宮官的最好人選嗎?就提拔他為東宮官。那合玲人謝恩后說:“我其實也是個喜歡游玩飲宴的人啊,只是家貧而已。若我有錢,也早就參與宴游了。”
——你看,這才是合玲人啊!你懂了嗎?
沒有真心發笑的人了
阿諾午睡起來后,我繼續告訴他我的故事。我已經明白了,一個個體現象,是不能證明合玲的存在的。于是,我堅持說完了小孩子和巴西龜的后半部。
我說,很多人圍著那個沮喪的運水晶的開車人。小鎮人比開車人更加沮喪。
拍攝婚紗照的新娘子一行也被人群吸引過來。發現是不吉利的事件,新郎就拉著新娘離去。新娘走了幾步,一邊聽到了人們的議論,她開始尋找那個孩子留給她的海螺糖,發現根本找不到了,肯定是遺忘在哪一塊礁石上了。所以,她掙開新郎的手,又回到人堆中。不知道運水晶的人分辯了什么,失去海螺糖的新娘,厭惡地推了他一把。
運水晶的人哭了起來,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張表格樣的薄牛皮紙,抽抽答答地說,這是……我已經三天沒離開車子睡覺了,我實在太累了……干三天,才下車睡一個白天,晚
上又接班上車了……
人群中有聲音說,要錢不要命啊!
哪里喲……運水晶的人淚眼模糊地在人群中找說話的人,一邊在褲子后袋里摸什么,他又摸出了一張白紙,我工錢才……有人一把搶了過去,幾個人看了看,沒有說話,又有幾個人搶了過去一起看,有個聲音高叫起來,才這么一點?——百斤排骨都買不到?運水晶的人說,如果不包括后面一欄的長途熬夜補貼,辛辛苦苦干一個月,我只能買到八十斤凍排骨……
小鎮的人安靜下來。
運水晶的人哀傷萬分:排骨?你們怎么會想到排骨呢?他說,我家已經十年沒買過肉了,老家的小孩子先天不會走路,十四歲了還在床上拉屎拉尿……沒有錢治,老婆肝不好,成天想自殺。那天,我老婆生日的時候,在快餐檔,我替她要了一塊鹵排骨,店里給我們打快餐盤,一人打一塊,我說不要,只有我老婆那盤要,他們不肯退,說沽到了別的菜,味道不好了,偏要我買。我偏要退,他們就打我了,還把我的排骨扔到馬路上,我火了,說,打就打了,為什么扔我的排骨?那我絕對不付錢了,他們的廚師拍著刀沖出來了……
這時候,我看到有人端來了“蜻蜓飯”茶。給小凳子父母喝,但他們痛不欲生著不想喝,人們就順手給了運水晶的人。運水晶的人喝了,人們又給,他又喝掉了。他喝了很多很多茶水,看來他很渴,要不然就是很不安。
喝完茶之后,慢慢地,運水晶的人就無聲哭了起來,他跪伏在小凳子尸體面前,一直說自己該死。
人們黯然地陪著他站著。
一個女人說,瞧你說的,你難道都沒有親戚朋友可依靠嗎?
運水晶的人說,依靠誰喲,現在外面的人,你們不知道啊,連笑都不愛笑了。若是他們忽然對你笑了。肯定是有事要麻煩你了。我覺得,笑得最真心的就是那些預計要給你發結婚喜帖的人,等你去吃了酒,交了禮金,第二天他們就不怎么笑了。
他比女人還會哭,一直嗚嗚咽曬的,難以自持,鼻涕掛了一下巴,筋筋吊吊地掛著。他好像進入了一段極其悲慘的回憶或想象,我看不下去,就在我準備離去的時候,突然,運水晶的人用自己的頭去猛烈地撞車。大家一驚,七手八腳把他拉回的時候,那人已經頭破血流,半昏死過去。大家都害怕那人的脖子給撞斷了。
那個地方的人真是厚道。運水晶的人,不過是有丁點內疚感的殺人犯,鎮里的人居然花那么多時間陪他一起難過。我還看到,很多人在幫助被壓死小男孩父母的同時,也開始努力勸慰運水晶的人……
我說到這里的時候,密再只問了我一句:“蜻蜓飯草”什么樣?
我說,像艾草,有背毛……也許……基因變異……
密再輕蔑地掉轉眼光。
而阿諾聽到這里,似乎在點頭。他閉著眼睛,那塊自負易怒的舌頭,不再在沒有牙齒把關的口腔內傲慢滾動。我以為他會推定我找到了合鹼,但是,他說合玲沒這么簡單哦。他打著手勢說肯定不對。
薆菜花香里的海盜
一只蒼蠅,不斷在桌前的金盞菊花心里飛舞。它以為自己是一只蜜蜂。
老阿諾歇了很久,又開始說。
最早啊,合王倉有人居住時,薆菜就漫山遍野了。說是菱菜對土壤的要求不高,貧瘠能活,富貴能長,只要通風,它就蓬勃興旺。所以,過去曾有媳婦把庭前院后青蔥滿地的薆菜當菜煮,結果,蓬蓬勃勃地摘一大籮。下鍋一煮菱菜全部化為湯汁,成了真正的“打老婆菜”——打老婆菜,最早就從這里出來的——不過,傳說合王倉并沒有一家老婆因此挨打,因為丈夫喝了這些湯,個個都不樂意打老婆了,只是告誡老婆,不要再弄這個菜了,吃了拖不動漁網啊!而合玲的老婆通常也不樂意做了,空落落的湯汁,的確不抵肚子不下飯。這樣,薆菜再新鮮欲滴,再自主興旺,也不能獲得家常蔬菜的身份,漸漸地就退出了人們的飯桌。哦,對了,我剛才說過,合玲薆菜花開的時候,是合蹌最有意思的日子。海風呼嘯,高天闊地里,都是清新的薆菜飄香;陽光燦爛的村莊,四處氤氳著微醺的和善之氣。在那個季節,天順民安,合王倉的孩子能和所有的飛禽走獸說話。有很多的動物,會穿過大峽谷,來到合王倉。那是最美好的、天人合一的季節哦。
薆菜花開的時節,就是合玲辭舊迎新的時節。合玲的辭舊迎新要持續一個多月。那里的新婚的女人會結伴走遍合鹼,她們會告訴所見的一切,比如,推門第一道新鮮的陽光、院子里的樹木、山海邊飛過的鳥兒、路上的雞鴨、第一陣的海風、還有沖洗著白色貝殼的潮水、遠處的山巒、腳邊忙碌的蟲蟻、她們都會一一說:哦,好那,新年來了。我們又要一起新開始啦。
從薆菜開花如雪的時候起,合玲人開始洗門板、撣蛛網、整理前庭后院,大搞衛生,而且,家家戶戶都在用上一年的干薆菜花,烤制鮮美魚貝,互贈友鄰親朋。家家戶戶還都會親手重新描繪門神。和外地門神不同的是,合玲的門神都是踏在碧波連天的薆菜上,面帶微笑。
合王倉人也是小年二十四的時候送灶神,他們對灶神很尊敬,但不行賄,因為合王倉人一年到頭,平和良善尊老愛幼。在菱菜盛開、辭舊迎新時有個重要的祭拜日,全村的大小要一起祭拜諸神。祭品一定有九個蘋果、九小把蔥、九小把芹菜、九小堆杏仁,九塊慈菇。它們都放在洗凈的菱菜葉子上,分別代表地久天長、平平安安、聰聰明明、勤勤力力、誠實有信、萬物祥和。
那一年,薆菜花盛開的時節,海上來了一支強盜。強盜船是在菱菜芬芳中靠岸的。他們原來就是和過去踏上其他任何一個給養點一樣,燒殺搶掠一把,補給了就走。那個晨霧茫茫的早晨,淡奶色的海風里,時濃時淡地飄過不知名的、令人安神的清香。下船的海盜們互相看著,又看著礁石叢林深處的村莊。許多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他們向村莊走去,沙灘上干凈的沙子,在腳板下發出唧唧的響聲。一陣陣芬芳,清冽襲鼻,哦哦,有如陽光下的山泉。
有一個海盜想起家鄉院子里的祖父種下的兩棵波蘿蜜;幾乎只是一瞬間,更多的海盜想起了平時不容易想到的人和事,比如,心愛的狗,菜地里的藍色牽牛花,母親的白頭發,姑娘的酒窩,妹妹的眼淚,山口的風箏。有一個海盜悄悄擦掉了眼淚。
而此時,合玲全村人都跪在山坡前的空地上,一排排、一隊隊,他們在等候祭拜日的第一縷海上過來的陽光。
失火的時候,合鹼村民并不知道,等他們驚覺已經是天空烏煙滾滾,而他們暫停祭拜儀式,紛紛趕回去救火時,才發現很多服裝怪異的陌生男子在英勇救火,他們救出的嬰兒,在他們懷里微笑,他們甚至還救出了牲口圈子中的牛、豬、雞鴨。
海盜們在合王倉住了很久。他們愛上了那里的姑娘,他們喜愛姑娘的父母兄弟,喜愛那里的和睦無憂。但是,海盜們最終還是走掉了。他們帶著心愛的姑娘和物品走了。從那以后,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合玲,知道了通往合王倉的海上之路。
合玲在海上,只是很小的一個點,但在陸地上,在山的背后,卻有遼闊的腹地。不過,和
合王倉相鄰地區,于合玲之間有個人跡罕至的千米大峽谷。大峽谷之外,是喧騰熱鬧的、沒有菱菜的、遼遠無邊的人煙稠密的腹地。大峽谷那邊的人是非常精明的,他們只要憑借嬰兒的哭聲,就能推斷一個孩子的個性和未來。他們認識峽谷這邊的合玲,是個漫長的過程,因為海風吹不過去。一開始,陸路腹地上的人們認識合鹼,除了小部分迷途者,大部分都是絕望傷心人。他們從大峽谷頂端的懸崖上跳了下來。命不該絕的人,就這樣來到合王倉。
任何世代,總是有對生活徹底失去信心的人。這樣,世世代代的合鹼,接納了很多這樣的人,如果他們跳得好,落水后,就立刻能被海水里的一種叫“大鮒”的魚送上岸(像自鯽魚的巨大的魚,喜歡親近人。阿諾注。)合鹼人總會悉心救治他們。這些傷心絕望的人哦,只要一喝上薆菜茶,他們大部分人會轉向情緒的反面。在合玲住了幾日后,他們通常會打心底愉快起來,看什么都歡喜自在。他們會重新信心十足,很多人會樂觀地穿越峽谷,出去了,也有人氣定神閑地在合玲居住下來。總之,在這里,尤其是菱菜花開的季節,那里是個令人振奮容易喜悅的季節,人們很輕易地放大希望和信心;冷漠會轉向溫煦,背信棄義的惡念會悄然羞怯。
傳說有個落難的書生,絕望跳下懸崖。被“大鮒”乘海浪搭救,送到了合玲岸。合玲人對讀書人尤其寬厚敬重。養傷期間,這書生愛上隔壁晾曬菱萊茶的姑娘。是夜,書生翻墻進入姑娘房間。驚動家人,于是被押。合鹼長老們一問案由,便出題面試。那書生秉筆疾書:“花柳平生債,風流一段愁。蹄墻乘興下,處子有心接。謝砌應潛越,韓香許暗偷。有情還愛欲,無語強嬌羞。不負秦樓約,安知漳獄囚。玉顏麗如此,何用讀書求。”喝著菱菜茶的長老們,一聽擊節贊賞,不但不責罰書生的非禮之舉,反填詞一首,判二人結婚:“多情多愛,還了平生花柳債。”最后一句是:“燭影搖紅,記取媒人是薆菜。”
但你知道嗎,成也薆菜、敗也菱菜哦。據記載,當地人因為老喝薆菜茶,和山外海外打交道吃虧居多。因為外面的人是不吃薆菜的。吃菱菜的合鹼人,總是太實心眼,他們輕信又慷慨,近憂遠慮都沒有,吃虧了也不計較,也不一定有膽量抗爭,慢慢地,一代代地,那個海風直入的合玲就沒有什么人了。人們放棄了合瑜,漸漸到山外、到海外謀生去了。不過,你要是真正找到了合玲,還是有人的,也許是一兩個人的村莊。現在,也不用穿過大峽谷,因為修鐵路的時候,早都把合鹼和外面連在了一起。如果你要辨別合壬倉,首先你要看那里是不是菠菜茂盛,碧綠連天;冬天的時候,那里像潔白的天堂。海風來去都是菱菜飄香,動物、植物和人,甚至海浪,都能默契交流,龍眼、荔枝、蘆筍會預報耕種者當年的收成,而孩子,都是在動物的玩耍中長大。
我問阿諾薆菜葉子到底長什么樣。阿諾說,像銅板一樣,圓圓的,拔下葉子,有清汁流出來。我說有—個地方,我看過這樣的葉子。不過沒有汁液流出來。
阿諾像早孕反應那樣,干嘔了幾下脖子,之后,一直發出哦和歐之間類似食道痙攣的聲音。
那么,我說,你還愿意聽我的故事嗎?
他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像頑劣的孩子,窺視著我。
屠刀和孩子清澈的目光
我就像一只采蜜的工蜂,不斷把遠方的信息帶回來,供奉給阿諾和密再,并忍受他們苛刻的推敲和甄別。當然,他們也告訴我不少信息。一來一往這三年間,我們互相敘談了很多我們所掌握的“合鹼”線索。
這里面,老阿諾的信息比較混亂,因為很多時候,你無法斷定他的敘述,是來自哪個野史趣聞,是民間傳說還是他的親身經歷,還是夢幻,或者根本是藥物導致的臆想。治療醫生也不允許我以學術態度,來對待老阿諾。所以,這里有關地方志專家阿諾的話,我自己也不十分當真,更不可能把它作為嚴謹的治學材料。它只是我對于“合玲”對于“菱菜”的一種懷想和尋覓的激情輔助。
人和動物對話交流,是阿諾最著迷的部分,所以,我又告訴他一個故事。
有一天,我要離開一個老漁村的時候,碰到了一個滿腮紫色青春痘疤的人。他是個喜歡吃炸咸帶魚的七旬老漁民。抽著我的煙,老人說,他聽家里的一位長輩說過,兩百年前,那位長輩曾有個遠房叔公年輕時,也見過一個能和動物說話的孩子。那遠房叔公是一個家族復仇者。他在夜色中抵達復仇地,正要動手的時候,碰到了—個在睡夢中醒來的孩子。
他也沒有想到,他以為元人的稻草堆里有個那么小的孩子。那個奇怪的孩子,看到他手里的寒光磣人的刀,毫不害怕。也許是孩子根本不認識刀,反正,那個孩子揉著眼睛說,叔叔,要尿尿。
那個遠房叔公不知如何是好。
尿尿,叔叔……
那遠房叔公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清澈的眼睛。而一把寒光逼人的刀,竟然在這樣清澈的眼光下,頓時黯淡萎靡下來。這是多么不協調啊。
孩子在金色的稻草床中站起來,向那個仇恨滿腔的復仇者張開了他的小胳膊。復仇者不得不放下刀。他抱起了這個向他敞開的孩子。
別的房間里,孩子的家人正驚恐地看著地上的刀,看著抱著孩子的復仇者。他們看著復仇者,笨拙地把孩子抱到門口,孩子的小便聲清脆地射在外面的月光石板上。沒有人敢大聲呼吸,包括那個復仇者。尿尿還沒有結束,孩子就在復仇者懷里睡了過去。
復仇者抱著孩子輕輕站起來,那個小小身子大大腦袋的孩子,半醒半睡間,一手摟住了復仇者的脖子。
你的馬,孩子說,外面的馬,它肚子痛了。它想你過去。
那位叔公放下孩子,拿起刀。他并沒有馬上出來看他的馬。他看著孩子,心里柔軟而混亂。月兒銀亮刺眼,比刀還磣人。
那個遠房叔公站在兩百年前的月光下,感到一陣陣口干舌燥。
這是一個好兆頭,還是一個不吉之兆呢?那復仇者遲疑地走了出來。他吃驚地發現,沙礁旁他的馬,正痛苦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月光下,跪在病馬邊的復仇者,撫摸著馬,永遠地失去了復仇的念頭。
你們祖上那地方的人喝薆菜茶嗎?我說。
老漁夫說,愛菜?不懂。你說的我不懂。
我想到一個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并沒有說出口,可是,老漁夫吐著咸帶魚骨頭說,帶魚分四種,其中朱帶是最好吃的,金邊
故事說到這里,我看阿諾,沒想到他竟然睡著了。松弛的嘴角掛著老人的口涎。我只好站起來,離去。
上帝的風鈴
密再總是用審訊的語氣發問,我并沒有反感他,是他嚴厲的科考氣質征服了我。
不審訊的時候,密再會有種類似自說自話的傾訴。聲音在時光的追憶里,特別的夢幻。他從不看我,甚至好像我不存在,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對他手中的燒杯試管或者腳尖前的什么空虛點在說話:
……在那個地方,我一直聽到有……嗯……怎么說呢,就像是……有點像是一車空心磚頭卸下來的聲音——不不,那里根本沒
有磚。這個比喻不對,它要比那個泥土的聲音。更清涼,更通透,更空遠,最后一聲都快連到天邊了,嘩啦啦的,一聲連一聲,兩聲疊三聲地,隱隱約約、特別清澈人的耳朵,忽地一陣、忽地一陣,清香如花一樣地傳過來的……老有這個聲音,我這么說,你明白嗎?
他并不看我,我還是馬上回答:唔,……好像聽到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合王倉人像孩子一樣,最喜歡過新年。這個地方的人,既不會跳舞,也不善于歌唱,但是,他們愛笑。他們喜歡微笑,喜歡吹著細長的笛子……大年初一,合鹼人微笑著穿上新衣服,到處拜年。新年的陽光下,到處是悠揚清新的竹笛聲。不過,第二天開始,許多合王倉的女孩子就會想哭,她們不喜歡新年開始變舊了,竹笛聲也就變得很物哀感。你知道嗎,合玲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天生感傷。她們的父母長輩,通常就會給她們燒制一壺薆菜紅糖茶,也叫女兒茶,可以調理小女孩的情緒。每一個女孩都要經過這樣的調理,慢慢地就一年比一年更理解新舊交替
你說,你找到了什么?密再突然發問。
你見過陽光燦爛海風呼嘯下。那些感傷的竹笛聲中的小女孩嗎?
密再眼光飄移在我頭頂的遠方:阿諾那個老瘋子知道這些嗎?按合玲照世代相傳的風俗,合鹼的人嫁女兒,一定會讓要出門的女孩,喝一壺紅糖薆菜茶。就是用薆菜的珠狀根塊曬干泡制的。他們指望女孩到了外埠人家,能和在合王倉一樣,天天情緒飽滿無憂。所以,當地婦人也叫它滋善草、婆媳草。不過,過去的人很難掌握薆菜因人血型、酸堿體質、體重而異的量,因此很多女孩到了婆婆家,變得膽小懦弱要不就沒心沒肺。即使剛剛好,服用者心情愉快,百事不愁,婆媳和睦。但這個媳婦。終究還是會被外族同化……
……真正的合玲人,也就是那里的原住民,早就消亡了。只是你找對地方,你還能看到薆菜還存在。合玲早就物是人非,歷史傳說中的合玲,那個海風直入的背山小村莊,因為喜歡喝薆菜茶而最終沒有人煙了,它成了狗的天堂。我找到那里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滿山遍野的薆菜,引來蝴蝶、蜜蜂漫天飛舞,連路都快看不見了。我關掉了耳機后(后來才知道,密再有用耳機聽交響樂的習慣)。感到有東西舔我的手,原來是兩只黃狗。密再說,我這才看到,那些不明原因廢棄的民居遺址邊,趴著許多安逸的狗,也許它們是被當年的主人遺棄,依靠菱菜和山鼠,在這里頑強生息,世世代代等待主人歸來,也許只是團體出游,定期來看看這里的蝴蝶和薆菜吧。總之,那里沒有人,只剩下狗了……
這個時候,我才感受到什么是半瘋子的思維。
……以前,有個屠夫告訴我,天堂里面都是狗,但他還是要殺狗。密再說,你知道嗎,從找到合玲的那時候起,我就相信了屠夫的話。還有,就是前面我告訴你的,當我摘掉耳機,我不時聽到那種比車卸空心磚更清澈的聲音,一陣一陣,當時我猜是合玲海浪拍岸的聲音,后來我覺得,那是一種風鈴,看不見的風鈴,天地間的無形的風鈴聲,肯定是老天爺在合玲四周掛滿了風鈴,我們聽得見,可是我們看不見……
我問你,密再說,你仔細回憶,這個奇異的風鈴聲,你這一路都沒有聽到過嗎?一次都沒有?
我被問得緊張而空虛。要承認,大部分的時候,密再比老阿諾說話更有條理,他對我的究問層次也清晰。我幾乎覺得我真的空跑了三年假期,也許我真的連合鹼的邊都沒有挨上。難道合玲真的四周掛滿無形的風鈴?它的地界,就是風鈴線?我的天啊。那是什么神奇的地方?
密再的桌子上有菱菜的標本,后陽臺有一個小角落,那個密再的實驗基地,他用溫控器、風扇動力系統和紫外線、濕度控制儀等裝置,模擬的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環境,但是。隔著玻璃,我看里面的小草蔫頭蔫腦,并沒有多大生氣。
這是哪里弄來的草呢?
當然是合王倉!密再說,我就快破譯出菱菜生長的全部秘密了。快了!一旦這個問題解決,我告訴你,我將建立世界嶄新秩序。我可以把人間直接變成天堂?你信不信?!
我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
密再頓時面無血色。他站起來,幾乎要扇我一巴掌。可是,他跳起來,并且也揮出手的時候,他改變了身體方向。我想,科學家的理性到底戰勝了這只粗魯的手。我也害怕了,目光變得格外懇切。我懇切地看著密再拿來一張塑封的標本。他這是第一次,把他的寶貝,近距離放在我面前。
我認得出,它和我撿到的線裝古籍上畫的很相似,就是傳說中的薆菜,一瓣瓣古錢幣一樣的圓圓的互生葉子,枝杈間還有小花穗一樣的東西。應該那就是那植物的果實了。密再說,告訴你吧,白癡!菱菜的“硒”含量,是普通草本植物、家常蔬菜的十九倍以上,菱菜果實中一些罕見的微量元素,能極大地促進生物體血清素的分泌。血清索的意義是什么呢?它有助于鎮定情緒、解除焦慮,使你感到心情愉快。不過,復雜的是,血清素在生物腦部不同區域、不同的年齡階段的作用并不相同。現在我還掌握不住準確的劑量問題,還有,密再一指那個實驗區,“逾淮而枳”不僅是口味問題,是成分起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個很糟糕。這正是我的難題。
密再說,小鳥和風,把薆菜的種子送往四面八方,一些像老阿諾那樣;對歷史一知半解的人,四處指鹿為馬;還有一些急功近利居心險惡的植物學家,非說他們找到了菱菜,并始廣泛種植;還有一些沽名釣譽的學者混蛋,利用政府的無知淺薄,毫不害臊地公布了薆菜“滋善”配方、薆菜“正氣”配方、菱菜“寬容”配方,騙得了政府的一大筆又一大筆的專項科研經費。
密再說,你說你走遍了北緯東經范圍內,所有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地方。那我問你,你聽到那天堂的風鈴聲嗎?沒有,那么,我想,你至少應該能看到偽薆菜——你不至于有眼無珠到這個程度吧?
傻瓜草
我陸陸續續對密再說起了一些旅途見聞。在我告訴他這些見聞之前,我積累著越來越多的困惑。所以,后來我問密再,既然合玲已經不宜人居,實際上也就是被人遺棄的,而聽你說,都是菱菜惹的禍。所以,我不明白,那你為什么要重新發現并致力推廣薆菜呢?這不是害人嗎?
密再目光如炬。
心頭一凜,我有點詞不達意。我說,按我的理解,唔,這種東西會使人變蠢吧,它那個……讓人傻樂、輕信、盲目飄飄然,大概就是那類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還鑒定鈔票真偽的……
你是個白癡!他咬牙切齒,毫無慧根!你永遠也不能理解菱菜!怒罵忽然停歇,密再像孩子作惡案發那樣一樣吐出舌頭,有點懊喪的樣子。
那個樣子其實可笑。但是我謹慎地端坐著,不敢再輕易出聲。我們兩個安靜了很久。
他把手里的茶水保溫杯蓋子擰開,要我看的意思。我伸頭看一眼,就是淡棕色的茶水。他讓我喝,我有點遲疑,我不習慣和人合用一個杯子,但看他目光堅毅,我只好稍微沾了一點。密再盯視著我,我想他是不是要我回答茶水的味道。
他高聲喊道:你看!它沒有用!如果它長在合鹼的土地上,吹著那里的海風,而不是我用咸魚風扇模擬的海風,我就不會邊喝邊對你發脾氣。它的確是薆菜茶啊!理論上說,無需任何節制,我就是內心平靜安寧,我會很寬厚地傾聽任何愚昧的話。并有耐心去糾正一切錯誤。如果它長在合鹼,你喝了也會漸漸明白事理,棄惡揚善。所謂“和喜怒而安居處,節陰陽而調剛柔”。可是,我們喝的都不是真正的菱菜。它變異了!我要拯救的就是真正的菱菜!你剛才說什么?輕信?傻樂?你覺得人和人之間,都這樣輕信、傻樂不好嗎?盲目飄飄然?這也不好嗎?不愜意嗎?你這個盲目用得好,就是這樣。盲目飄飄然總比陰險的飄飄然好吧?比陰險的不飄飄然更好吧?我就是喜歡每一個人天天都盲目飄飄然的。人人都輕信,人人都傻樂,這是多么純真的詩意人間啊。只要我能拯救真正的菱菜,只有我能夠拯救人間!
密再歇斯底里:我必須!我能夠!我唯一能夠!
密再把杯子重重擂在桌上。現在,你還認為我是害人嗎?
每一次,在他凌厲的審訊下,我都是囁囁嚅嚅地敘說我的路途見聞。因為密再老是打橫炮,所以,我的敘述有時候有點亂。看得出來,密再對我的講述是有興趣的,但他故意做出輕蔑淡漠的樣子,故意不看我,一直在手里不斷擺弄他那些實驗試管、燒杯。我試了幾次,只要我講述一停,他手里的活立刻中斷膠住了,我故意保持停頓,他就歪頭、再歪頭,最后叫起來:把屁放完!或者,他總以輕蔑嘲弄的方式提問,為的是讓我說得更明白。
政府綠化運動
我說,我這次到了一個紅土地的海濱小城市。那個地方的政府要求人民綠化陽臺,并頒布了綠化率指標。很多工作壓力大的人并不喜歡種花弄草,后來,政府的報紙上,就暗示性地公布了那個綠化植物的秘密,原來,它是一種滋陰壯陽草。這樣人民就提高了認識。他們廣泛種植、辛勤澆灌、熱切收割起來。進入那個城市,我見過家家戶戶陽臺上匍匐的那種綠化草,好像也是圓圓的互生葉子。
密再說:它憑什么長出圓圓的互生葉子!
我說,據說,政府以為陰陽調和是最根本的濟世良方,只要陰陽和諧,世事就協調簡單了。實際上,從廣泛的種植效果上看,也基本是這樣的。隨著綠化陽臺運動的深入開展,那個地方街頭巷尾的小區里的安全套自動售賣機,經常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更重要的是,政府發現,人民變得有點話嘮、喜歡溝通了。人和人的關系比較透明了。家庭成員之間關系活潑融洽,夫妻之間更是愛意重重,所以,很快的,陽臺綠化率達到百分之兩百——有人用吊蘭架的方式擴大種植面積。反正,整個小城的綠化全面而立體。他們四季如春、綠意蓬勃。整個城市,生產率提高了,能耗和犯罪率及污染指標,都下降了。
密再表情險惡地打斷我:私通率肯定大大提高了!
我說,后來,聽說政府組織專項人馬,搞專題調研,據說,還未雨綢繆地自行準備了城市管理年會經驗匯報材料,同時,政府正式發文,要求人們,牢牢把握歷史契機,全民體檢,嚴格依據各人身高體重血型,堅持每日服用保健草果實,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給全國人民做出楷模。
有一天,我走過郵輪中心碼頭,忽然被天上飛下來的小奶鍋砸暈了。醒來時,兩個綠化辦的官員在處理這件事。在那個小城市,綠化辦實質上已經成為當地最有實權的職能部門。我跟他們到扔小奶鍋的人家進行民事調解的時候,才知道扔小奶鍋的夫婦在吵架。
綠化辦的人一進門就直奔陽臺,先考察他們家的綠化情況。他們不理解夫妻間這樣的粗魯行為;尤其還傷到國內友人。所以,綠化辦的人一開始就嚴肅發問:實話實說,你們家到底有沒有吃這種保健草?
男人說,上面號召綠化陽臺,我就綠化;上面要求吃點保健草,我就吃。問題就來了嘛,你看現在,到處菱菜飄香,人人春風滿懷,你說我怎么可能和女人說話凍起臉來?又怎么可能反對助人為樂?幫助人的時候,你又怎么可能挑男女?可是她,早就不喝了!和大家的思想境界差距很大,所以她仍然不相信人,脾氣很糟糕,還老撒謊,說自己有喝菱菜茶。男人指著沙發上的小狗說,其實她都偷偷給臭屎胚喝了!結果,臭屎胚現在天天替隔壁四爺去一樓拿報紙,還收發信件!
放狗屁!女人說,你就是自己沒有喝,才不相信我的話!你要是有喝,我們早就高高興興在做愛了!還吵什么吵?!你心里有鬼,當然巴不得我喝,好讓我被你牽著鼻子走,被你蒙了欺負了還傻樂。我可沒那么蠢!這種傻瓜草,愛喝誰喝。
密再說,混蛋!竟敢侮辱這個千年失傳的寶貝!
我說,我是學這個音,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政府叫它保健草或者綠化草……那個,你也知道,海邊的人,說話含糊不清,口音我不習慣……
密再厭惡地揮手,一只纖長的試管,被他骯臟的袖子帶倒,掉在地上,碎了,流出了淡藍色的液體。密再蹲下去的表情非常心疼。這只能怪他沒有按操作規程把試管插進試管架里,而是粗心地靠在小天平邊。密再瞪我,好像都是我的錯。因此,我就不想說了。
密再越收拾越忿忿。他說,混蛋!我上午的活,統統白干了,混蛋!
我站起來,準備告辭。
密再從后面一把揪住我,我說讓你走了嗎?真是個混蛋!后來怎么樣了?那個綠化運動?
綠化運動最后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去綠化辦報銷醫療費的時候,知道扔小奶鍋的那對夫妻正在鬧離婚。綠化辦很生氣,在綠化和諧社會里,他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聽說,當時,綠化辦的官員親自上場,做了很多調解工作,和那對夫妻進行了推心置腹的談話,但是不知為什么,那對夫妻死心塌地就是要離婚。
密再興高采烈起來:還說是廣種菱菜!你叫那老瘋子查查,合玲世世代代有夫妻吵架嗎?你還偏說是薆菜!我警告你。小子,用詞準確點!
我接著說,綠化辦不同意,不過,隔壁家還是贊成他們離婚的。一方面那個房子隔音不好,太吵,更主要的是,鄰居家一只本來會說“恭喜!恭喜”的鸚鵡,后來都改說“放狗屁!放狗屁”了。
但是,綠化辦的人還是竭力勸阻。據說,一個綠化官員誠邀小夫妻去他家吃飯。
小夫妻他們一起搖頭。說,不,我們還是先離婚。
那官員說,還是先吃飯!我老婆會燒斷舌鯰魚——吃得皇帝的舌頭都要咬掉啦。
隔壁家陽臺上的鸚鵡在連聲說,放狗屁!放狗屁!
那對夫婦說:請政府放心吧,我們爭取文明離婚。
再文明也是離婚啊!綠化運動都這么多年了,還有居民離婚,還互相算計財產和孩子,傳出去不是叫人笑話?
我們天天吵架,傳出去也不好呀。連鳥都學壞了。小夫妻說。
哎呀!所以你們要互相信任,按時服用保健草啊!唉唉,先去我家吃飯吧!那個斷舌魚你們……
我們先去你那兒蓋章……
綠化官員真的生氣了,他說,既然結婚,就要重合同、守信用!你們為什么偏要給我們的綠化運動抹黑呢?多少年來,外面都說我們
是禮儀之邦,這里家家和睦、陽臺常青,人人心情愉快。怎么可能有人想要離婚?
隔壁家陽臺上的鸚鵡大聲叫,放狗屁!放狗屁!
密再哈哈大笑。
吊死貓的小孩
在一個棕櫚樹密布的小鎮,我敢確定我真的日夜聽到你說的車卸空心磚頭的聲音,不過,在我下榻地的附近,我也親眼看到貨車車斗豎起來大卸磚頭的場面,嘩啦啦的,磚頭像汽車腹瀉那樣,從高高翹起的車廂里一氣堆瀉在堅硬的地面上。蠻好聽的。所以,我不敢說,我在夜深人靜的床上,聽到的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就是你說的合王倉的無形風鈴。也許工地加班呢,不過,那個地方,還有讓我難忘的其他東西,比如,微笑志愿者。
長途車抵達棕櫚小鎮的時候,我一下車,就有兩個像醫生那樣的穿白褂子的人穿過棕櫚叢,過來發一張粉色紙片。他們微笑著,說,不要馬上填,在你離開我們之前,填了統一交給高速公路收費站就好了。
我低頭看,表格上叫“來賓滿意調查表”,調查欄目涉及當地文化風貌吃住行,打頭的問題是:對我們市容市貌(含市民)的第一印象:一,你微笑了嗎?選擇打鉤:微笑。平靜。不滿。
棕櫚樹叢邊,我聽到一個腋下夾著小黃旗的導游,也在給自己的隊伍分發粉色紙片。他大聲告訴自己的隊伍:——這是非政府機構的、已經進行多年的一項民間調查,它來自于社會熱心分子,我們叫微笑志愿者的組織。你們在街上看到穿白色風衣、帶紅色微笑徽章的就是他們。他們認為,生活的最大意義。就是每一天,你都能由衷微笑。——大家說,對不對呀?
隊伍說——對呀!
小黃旗揮動著說:我也是其中成員!所以,請大家抬舉我,到時務必認真填表。我們這里,山好水好風更好,所以我們有一種天下無雙的神奇好茶,這個茶是我們這里的獨一特產。你一喝就心情好,長期喝,保證你們心里會充滿平和、喜悅、寬容、溫潤、辭讓和友愛的微妙氣息,你會有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覺!久而久之,女人美麗、男人寬厚、社會和諧——噢,大家不要著急,以微笑志愿者的名義,我一定會安排大家去品賞!現在,大家請跟我這邊走——
小黃旗拉著隊伍走了。我在去的住處的路上,果然看到很多位穿白色風衣、帶紅徽章的人。他們非常迷人地微笑著,從我身邊走過。看到他們,我不由自主地也微笑了一下。我是通過換房旅游中介,交換到這個住處的。沒想到給我送鑰匙的中介工作人員也是微笑志愿者,而且還是一個小頭目。他說,本來不是他來接頭換鑰匙的,但這里正好發生了點小事要處理,他就順便過來了。
我才注意到,他胸口的徽章,很像我們那里出的一種娃娃樂面包。紅底上,就一白色弧線,表示笑得大嘴咧到耳根。
我說,你要處理的事情,跟那個微笑活動有關嗎?
他和藹地交代該住戶家具電氣使用情況的有關事宜,好像沒有聽見我說的。
我說,我跟你去好嗎?我來這里并沒有任何覽景目的。
他微笑著,說我知道。你如果實在好奇,就請跟我去吧。
見到那個事件中心的孩子之前的路上,我已經知道,他吊死了一只花貓,就在居民道口的刺桐樹下,很多人看到兩只小貓繞著被吊死的貓媽媽凄厲地叫。
我跟著志愿者,去了那個九歲男孩的家。
還有兩位志愿者已經在那孩子的家門外等。我們一行人進去后,那個孩子不理志愿者們,砰地把自己關進房間里。父母怎么勸也不出來。孩子的爸爸給大家泡茶,熱水一澆,屋子里彌漫著茶香。一個志愿者說,孩子喝這個嗎?
母親答非所問。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這孩子其實非常善良。他從小就是這樣,到街上看見乞討流浪的,都非要我們給了錢才肯走開,哪怕我們因此扣他的零用錢。
他喝茶嗎?一個志愿者更明確地問。
一般吧。他更愛喝飲料,跟他說飲料不好,茶和水對身體好。所以,他有時喝一點這個茶,有時就是喝白開水。
帶我去的志愿者微笑地說,如果他平時多喝點茶,恐怕就不會把小貓媽媽吊起來。
孩子父親站了起來,像是要送客的樣子。
父親說,我們喝茶——不管什么茶,都是我們愛喝才泡的,喝了舒服才樂意的。你們最好別管我們喝什么不喝什么,誰也別指手畫腳地告訴我,什么該喝什么不該喝!
對不起,志愿者異口同聲,我們只希望孩子每一天都在微笑。
孩子的母親說,這么可能呢,現在外面的人這么自私!上周五我忘了給孩子零錢,放學的時候,他沒有錢乘車回家。向同學借錢,同學不借;他想打的回家,司機擔心我們父母不在家拿不到錢,也不干;孩子在口袋里找到一張飲料兌換券,找學校旁邊的小店老板換零錢,老板怕是假券,也拒絕了他。孩子只好走回家礦他才九歲,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回來就哭了。他問我,媽媽,平時我總幫助別人,為什么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愿意幫我?——你說,換你你微笑嗎?!
我跟志愿者在棕櫚街上走的時候,一陣陣聽到車卸空心磚塊的聲音,嘩啦啦的,有力量卻節制優美,很溫煦地輻射向天邊。我問志愿者有沒有聽到,他們說沒有啊,什么聲音呢?我沒有描繪,結果我一描繪,他們就會說,啊,卸磚塊呀!現在到處都是大工地!
密再老師,如果您親耳聽到的那種聲音,能斷定是那種上帝掛的風鈴的聲音嗎?
密再說,那個地方究竟賣什么茶呢?你看過了嗎?
我搖頭。我在棕櫚街買了很多種茶葉,逐一泡開后,我沒有發現沒有一片是圓形互生的葉子,他們都是普通茶葉,是有鋸齒邊的長圓形葉子。也就是說,它們和菱菜無關。
密再說,哼,我就知道沒那么容易!歷史精華不是鬧劇!這些小人,不過是利用一知半解的噱頭,搞活旅游經濟罷了。那些表格、那些志愿者,全部都是政府的經濟陰謀!只是那些天真的志愿者進入角色了嘛!
標語的力量,遠不如“鬼畫符”
我又說了一個故事,我還是想證明我找到了合玲,或者說,證明我接近了歷史上的傳說。我非常渴望得到老阿諾和密再的基本認可,可是,無論我怎么盡心回憶介紹,我發現,最終,他們都在極力嘲弄我的見聞。這讓我覺得,下意識里,他們共同的志向,本質上并不是找到合鹼,而是證偽合玲。他們比一般^更有力量更有理想地否定了合鹼。
我說,我還到過一個海風習習的灰瓦小鎮,那里的人很注重信用。傳說有度,只要說是那個鎮里的人,很多需要押金辦理的事務,無需押金都允許辦理。那里的孩子很快在外界贏得友善自律的好名聲。如果附近區鎮的女孩子外出告訴父母,她要來這里,那么,女孩就是徹夜不歸,家長也不心慌,更不會報警。
還有,各地的各類慈善活動,越來越多地搬到那個地方的中心廣場來開展;我趕上了一次,那一天,陽光普照,空氣清冽,大紅橫幅字下,我看到很多人在捐款。后來那地方忽然喧囂起來,原來人們發現活動請來的幾個主要演員,都是替身。不過,喧囂很快平息,那里的老百姓說,唉呀算啦,現在吃喝拉撒睡學,
有幾樣東西是真的,可是人家假演員,好歹表演勞動是真的,流汗也是真的,再說,最后畢竟是做慈善吧,算了。一個癟嘴老太氣咻咻地對我說風涼話:嘿喲,每次活動都能刮到不少錢呦!一個戴大紅袖標的工作人員糾正說,錢是其次,主要是,大家總是在這一時刻,感受到心潮澎湃、感到火燙的愛心。對這個,大家都上癮了!
癟嘴老太太說,可不是,比吸毒上癮還費錢吶!
那次,我用的是春假,到那里度春節的。我發現小鎮居民家家戶戶也都畫有綠色背景的穿紅袍門神,他們灰瓦下的門楣,貼的幾乎都是平字打頭的橫批。一路走去,我看到平安是福,平和得福,平靜有福。平順聚福,平淡見福,平衡滿福,平穩保福,平生幸福,平易近福,平實親福,平允多福,真是數不勝數。
當時我就想,這樣集體性的“平心靜氣”,不是合玲還會是哪里呢?
但是,關于這一點,老阿諾和密再反應竟然驚人一致:怎么能相信到處亂貼的標語?除了真正的合玲我不知道,我知道天下的標語都是游戲。沒有人會當真寫,也沒有人會當真看的!它只是一種愿望或表達的必須,本質上都是做不到也根本懶得做的想法,越做不到就越想張揚出來,以代表正在努力。所以,就寫了貼,好給大家、給自己一個交代。這樣寫的人看的人,所有的人也就都心平氣順了。其實,標語的力量,遠遠不如一個“鬼畫符”。
我繼續講見聞故事。
我說,還有一天,灰瓦小鎮的城南,有一家子急急忙忙地滿城到處貼啟事。原來,他們家后院里種的一畝木瓜,成熟的都被人連夜偷了!那家人擔心的是,木瓜不值多少錢,但是,前一日剛噴過殺蟲農藥!小偷危險!啟事的內容就是,要小偷千萬別馬上吃木瓜!
我說,你們知道嗎,那天下午,我親眼看見那家老夫婦、兒子、媳婦和孫女,還有他們的左鄰右舍,分頭張貼啟事。啟事上的大字是魏碑:小偷,你可千萬別馬上吃我們家的木瓜呀。昨天剛噴過農藥哇!!!實在想吃,請來我家吃干凈的吧。下面是地址和電話。
瘋子和半瘋子,終于閉上了傲慢的嘴巴。
最后一個故事,我也沒有把握,它和薆菜有沒有關系,但是,有趣,我愿意說給阿諾和密再聽。這是我在離別的汽車上聽說的。當地人是當笑話講的。說他們那里有一位醫技高超愛喝酒的土著醫生,有一天,有個居民鼻子發炎了,要做什么治療,做治療呢要用那個麻藥棉花球堵住鼻孔。本來,你說手術好了,一邊一個棉花球你拿出來就好了嘛,可是,醫生又喝多了,拿出了一個忘記了一個。病人提醒說,醫生你少拿一個了吧。醫生說沒有。結果呢,那個病人在家里打噴嚏,一下就把那個棉球打出來啦。病人生氣了,說難怪這幾天我這么難受!他握著電蚊拍沖去找醫生算賬。沒想到,診所里,醫生正搶救一個服毒自殺者,忙得不可開交。之后,又一個病人家屬怒氣沖沖找上門,說醫生給他小孩治療發燒,把那個肛門外用藥,忘記交代內服外敷,害得孩子內服以后上吐下瀉。孩子的父親火氣很大,拿著標槍要暴打醫生。鼻子噴出棉球的病人,因為等候而親睹醫生的忙碌,就開始反對吃了肛門用藥孩子的父親,結果,拿電蚊拍和標槍的兩個病人對打起來了。診所打得稀哩嘩啦,但醫生不為所動,繼續專心致志地搶救服毒者。兩人都打成輕微腦震蕩和大面積軟組織挫傷。最后,醫生幫他們檢查腦袋、包扎傷口。服毒脫險病人的家屬,感激萬分,當場就把醫生和兩個打架的人,一起邀去喝酒了。再然后,大家都看到,他們四個醉醺醺的,手挽手,大聲唱著歌晃過小鎮,結果,沿途,因為他們的歌聲,整個小鎮很多人推窗加入歌唱,據說,那個夜晚,到處是灰瓦小鎮的人們糊里糊涂的和唱之聲。
那還不是合鹼嗎?
瘋子和半瘋子無語。
三年來,我在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地方奔走,收集和目睹了很多見聞,有很多故事。我想,總有一個故事,總有一段見聞,能幫助瘋子和半瘋子確認合玲,或者確認找到通往合王倉的路。沒有想到,最后,他們還是一致斷定說,你沒有找到合玲,最多你只是遇到了幾個雜種的合玲后裔。他們說,要辨別這些后裔也不難,尤其是遺傳基因比較突出的。怎么分辨呢,人群中,那些容貌俊美、傻樂憨厚、沒心沒肺的人、一事無成的人,往往就是合玲后裔。所以,你一個外行,沒有必要那樣東奔西跑,該專業人員出手的事,還得專業人員做。你四處尋訪海風呼嘯、陽光燦爛的地方,就當是一套健身操吧。
瘋子老阿諾說,而我要的是,找到真正的純粹的合埝。
半瘋子密再說,我會親自證明合玲的。我要開發出真正的薆菜。
全城的狗都走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密再。是參加老阿諾的葬禮之后。我意外地在葬禮現場看到了表情倔強的密再。之后,我就跟他回到他家。那一天,他心情不好,一直發出莫名其妙的假笑聲。
在他的實驗廳,我們喝著他制作的、依然不成功的薆菜茶。聊天。嚴格說起來,也不是聊天,因為我們經常會十幾分鐘沒有人說話。有一陣子。他似乎在藤椅上迷糊過去,而我,是真的打過兩次盹,有一次還差點掉下椅子。自從我看出老阿諾死了后,密再心里有悲戚和孤獨感,我就想陪這個半瘋子坐坐,除非他趕我走。那時我不知道,這竟然就是我和密再的最后一次交往。
我記得那一天,密再在莫名其妙的假笑聲中,隨口告訴了我很多植物常識。他講了個非常逗趣的吃了人嘴短的故事。然后又從植物成分分析了為什么“吃了別人的嘴短”的學術依據。他反復說,血清素Serotonin是個很好很好的東西,抗憂郁劑。蘇打餅干、全麥面包、巧克力,就是普通米飯里的碳水化合物也增加血清素啊。
他假笑著,總是語無倫次:再說植物,菠菜里的葉酸你知道嗎?缺乏葉酸的人,他會變得健忘、焦慮、無法入睡,甚至有攻擊性。因為他腦子里的血清素減少啦。所以,愛吃菠菜的人,都是好人。哈哈哈哈。對了,天天有櫻桃吃的人也是天使,他們往往比一般人開心有善意。我想和種櫻桃的女人做愛。如果你身邊有女人愛吃櫻桃,并且天天能吃到,那么,你就和她結婚把。她會是個溫柔美麗的女人。至少能生養出半打的善良孩子。櫻桃中有一種叫做花青素的物質,不,不不,南瓜還有大蒜都有吧,它讓我們不疲勞、不發怒,不焦慮。
密再又發出沒有必要的豪邁假笑聲:多好啊,菠菜人、南瓜人、櫻桃人,它讓我們的心靈,比天使更輕快、更純凈。世界的秘密是多么簡單啊,為什么我們什么也看不見?為什么看見了我們也不親近?
密再背著手,繞著目光漸斜的實驗桌轉圈。我看到他蹲下來摸索了一陣,忽然音樂就起來了。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還比較好聽。
密再的嗓子忽然有點沙啞了,說,你聽,這一段,非常美對嗎?我就是被它帶到那里去的。后來我又去了幾次,你知道嗎,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那個荒廢的小漁村,它好像被山掩藏起來了。后來,我耳機里面的音樂到了這一段。美極了,是不是?這一疑感人極了。我跟著這個音樂,我走啊。聽啊。聽啊。走
啊,它帶著我走,忽然我眼前就蝴蝶飛舞、芬芳撲面,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了。你懂嗎?我就地躺下,我閉著眼睛。四處菠菜芬芳,人在云中漫步,我聽到一陣陣姑娘和孩子的笑聲。透明而燦爛,就像我們現在聽到的這么美好感人的音樂,那些姑娘和孩子的笑聲,像風一樣在跑,陽光波濤連天,我不敢睜開眼睛,怕一睜開眼睛就什么都沒有了……
密再閉著眼睛,淚流滿面。他說,……我怕一睜開眼睛,什么都消失了……
真是……人的聲音嗎?我眼眶里也在發熱。
是!現在……音樂里……你根本聽不到孩子和姑娘……那個在風里的笑聲……它像一個清淡絲薄的飄帶一樣在空中飄動……只有在那里才能聽到!在家里根本就沒有!聽不到啊……我每一次都聽不到……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那里了……密再淚水漣漣,神志卻迷迷糊糊。
你……不是把菱菜籽拿回來了嗎?不是到處都在種嗎?
密再像被人驚醒似的看了我一眼,又像是我對他胸口開了一槍。他手按胸口,直瞪瞪盯著我,結結巴巴,逾淮為枳,逾淮為枳啊!我這輩子永遠也跨不過去了,連老瘋子都攆不住了!
我不知道密再是什么時候失蹤的。當時我是先在媒體上看到我們城市的狗,連續丟失;忽然又看到一夜之間,路上貼滿比辦假證廣告還多的“尋狗啟事”。警方也接了數以千計的求助找狗電話。有人報告政府說,流浪狗也忽然銳減,說,屋角、廣場邊,堆著居民喂狗的飯,可是,那些飯一直都沒有動過。狗就這樣不打招呼地走了。有個惡劣消息說,因為今年燒烤特別受歡迎,很多人在奮力捕捉了不少貓狗,殺了到夜市做孜然烤肉串賣。銷路很好。
有人說那根本是謠言。全城這樣大規模的狗的消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狗的相約離去。是狗的集體選擇,是對這個城市、對人的厭倦。
那天,我去了密再家,我想知道他的科研新成果。開門的是密再妻子。她說,已經三周多了,她也不知密再去了哪里。她說的時候,有點想哭的樣子。
她說,我怕密再尋了短見。
我不明白,這么一個和普通人不一樣的人,怎么可能就像農婦一樣,喜歡尋短見來解決問題。我說不會的。密再不是這樣的人。密再老婆帶我看了密再落滿灰塵的試驗桌,又走到他的聽音室。我們沒有說話,好像參觀什么人的故居,默默地走著。
我還是不理解,我說,他什么都沒有說就走了嗎?
密再妻子說,我沒有注意。但是他老跟我們家的狗說話,那兩天,城里的狗開始大批失蹤。我不知道他到底和鹵蛋說了什么,反正等我發現,他和鹵蛋都不見了。
我說,他是不是去找那個薆菜小村莊?
她答非所問:什么絕望呢。他就像是和全城的狗狗,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