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我給“底層”一詞加上了引號,是因為我有些不喜歡“底層”這種提法,或者說我不喜歡人們開口閉口大聲談論“‘底層這樣‘底層那樣”時的神態和氣焰,那里邊不是有一種虛偽的同情就是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指手畫腳”。“底層”和“女權主義”一樣,兩個詞兒天生就有“自損”“自毀”的情感在里頭,其實,誰又不是“底層”呢?難道只有在黑暗的煤洞里爬進爬出的就是“底層”,坐在辦公室里加班受氣的小職員就不是“底層”嗎?而問題是,在真正的煤礦工農民工那里是沒有“底層”這個詞兒的,他們并沒有意識到人們談論“底層”時談論的就是他們,更沒有意識到人們還在文字里“同情”他們。
當然話又說回來,被說來說去的“底層”一詞自然有了它特屬的所指,所以我在這里啟用了加引號的“底層”,我想強調的是,書寫或談論“底層”并沒有錯,但當人們一寫到或談到“底層”就搬出“責任”“同情”“苦難”等大詞來,我就感到了不自然,在我看來所謂的“底層”,他們從自己的生活中獲得的歡樂和尊嚴更能打動我。這也是我談論譚巖的短篇小說《小熊貓》的理由之一。
小熊貓——一個稚嫩的挖煤工,父親因挖煤丟掉性命,母親離家出走,一個完整的家因“煤”破裂,小熊貓與失明的祖母相依為命,祖母“發誓祖祖輩輩不再提一個煤字,不再沾煤的邊兒”,可小熊貓無其他生存出路,瞞著祖母說他在北京打工,其實他就在附近的煤礦挖煤。
小熊貓是個本分的孩子,吃得苦耐得勞,出煤量總是最多,但是不見天日看不到未來的生活以及對年邁孤獨的祖母的牽掛,讓這個還是孩子的挖煤工眼里總是填滿茫然和憂郁。當這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里飄來一抹紅色時,這個單調的世界便五彩繽紛了——“大伙兒眨巴著兩個掉煤渣兒的眼洞,瞟著那個紅衣女子,互相推攘打趣”。而只有小熊貓對這個叫“小紅”的紅衣女子感到了尷尬,他覺得“羞赧于這一身的骯臟丑陋,更羞慚于與自己的理想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丟人生活”。但是“煤大哥”因小熊貓出煤量最大,而安排了小熊貓與小紅“一條龍”服務的獎勵。小熊貓懷揣報復的心理與小紅發生了關系,反而獲得了小紅的愛情,小紅維持著自己的底線和尊嚴而為小熊貓“守身如玉”。但小熊貓卻逃避著小紅。他不相信這種黑白世界和紅色世界之間的愛情,他一心想離開這里去遙遠的北京打工,以實現對祖母的承諾。可是,貪婪制造下的礦難卻沒有讓小熊貓如愿以償。
在這個短短的小說里,譚巖沒有像流行的“底層敘事”那樣去展示“底層”的血腥與苦難。他將更多的筆墨放在了小熊貓、小紅他們的尊嚴和歡樂上。當“煤大哥”答應放小熊貓去北京時,“從此這個心事重重的小熊貓,變得活潑開朗了。見了人總在咧著嘴笑”,“到北京去,只要能在那里干活兒,干個什么都行!那樣,他就不用擔心祖母知道挖煤的事兒了”。我們可以看到,就是這個小小愿望的即將實現,讓那個陰郁的小熊貓不見了,生活中一點微弱的光亮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全部,他的身體,他的內心,燦爛無比,所以這種光亮是歡樂的,是鼓舞人心的,也是打動人心的。
或許我可以說這是篇有關尊嚴的小說,因為小說人物的姿態是拒絕同流合污的,別人眼中的風塵女子小虹的抵抗,她用傳統的“從一而終”的愛情觀在抵抗欲望橫流的現實;以及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尋找希望的小熊貓,只為踐行他在祖母面前撒下的謊言,他也在抵抗,抵抗內心的沉郁。無論小紅的抵抗還是小熊貓的抵抗,其實都是一種拒絕,拒絕沒有尊嚴的不見天日的“底層”生活。
小說有了“底層”的歡樂和尊嚴,便有了溫暖。給人以溫暖、讓時間的流逝變得甜美是人們需要小說的理由之一,這個小說中,至少有兩條路徑讓閱讀直抵溫暖,一條是礦老板、副鎮長他們面對那位如“群山萬壑般的沉靜和悲涼”的老人時,他們有了良心的發現,有了反省,有了悔過,這是一個民族希望的隱喻;另一條是小熊貓雖然沒了,當人們又踏上打工征程、路過小熊貓家時,發現“一個穿紅衣的年輕女子,她挺著個大肚子,正給坐在太陽地里的老太太梳頭呢;老太太的懷中仍抱著那個收音機,像抱著春天里一團嗡嗡翻飛的蜜蜂”。這是一個“底層”人家生活的溫暖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