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杰
味覺用貼近的方式參與了物質的活動,假如說:我們身體中還長著另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就是味覺;因為味覺可以感受視覺體味不到的最本質、最細微的部分。因而,我們對味覺的認識不能僅僅局限于對食物的官能性的作用上,必須透過這一感受器,更科學地把握它。味覺的存在,本身就體現生命自身的豐富性,感受物質的豐富性。我想,一旦這一豐富性與精神的豐富性形成對接,形成細嚼慢咽式的混合與轉化,或許,一種新的味覺就產生了,另一種可能性就產生了:“我知道總要離別。我知道人生中要經歷無數的配菜更替。像這一碗泡菜湯配白米飯。我可以煮得簡單也可以煮得琳瑯滿目。”(《泡菜湯應對離別的姿態》)
詩的產生源于對現象界看不見的轉換,這與味覺對食物的轉化也有相似之處。當然,詩的符號是人的意識外顯于身體之外的一種標志;味覺是用身體的器官感受,判斷物質的產物。在這里,與味覺相配置的材料不僅僅是一種食物,因為它已歸并于人生的消化系統。
逸舟是個十分感性的人,這一感性并不僅僅局限于對世間事物的一般體驗上,而是強加這一感性的深度與廣度,即敞開感官、廣泛接納的感性,使她對事物的捕捉與認識,與常人很不一般,甚至在人們不常涉獵的味覺、嗅覺這個感覺區域,她顯示出不同尋常的適應性與創造性,或許與她自身的喜好有關:“有一個天空灰度為80%的下午,丸太得到三塊莫扎特巧克力,那是一股悠揚的、苦香和弦的甜味,絕大的歡樂入侵牙齦,拘留味蕾,很久以后才會發現,滯留了八百米長的哀傷。然而莫扎特,他的聲音,他的樂譜,他的琴弦,從不炫耀痛苦。”(《愛情證明題之理想型篇》)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生存是從味覺開始,我們的生命唯有不斷接受食物的饋贈,才能賴以生存。因而,味覺的感受實則就是生存的感受。在這里,食物是與生命連成一體的存在體。逸舟將食物看作一個個有生命的個體,說明已從理性的高度發現這一存在的理由,“泡菜湯應對離別的姿態”,在這里,食物的樣式已構成人獨具的形態。這一對待食物的態度,反映詩人對生活更細膩更獨特的把握:“洋蔥絲、胡蘿卜、王中王、香菇末依次赴死,小炒出香味就可以下調勻的醬了。加水,再把炒蛋和土豆一股腦兒也倒下去,慢慢兒熬吧,鹽糖雞精在這里沒有舞臺。”(《炸醬面陽光》)
味覺沒有可見性,但食物具有可見性,食物經由味覺。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有形轉化成無形的過程,這一過程通過人自身的器官發生效應,并經由想象發現更多。因而,想象是對味覺的重新挖掘,重新體驗,也可以說。是對味覺的確證與補充。假如純粹用味覺本身的感覺來見證,我們就無法從中找到更具實質性的東西,就如同動物的純感官的味覺,它只沉浸在官能性的愉悅與滿足里。逸舟不僅要在味覺中品味生活,品味詩意,同時在味覺中放縱想象,品味人生,“我在學習親近味噌湯的甜味,從中掌握了一種技能叫做在悲觀中挖掘幸福主義”。(《蟹柳思念味噌湯》)
誰都知道,味覺不可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具象的存在物,它是經由生命這一官能傳達給意識的一種信息。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生命內里的一種感受。無形但又實實在在地發生著。這有點類似精神的感覺,盡管它不像味覺,必須從具體的食物中分泌出來,并依賴著這一反應。但精神的感覺,并不是無中生有,客觀世界的在場,給它提供豐富的蘊藏,一旦它與主觀世界科學地結合起來,一個新的圖景就產生了:“即使這一支玻璃瓶里沒有你要的香根草的泥土腥,你可以別處尋覓,或終生調香,自立文字。”(《故事》)這一尋覓,就是超越感官的一種尋覓。人類感覺區域分工明確,每一類的感覺都有它管轄與統領的范疇,這就是感覺的有限性。因而,感覺并不是萬能的接收器,味覺系統根本無法代替嗅覺系統,實施這一系統的程序,進入這一領域的終端。盡管兩種器官相距最近,但卻無法實現這一跨越。但心靈的感覺則截然不同,它是無形的,因而就不受限于任何實體的束縛,擁有無限展開的可能。它完全有能力對應于某一感覺,形成鏈接,產生同一的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新感覺,即符號化的感覺:“滿座的茶餐廳像一罐佛跳墻,孟一朵在香一陣膻一陣的氣味中,幾乎也要跳墻去。”(《愛情證明題之唯一篇》)
詩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超脫的、先驗的味覺,這一形態生長在心靈這一區域,是對生理器官的更高層次的咀嚼與回味。它并不受限于日常飲食或者美味給我們提供的那一滿足。那一滿足假如僅僅受限于舌頭產生的快感與愉悅上,那就絕對形不成詩。詩是肉體之外的一種心靈感應。這一感應盡管源于物質世界及身體自身提供的諸多感受,但它的目的是一種凌駕,一種脫卻官能的精神的品味,也就是精神的味覺。“孟一朵混混沌沌地吃掉晚餐,吃掉茶餐廳,吃掉佛跳墻,吃掉自己,吃掉鬧市,吃掉人潮,吃不掉那個疑問——唯一何解”。(《愛情證明之唯一篇》)
從某種角度上說,心靈也是一種感覺,一種精神的動態反應。這一感覺并不是無源之水,自發而生的;精神的感覺實則應是人的各種感覺的綜合提升。人是實在之人,而不是虛幻之人。我們所把握的世界,是實在的世界。我們憑借身體中天生的敏感性去觸摸、去體驗、去把握外界的一切,然后將其轉化成身體的需要,以及精神的渴求。當然,當精神的需要超出生理的需要,或者說,當精神的需要跨越身體的受限之時,詩就產生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詩就是超越官能的一種生命體驗。“整個晚上我只顧把鼻子粘住手腕,以及于鼻子失靈地聞出楊梅的味道、牛肉干的味道、清蒸魚的味道,晚餐的味道夜宵的味道。愛,很容易使人生出無數錯覺的吧!”(《香根》)我想,正是這一錯覺產生了詩,產生了可以咀嚼、可以消化的詩。從某種意義上說,味覺與詩的結合,實則就是精神與物質的結合。物質的轉化形成味覺,精神的轉化形成詩,詩的產生就源于這一不同形質的改變。當然,味覺對于肉體來說,是很復雜的生理作用,也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機制。當詩人將這一服務的指標轉向詩歌的時候。詩就構成了它獨立的消化系統,從容地接納這一感覺:“可不能以這樣的人生觀對待炸醬面,唯一的宗旨是濃稠。一個中心無數個基本點。醬味宜咸宜甜,澆頭有七十二變,菜碼可以三百六十五日日更新,當自由主定,剩下的便是我們的活。”(《炸醬面陽光》)
對味覺的探討本應隸屬于廚師的事,因為在美食的判斷中,味覺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當然,文學、詩歌介入這一領域,絕不是重復廚師該做的事,廚師的作用在于為味覺的發生與調動提供物質與技術的保證。但詩人并不是物質的代言人,而是精神的倡導者。詩人或許企圖在味覺,這一看不見的領域,感受著更大的咀嚼空間。當然,將主要方向瞄準在這十分日常化、物質化、很少有人涉獵的領域,就需要超越物質的不同凡響的美學建構,否則,就很容易落人世俗庸常的圈套,成為一般性的味覺記錄儀,成為味覺信息的發布者。
在享受味覺中享受詩歌所帶來的另一種味覺,它也是奇妙的多種元素混合的化身。就如同美食所帶來的味覺,也是多種食品混搭所產生的結果。詩對物質的作用不可能像味覺對食物的作用那么直接實用,甚至是從一種感覺的導引中所發生的美麗沖動。它已從肉體的依附之中脫卻開來,進入另一種演化的時段。當然,這種演化并不是遠遠離開感覺本身的可感性與真實性。詩在記載這些的同時,并不束縛于此;詩的想象與自由的權利,就旨在感覺最大限度的解放:“有一天,我吃著自己做的簡易飯炸醬面,念著她,面突然很咸很成。面是很咸,但有可樂,迷路是很笨,但轉角有陽光。”(《炸醬面陽光》)在這里,實際上,逸舟的感覺已從味覺轉入觸覺與視覺。這一連串的感覺的跳躍。都銜接在精神這一主線上。逸舟的闡述實際上完成了一次感覺上的革命。她似乎要從一般性的、膚淺的體悟中擺脫出來,進入細節化、特殊化的認識。當然,這一認識肯定與生命的體驗息息相關:“靜止時我的蟹柳味噌湯,是一個站在云下,執著粉紅趕羊鞭,留淺墨綠長發的自凈姑娘。”(《蟹柳思念味噌湯》)逸舟不僅將詩納入生活化的圈子,同時,將詩納入日常生活化的軌道。許多人談文學中的生活,往往指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所構成的關系。當然,這些生活也必須通過感覺發生作用。感覺是承載這一生活的重要媒介,這一感覺主要來自視覺聽覺。視覺是心靈的窗口。但人們往往過于強調這一感覺,而忽視了另一些感覺的作用,給文學帶來了某些欠缺,同時,也給我們的生活體驗帶來了某些欠缺。
逸舟的創作至少給我們帶來一種新的啟示,文學不僅要面對普遍的生活,同時也要面對細微的生活。細微的生活可以理解為細節化的生活。味覺的感受就是其中重要的部分。我們相信:文學所感應的空間永不止這些。文學、詩與美食的結合,至少將提升美食的品位,給美食增加一道誰也無法取代的精神的調料——即精神的美食。我們相信,逸舟在精神美食的盛宴中捧出的這一道的詩意拼盤,不僅給自身帶來新的靈感,同時,也勢必影響她以后的創作。給文學新領域的挖掘帶來更多新的有意味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