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塵光
天鵝和鶯歌在魅城最豪華時尚的夢幻巴黎洗浴中心。天鵝躺在按摩床上,女服務生正在認真地給她摁頭、敲背,她看著遠處氤氳水汽中的鶯歌,看著她正在珍惜地撫摸、搓揉自己的身體,看著她那微微隆起的、像扣了個小水瓢一樣發福的小腹,看著她有些松弛下墜的屁股,忽然想,康新莊真的喜歡這樣的女人嗎?
康新莊雖然五十歲了,只是頭發有點謝頂,從面龐和身材上看,完全像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他的辦公室里有大小兩套啞鈴,還有拉力器,上下班時他經常會操練一番,局里很多年輕人都自嘆弗如。他是個有味道、有魅力的男人,何況還是局長呢。天鵝想,女人能不能對男人產生吸引力,看來年齡、身材并不是唯一重要的,比身材、比年齡更重要的還是媚態吧。
鶯歌是個有媚態的女人,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會不經意地飛一下,然后垂下眼簾,宛如重要會議上透露出的小道消息,剛剛知道一點兒神秘內容,卻馬上回歸正題,讓人禁不住對那消息和消息背后更敏感、更重要的信息,浮想聯翩。
她嫉妒鶯歌嗎?在同事們眼里,天鵝一直是爽氣的、俠義的、光明磊落、敢說敢做的女人,連康新莊也對她敬重有加,稱為女中豪杰。她為什么會隱隱有一絲嫉妒呢?她曾經以為,女人要論媚態、論騷情、論放浪,只要能夠放下內心的矜持,任誰都會千嬌百媚。可是后來她知道,那并不容易,逞姣爭妍是需要天分的。
快要下班的時候,鶯歌從隔壁的辦公室打來電話,“晚上有安排嗎?”
天鵝說:“誰像你啊,請客的人排著隊,得提前一周預訂。”
“你少說這些風涼話。沒安排就去洗澡。夢幻巴黎剛開業,他們送了個卡。”
鶯歌在天鵝面前,從來不回避、掩飾這些事情。有人給她送卡,有人請她吃飯,甚至和康新莊出去應酬,他怎么酒后吐真言,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天鵝。天鵝不知道鶯歌的話里,有多少水分。但她心里清楚,鶯歌說話或多或少會有點夸張、有點水分的,需要打折、篩揀著聽。每逢鶯歌說起她和康新莊的事情,天鵝總要做出像個大姐一樣關切的樣子,提醒鶯歌:“你可小心點,萬一把事情搞大了,讓老康的老婆找到單位,找到上邊去,把老康的官兒弄丟了,你可吃不了兜著走。別人不算你完,我也不算你完,老康其他學生,也饒不了你的。”
鶯歌就呵呵笑著,做出胸無城府的傻大姐的樣子:“你也上啊。師生戀時髦著呢。”
天鵝說:“靠,在學校時都沒師生戀,現在枯枝敗葉,戀的什么勁?”
鶯歌說:“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還得浪打浪。年輕時不懂愛情,午后茶才有味道呢。”
“我要真戀他,你怎么辦?”天鵝往身上抹著沐浴露,看著鶯歌兩手兜著自己下墜的乳房,不斷向上掂動著,好像想讓它們挺拔、聳立起來,忍不住笑了。
“同情唄。我們就是同一個領導、同一個情人,同情兒,嘿嘿。”鶯歌說著,自己也笑了。“要不,咱們也競爭上崗、雙向選擇、擇優錄用。”鶯歌的笑聲,在恢弘典雅、富麗堂皇的浴室中,發出陣陣回聲。
天鵝憋住笑:“無恥!惡心!”隨手擰了鶯歌一把,“沒見過你這樣沒臉皮的。”用水龍頭朝著鶯歌噴去。
劉天鵝和曹鶯歌是魅城文廣出版局兩位聲名遠揚的女處長。兩人一樣的精明強干,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的精通業務,一樣的奮勇爭先,尤為難得的是兩人喝酒,一樣的豪爽痛快,一樣的精于應對,全地區文廣出版系統乃至整個機關大院,都把她們稱作“姐妹花處長”。
康新莊剛調過來當局長時,報到第二天,就舉行了一次全局機關酒宴。歡送老局長,給老局長送了紀念禮品;同時,也作為新班子的一次富有親和力的亮相。在酒宴上,對未來的施政方略作了言簡意賅的披露、宣示,以便溝通和反饋,待正式會議上,做出新班子的施政報告。
酒宴上工作程序完成以后,進入感情交流程序,就是喝酒。先是康局長帶領大家敬老局長。然后是第一、第二副局長和紀委書記分別帶領大家敬老局長,最后是老局長敬新班子,再敬全體跟隨他多年的同志們。老局長很激動,說了許多從前在崗位上絕不可能說出來的話,情真意切,大家也甚為感動。最后,老局長還敬了個道歉酒,對這些年里照顧不到的同志,這些年里批評過大家的事情,表示歉意。隨后,大家就自由發揮,敬老局長,敬新局長,大家都帶著敬仰和甘愿獻身的勁頭,敬康局長酒。
康局長一直滿面笑容、惠風和暢的樣子,天鵝和鶯歌過來敬酒時,康局長紅彤彤的臉龐,頓時霞光萬丈,流光溢彩。他說:“早就聽說你們這兩位姐妹花處長,大名鼎鼎啊。”兩人都爭先和康局長碰杯,喝酒,天鵝說:“不是臭名遠揚就好。”鶯歌說:“康局,別人說我們的話,是好話你全聽進去,壞話全冒出去哈。”說著,就清了舊杯,要斟滿新酒。康局長開始一直喝的白酒,天鵝、鶯歌敬酒時他已經換了啤酒,倒新酒時,鶯歌拿過來白酒,康局長推辭,說不喝白酒了。鶯歌說:“那不行,工作你是絕對領導,俺就是個服務員,絕對服從、服務好,可喝酒不行,要公平,對不對?喝啤酒也行,一比七。”康局長一聽,笑了:“果然厲害!”就把杯子給了鶯歌,鶯歌把康局長的杯子斟滿白酒,又把天鵝和自己的杯子斟滿,三人碰一下,一飲而盡。
這一杯白酒下肚,康局長就很有點感覺了,舌頭開始打飄兒,找不著正道兒,亂拱亂撞的。同時,還要盡力做出腦袋很清醒的樣子,很想說出些既高瞻遠矚,又幽默風趣的話來。他就問天鵝和鶯歌:“在文化干了多少年了?”
天鵝說:“十八年了。都干老了。”
鶯歌說:“我十六年。人老心不老。”
康新莊說:“人也不老,心也不老,工作的勁頭更不老。都快二十年了。不容易啊。在處長崗位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為名、不為利,不容易啊。”忽然,他眼光一亮,“我看,你們不但是姐妹花,還是兩朵藏紅花。”
天鵝和鶯歌都喝了很多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康局長繼續說:“藏紅花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珍貴藥材,能疏通經絡、滋補血氣,還健胃理氣。沒有你們的輔佐,咱老局長和前任的局長們,咱文化系統的工作,哪能這么有凝聚力,哪能這么好啊?”
有個年輕人也喝了不少酒,這時候接了一句廣告詞:“藥材好,藥才好。”
大家哄堂大笑。康局長說:“對。咱局的藏紅花,藥材好,藥才好,這么多年的修煉,抗沖,抗泡,藥效強!”
“味道更好!”鶯歌隨著康局長的話,也說一句。
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從這以后,藏紅花的名字,就傳遍了整個文廣出版系統,傳遍了大半個機關。
劉天鵝到機關的時間,比曹鶯歌早一些。剛開始,兩個人都在辦公室,天鵝是文書,管著文件的收發、登記、傳遞、歸檔。鶯歌做打字員。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撥一撥的領導和同事們,來了走了,走了來了,她們也都先后離開了辦公室,走到業務和中層領導的
崗位上。鶯歌在文化業務處,既負責群眾文化、專業演出,也負責文化市場管理,專門有個稽查隊,管著魅城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練歌房、游戲廳。整天有人來找鶯歌,辦演出證、許可證什么的。劉天鵝是人事政工處長,負責整個系統一千六七百人的工資待遇、職稱、人員調配,以及機構編制、入黨提干、宣傳培訓等等。雖然也有不小的權力,可是相對在社會各個層面的交際,相對那種實實在在的利益,天鵝比鶯歌還是差了很大一截,是兩個層次。
兩人關系不分彼此,雖有時候免不了爭強斗勝,但多數時候親如姐妹,相互照應、相互幫襯。她們都在三十出頭時候離了婚,十多年過去也都沒有復婚,沒有再婚。天鵝是因為丈夫做生意,她在外邊應酬不少,他的應酬就更多,兩人各忙各的,開始無論多晚,他總是回家,漸漸發展到夜不歸宿,后來發現他已經給外邊那個女孩買了房子,同居好久了。鶯歌的前夫是個工人,工廠不景氣,半下崗,他就整天打麻將、喝酒。逢喝必醉,逢醉必鬧。借著酒勁兒回家把鶯歌拖起來,陪他看毛片,鶯歌不從,他就拳腳相加。后來不看毛片了,回到家里,就在墻上亂寫亂畫,鶯歌阻止幾句,他就在床尾,抓住鶯歌的兩個腳脖子,兩手一使勁,刷地把她像抽床單一樣,抽到地上,摔得她腦袋、肩膀、后背,渾身是青。
兩人先后都走出了那段地獄般的婚姻歲月。因為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的經歷、共同的體驗、共同的苦澀和眼淚,她們就相互安慰著,鼓勵著,時常一起邊哭邊笑邊咒罵男人,漸漸走出了離婚的陰影。鶯歌一直沒有孩子,也不想要了。天鵝有個女兒,一直跟著在大連的媽媽生活,偶爾逢年過節,團聚一下。平日里,緊張忙碌的工作、應酬之外,兩個女人就盡享自由而輕松的生活。有時候會一起出去旅游,一起到商場購物,一起和朋友打保齡球、游泳。
年輕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在處長領導下,安心做自己的工作,可是,隨著年齡、資歷的增長,特別是兩人都成了處長,掌握一定權力之后,不可避免有了一些比較和競爭。年底評優樹先,外出考察學習,特別是組織部門考察干部時的推薦和考評,成了一塊讓兩個人都感到硌的隱隱作痛的石頭。
局里一位副局長調走以后,一直沒有配備新人,這個職位已經空了一年多了。康局長的前任老局長,在天鵝和鶯歌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相互各不偏袒,都作為成熟的、可以馬上提拔使用的后備干部人選向上級推薦。但是,究竟誰排在第一誰排在第二,這卻屬于絕對機密的問題,除了老局長,除了組織部干部處長和部長之外,誰都無法確知。
兩人都沒有丈夫、孩子的牽絆,工作、權力、應酬、交際,幾乎是她們生活的唯一焦點。因為有這個副局長的空缺職位的影響,兩個人都感覺開始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似有若無的隔閡。除非一些敏感話題,平日里兩人還像從前一樣,說說笑笑,購物、做頭發、健身,但是她們都知道,那個問題是早晚要相互刺疼一下的。不是你刺疼我,就是我刺疼你。她們相互都在心里勸說過自己,要自己放棄,讓給對方,可是,思前想后,卻都無法做到。
康新莊局長到任后,兩人關系一度和緩了一陣兒,過去的表現、工作、業績,都隨著老局長退居二線而歸于虛無,已經沒有太多價值。新的局長,就是新的開端,重打鑼鼓另開張,過去一筆勾銷,新的環境,要開始新的比賽。
從康局長來的第一場酒宴上,天鵝就看出鶯歌勇往直前、猛打猛沖的勁頭。如今,已經半年多了,鶯歌已經成了康局長最信任的一位處長,局里的很多事情,班子里沒有開會,康局長會先和鶯歌通通氣,溝通商量一下,然后再拿到辦公會上研究。
天鵝知道從個人關系上,目前她已經處于劣勢,雖然她和康新莊還有點特殊關系,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曾在天鵝上學的初中學校當過團委書記,她對他有點模糊的印象,他卻完全想不起有她這個學生。盡管如此,這層關系,還是或多或少讓他們有拉近的可能,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師生輩分稱呼。但是,半年多過去,天鵝知道,這層關系并沒有發揮什么作用。主要原因當然在她,她沒有鶯歌那樣的勁頭,也沒有那樣無所顧忌、毫不在意別人怎么評說的勇氣。她只有暫時甘拜下風,兩人都接受了這種新的格局。不過,天鵝也相信,康新莊不是個毫無主見的人,他雖然可以在鶯歌的窮追猛打之下,順水推舟,和鶯歌走得很近,但他不會不考慮局里多數人的評說,不可能不考慮鶯歌和她之間的綜合平衡,不可能很快就把鶯歌提拔起來。
這只是天鵝自己的推想。康新莊究竟是怎樣的人,她有時想想也是十分恍惚。從他講話、處理工作和應對關系看,是個精于仕途的人,也是個很會生活、很會享受、能干能玩的人。對于下屬,他常常搞些福利,輪流著讓大家出差考察學習,捎帶著游覽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對上級他也是周到備至,據說逢年過節,不但市委、市政府、兩辦、組織、宣傳這些主管領導機關,他會周密策劃,精心表達意思,就是對組織部、兩辦秘書科的普通工作人員,他也會或多或少表達一點局里的心意。平日里,有大型演出或者好的電影大片、成套的有價值的電影、音樂光盤集,他會想著上級領導。遇到中秋、國慶、春節等假期,他常常讓電影公司安排一個機關專場,給那些無關緊要的機關部門送些票,讓大家享受一下文化盛宴。
康局長善于應對各種場面,把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撫慰得熨帖、踏實,他自己也活得瀟灑、快樂。他曾經在會議上講過,要快樂工作,快樂生活。他的理論是,機關工作,特別是文化廣電工作,與搬運工的性質不同,搬運工難以因為流汗出力而快樂,可是我們可以,文化工作應該而且也必須是快樂的工作,要快樂工作,快樂生活。他專門給全系統每個員工購買了洪昭光關于養生保健的書籍。
天鵝感覺,康局長是個老少咸宜的人物,同時也老少通吃,來者不拒。不管是年輕的女孩子,還是鶯歌這樣成熟風韻的半老徐娘,只要有條件、有機會,他都可能不失時機地“俯就”一下。沒有人無謂地和他計較這些私生活上雞毛蒜皮的小節。前些年社會上流傳甚廣的“在家紅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在康新莊的身上,實在是很真切的體現。
鶯歌很快就把準了康新莊的脈搏。有段時間,她格外注意自己的儀表,每天上班都經過精心打理。既不濃妝艷抹,也不素面朝天,總是恰當得體地讓自己顯示出清新健爽的一面。有時,康局長中午有工作應酬,下午回來得晚,只要聽到康局長辦公室的門響,不一會兒,滿走廊里就會聽到鶯歌咯噠咯噠的皮鞋聲。這時,她一定是披散著濕漉漉長發,渾身飄逸著清新淡雅的香氣,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去做了美容,專等康局長下班前回來的這個時刻。她走進康局長辦公室后,有時會故意敞著門,向康局長匯報工作,匯報審批新證的情況,匯報查處罰沒的情況;有時就是隨意而開心地談笑,傳出嘻嘻哈哈的聲音。也有時候,她一進門去就毫不避諱地關起門來,讓別人有一種神秘莫測的猜想。
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康新莊又從外邊回到辦公室。接著,就聽到鶯歌咯噠咯噠的腳步聲,她走進康局長辦公室,一進去就關上了門。已經下班了,大家都走了。對于他們下班后在辦公室商量工作,大家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除了天鵝沒有人會有特殊的注意。那一天,天鵝心情不好,想想自己好像已經走到了職業的盡頭,進步的前景渺茫,全心全力打拼半生,就這么在中層的位置結束了。她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下班以后,處里的其他人都走了,她就留在辦公室里,關著門,黑著燈,她要看看康新莊和曹鶯歌到底在干些什么。
她把耳朵貼到冰涼的墻壁上,什么也聽不到。只是隱隱約約傳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話的聲音。她能聽到鶯歌騷媚的笑聲,能想象出她的眼睛一陣一陣火花閃爍、不斷放電的樣子。她搬個椅子,輕輕放在門口,站到椅子上,從門上方的氣窗口向外看,走廊里黑糊糊的,除了康局長和鶯歌的辦公室亮著燈,所有的房間都鎖門走人了。她想也許能從康局長房間的燈光和人影閃動中,看到些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往下下的時候,椅子一趔趄,她差點摔倒,心怦怦地悸動。萬一摔下來,鼻青臉腫,明天可怎么向大家交代。她趕緊把椅子搬回原處。那一趔趄的聲音,驚動了康局長和鶯歌,鶯歌開門出來看,聽她說:“是樓上響吧。都鎖門了。有家的誰不急著回去呢。”說著話,門又關上了。
天鵝又把耳朵貼到墻壁上,一會兒,臉頰冰涼,她換了另一邊。還是什么都聽不到。她想聽到什么?是不是想聽到鶯歌和康新莊的那種聲音?聽到又能說明什么呢?有什么意義?天鵝心中暗暗罵自己,真是下賤。他們愿意怎樣就怎樣,與她有什么關系?可是,真的沒有關系嗎?那個副局長的位置擺在那里,對她有著不可遏止的誘惑。
她不再聽他們究竟在隔壁說什么做什么。她站在窗前,望著高樓下闊大的廣場。這個廣場叫天地廣場,一片漫無邊際的草坪,中間是巨大的盤旋上升、熊熊燃燒的火炬雕塑。機關大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碩大的印章的樣子,高高聳立在廣場北邊,她的辦公室在十一樓,就是印柄西側偏上的位置。廣場上幽幽的草坪燈,熠熠生輝,噴水池中隨著音樂射起道道光柱,隨著光柱,四周圍觀的人發出陣陣呼喊。機關大院里邊,一排一排的轎車井然有序地停放在那里,如一條條酣睡的蜈蚣。圍墻邊上,不斷有警車巡邏,警燈閃爍著一遍一遍地開過來開過去。職務和權力對她真的那么重要嗎?她想一想,還是沒有辦法做出否定的結論,如果不重要,還有什么更重要的?還有什么可以帶來那種絕對獨特、絕對強烈的快樂感受呢?
現在的干部任用,是個非常復雜的過程。提名、考察、評議、醞釀、審查、研究,每個環節都有規范的程序,每個程序都很透明。民意當然非常重要,可是主要領導的意見更為關鍵。特別是內部就地提拔使用的干部,特別是專業性質比較強的部門,除非上級有更好的人選,那么部門主要領導的意見,就具有某種程度上的決定性作用。
無論她對鶯歌和康新莊、對他們的密切關系有怎樣的看法,至少在外表上,她必須一如既往地和鶯歌保持親密友情,必須在康新莊面前,不流露半點失望和不滿情緒,一切都是為了工作,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工作。無論內心怎樣陰云密布,她臉上必須陽光燦爛。
在空寂的辦公室里,在天地廣場照射進來的隱隱約約的幽暗光亮中,天鵝坐到很晚。大約10點多鐘的時候,她聽到康新莊的門響動了一下。然后,傳來鶯歌咯噠咯噠的腳步聲,只響了幾下,就消失了,變成了輕巧而鬼魅的簌簌拉拉的聲音,像是在踮著腳輕輕地走。天鵝在樓上看到鶯歌和康新莊一前一后,走出了機關大樓,分別上了各自的車開走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天鵝拿著人事局剛剛下發的“關于專業技術職務評聘分開”的文件,和人事政工處提出的貫徹落實的具體實施意見,來到康局長辦公室匯報。
開門進去,天鵝隱隱嗅出鶯歌身上那種特有的清香味道,雖然隔了一夜,康局長兩面暢著窗戶,天鵝還是敏銳地捕捉到殘留著的裊裊余韻。
她坐在康新莊的對面,他的桌面上總是干干凈凈,光可鑒人,除了筆記本電腦,別無雜物。他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含笑微微地看著天鵝。聽天鵝簡要地匯報情況。匯報完了,天鵝把材料放到他面前。他的工作態度嚴謹細致,聽完口頭匯報,總要看一下材料,才做出最后決定。
他看看天鵝,忽然很關切地問:“沒休息好嗎?”
天鵝說:“減肥呢。”
康新莊說:“不是,你的皮膚好,以前總是光彩照人的。這幾天好像蠻憔悴哦。”
天鵝想學著像鶯歌那樣撒嬌地和他說話,可是內心憋了半天,還是做不出一點嬌媚柔曼之態,只好平淡地說:“是有點傷風了,昨天還發燒呢。”
康新莊沒有再問什么,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可能他也感覺到天鵝這些天的沉悶。他就站起身,拿著自己的茶杯,泡了一杯茶,遞給天鵝:“好茶,你嘗嘗,中南海特供的茶。”
天鵝想,是不是應借著這杯茶,借著這個印有他的唇跡的杯子,消除她和康新莊問的距離感呢?就此再說點讓他高興的話,或者索性做出點身體有所接近的小動作。康新莊沒有厭惡天鵝的理由,鶯歌是個漂亮嫵媚的女子,自己也并非是沒有魅力的女人,她的優雅、柔美當然是鶯歌不具備的。猶豫片刻,她什么都做不出來,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違心地去討好他。先自有些窘迫了,臉頰酥麻、發紅。本來她想借此匯報的機會,在聊天中通過一些話題,從側面聽到一點關于鶯歌、關于干部和班子調整等一些敏感信息,可是還沒有進入狀態,自己提前怯場了。無法像鶯歌那樣消除距離感,進入到放松的、可以無話不談的狀態。
無奈,就又說起了工作,說起了事業單位全員聘用,說起了企業改制,說起了發展黨員,并把康新莊的杯子,趁他不很在意時,輕輕放在桌上,淡淡說句:“吃中藥呢,什么都忌口。”
天鵝想起鶯歌跟她說過的,康新莊剛來不久,也在早晨用自己的杯子給鶯歌泡了一杯茶。鶯歌拿起來就喝,抿一抿嘴,說:“中南海的茶,也沒有特別味道啊。”康新莊說:“品茶可是大學問啦。”就給她講品茶,講茶道、茶藝,講技術和意境,講在品茗中怎么體悟清、靜、和、美的精神。
鶯歌用崇拜的眼神盯著康新莊,聽得有點出神了。康新莊一邊說,一邊指著杯子給她講茶葉片在水中的變幻之態。忽然,他就拍了拍鶯歌的手:“保養得不錯,很嫩的小爪子,小豬蹄似的哈。”
鶯歌呵呵傻笑著,也不掙,也不躲,康新莊就那么攥住。
“然后呢?”天鵝問道。
“沒有然后了。”鶯歌說,“然后,他就松開了唄。”
“你就那么老實地讓他抓著?”天鵝還是有點不解。
“你說我能怎么辦?沖他發脾氣?像小女生一樣尖叫?”鶯歌理直氣壯地說,“男人在我眼里,只有兩種,一種是能駕馭我的,我甘愿當牛做馬;一種是要被我駕馭的,給我當
牛做馬。”
“哦,小孟就是你的奴隸了,怪不得那么隨心所欲地訓斥人家。”天鵝譏嘲地說。
“他腦子太不開竅,我可是為他好。”鶯歌辯解。
小孟是鶯歌處里的一個年輕人,經常受到鶯歌嚴厲訓斥,有時候當著很多同事的面訓斥,不給他一點面子。一次召開幾百個娛樂市場經營業主參加的會議,小孟布置上級要求填報的一些表格,正說著話,鶯歌一下把麥克風從小孟面前拿到自己面前,在大會場里幾百人面前訓斥小孟:“你那長的是什么腦袋,這點事情都說不清楚,你還能干點什么?剛才他講的不對,不是那樣。”她就按照她的理解,向大家解釋、糾正,把小孟羞得面紅耳赤,也不敢辯解,雖然他很清楚自己并沒有講錯,是鶯歌聽岔、理解偏頗了。
“小孟其實是挺有素質的人。”天鵝說。
“還說我呢,你也好不到哪里,你對周小丁不也經常動輒就批嗎?劈頭蓋臉地批。”鶯歌沖天鵝反擊。周小丁是天鵝處里的工作人員。
“切,我可不是無原則地亂批,像你一樣。我是賞罰分明,做得好的,我常常表揚。做不好,當然要批了。”
說著說著,兩人都哧哧笑起來。
很快就是冬天了。這年冬天,魅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連續二十多天,天天下雪。紛紛揚揚的大雪,無休無止、綿綿密密地下。好些天交通都中斷了,滿大街是步行的人,掃雪的人。掃也掃不凈,前邊掃著,身后一會兒又是厚厚的一層。魅州從來沒有遭遇過雪災,人們第一次被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暴雪震驚了。機關出動了,軍隊出動了,整個社會都動員起來。建設局臨時從外地調集了很多清雪車,連建筑工地上的鏟車、推土車都上陣了。
整個城市沉浸在一種特殊的氛圍中,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熟悉的街道、樓房變得晶瑩剔透,像童話王國似的。大雪帶來很多不便,卻也讓人們進入到與平日完全不同的新異的狀態,所有的節奏都減慢到近乎停頓的地步,憑空多出了一些悠閑和安逸。圣誕、元旦、小年、春節,幾乎連在一起,大家早早進入到過年的喜慶感覺中。
每年春節,鶯歌都會格外忙碌,忙著收禮送禮。并不是索賄行賄,鶯歌當然知道遵守規則,知道哪里是碰不得的紅線。她忙活的都是朋友,是友情,一年將盡,辭舊迎新,生活、工作上的許多朋友,總要表表心意的。
天鵝又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壓力。鶯歌有比較堅實的物質后盾,任何事情總離不開物質基礎的。有人傳說,康新莊以個人名義讓鶯歌給他辦理了兩萬元的文化禮品。這樣一種深刻的信任,無論是誰都可以想象出對于鶯歌,對于那個職位來說,意味著什么。
冬日的漫漫長夜,天鵝時時胡思亂想,有時候看看電視、上上網,即使看電視、上網時,也經常神不守舍,不由自主地就會想到鶯歌、康新莊、那個職位。睡覺也總不踏實,似睡非睡,半夢半醒。有一次,她竟然夢到了前夫,自從離婚后,她幾乎從來沒有夢見過他,那個人好像已經永遠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也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
她很清晰地夢見了他,看見他從一個農村菜園旁邊矮小的茅草屋里出來,笑嘻嘻的,一邊走著,一邊拍拍手說:“好了,好了,沒事了。”說著就滿面笑容地朝著遠處碧綠的菜畦走去,那里是一口水井,井口架立著水車。天鵝恍恍惚惚地走到小草屋門口,推開虛掩的門,被屋里怪異的氣味嗆了一口,是蔬菜種子和農藥混合的辣酥酥的氣味,也有菜農的衣服和被褥散發的汗臭以及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種天鵝說不清楚的腥腥的味道。她定睛看一看,屋里好像有藍色的月光,皓亮如鏡,鶯歌躺在地上,赤身露體,雪白的小腹上插著一把刀子,隨著刀子的刃口,鮮血汩汩流淌。她沒有很驚恐,只是害怕自己的鞋子沾上血跡,低頭一看,滿地都是血,已經洇紅了她的鞋,雙腳已經埋在血泊中了,血卻還在升高,像漲潮一樣,越聚越多。忽然,鶯歌睜開眼睛,好像一點兒也不痛苦,臉上微微笑著,花朵一樣嫵媚、燦爛,她說:“現在好了吧。”說著,就掙扎著要坐起來。天鵝驚叫一聲往屋外走,剛邁出門口,警察就進來了。她一下醒過來,心驚肉跳。
天鵝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披著外套,喝了點水,去客廳看一看,又回到臥室,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再也睡不著。
往年春節長假,天鵝和鶯歌時常一起外出旅游,和朋友聚會、唱歌、打球。這一年,除了初一上午,她們一起由鶯歌開車到康新莊、老領導和幾個重要的已經調走或者高升的往日同事家里,拜了年;再就是初四中午一起參加了局里中層以上人員聚餐團拜之外,再也沒有一起活動。
天鵝感覺她和鶯歌真是越走越遠了。什么也沒有說。不好說。也沒法說。偶爾見面的時候,她們都努力做出一些宛如從前一樣親熱的舉動,相互說說頭發、衣服、化妝品,可是內心的疏遠,卻清晰地寫在心里,寫在臉上。鶯歌看到她,還是嘻嘻哈哈,眼睛卻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天鵝。
有同事在悄悄議論,春節期間康新莊走訪上級機關、拜訪老領導的時候,一直把鶯歌帶在身邊,把她作為局里工作的頂梁柱介紹給有關領導。有幾次很私密的家庭聚會,鶯歌也都參加了。鶯歌和康新莊的夫人成了好朋友。康夫人是魅州大學的數學老師,據說和鶯歌一見如故,不僅一起參加文化館舉辦的舞蹈學校形體訓練班,還一起去大連服裝博覽會購物,鶯歌讓自己在服裝公司搞設計的妹妹曹燕舞給她精心設計、制作了一件漂亮的絕對獨一無二的毛衫。
聽到這些消息,天鵝感覺自己正在一步一步遠離那個職位,自己的事業就像一輛出了故障停在半坡的車子,不進即退,正一點一點倒退下滑。
正月十四,她隨著姑姑一起去了魅城西郊的無染寺。姑姑信佛很多年,是這里的老香客。姑姑請寺里的妙光師傅給天鵝看看。妙光師傅問了問天鵝的生辰八字,說她去年沖克太歲,流年不利,注定會諸事不順。今年就好了,出了正月就會一天一個樣子,福運亨通,即使有點波折也會逢兇化吉,事業生活都大有斬獲。
聽了妙光的話,天鵝心情安慰了很多。回到家里,就開始認真看那些紅紅綠綠從寺廟帶回來的小冊子,還有些姑姑從前送給她、連翻也沒翻一直擺在那里的,現在都找出來。她照姑姑說的話,每天都誦讀《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妙法蓮華經》,很多書都是豎排,看起來不習慣,文字也佶屈聱牙,常常讓她不耐煩。可是姑姑說,讀這些經就會百毒不侵,萬事順遂,她就逼自己硬著頭皮讀下去。讀了一段時間,還真找到了感覺,有時好像也真能感覺到佛的慈悲、佛的福佑的靈驗。姑姑聽說,連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個不停。她告訴天鵝,她早有感覺,知道天鵝是個有佛緣的孩子。然后,她又壓低嗓音,神秘地對天鵝說,最好能每天焚香跪拜,這跪拜可是有講究,哪一天什么時間朝向哪個方向跪拜,她會隨時告訴她,求什么靈驗什么。天鵝聽話起來,每天誦經,照著姑姑的囑托,定時在佛像前跪下叩拜,很虔誠地閉著眼睛,嘴里念
念有詞。向十方三世佛菩薩祈求,保佑她事業發展順利,保佑她能順利得到那個職位,如愿以償。有時候,跪拜完畢,她還會拋擲硬幣,正面是成,背面是不成。自己心里說拋三次,兩次正面就是佛意一定能成。幾乎每次都是好兆頭,有時三次都是正面,多數是兩次正面。她就很感謝佛菩薩。
那一段時間,天鵝的心情很不錯,看到鶯歌時開心地說說笑笑。看到康新莊時,認真地匯報工作,提出很有見地的參考意見和建議,把自己那份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穩中有進、優中求新。
三月中旬的一天,春光明媚,陽光像一壺燙得很好的老酒,溫熱有力,底氣很足地散發著萌動升騰的春意和熱氣。大街上有時髦女子早早穿上了短裙,有的小伙子把外套脫了搭在肩上,只穿一件單衣。夏天似乎憋得等不及,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下午剛上班,天鵝急匆匆跑進辦公室,把提包往桌子上一扔,來不及像往常一樣放到柜子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周小丁敲敲門走進來,剛欲開口匯報工作,天鵝旁若無人,上氣不接下氣,語無倫次地對周小丁說,“她、她、她談話去了,去組織部,等領導談話去了,就這么就,就副局長了她。”
天鵝臉膛一會兒發紅發紫,一會兒有些灰白,說話聲音顫抖,“她、她、這怎么……她。”
周小丁小心翼翼地,“曹處長嗎?你的資歷比她深啊,工作,也更……”
天鵝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做聲。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天空,看著陽光下越發蔥翠的天地廣場的草坪。整整一個下午,她都沒有離開座位,沒有說話,拿出一張紙,偶爾低下頭,在上邊用不同的字體寫著曹鶯歌曹鶯歌曹鶯歌三個字。
鶯歌成為副局長以后,和康新莊名正言順地經常一起商議工作,也常常一起出去應酬。有時康局長喝高了,下車時鶯歌就提早下來,開開車門,用手護著車門,把康新莊攙扶下來。有人偶爾在背后會議論一下,覺得有點夫妻店的味道,但是康新莊一直對下屬寬待照拂,大家也就沒有誰刻意和領導過不去。
鶯歌開始頻頻出現在一些會議的主席臺上,有時也出現在電視中,面對記者侃侃而談。每次看到,天鵝心里總會嘶地刺疼一下,扎地通透。特別是工作會議和客人來訪之后的宴請,天鵝有時不得不和鶯歌一同參加,康新莊坐主陪,鶯歌坐副陪,康新莊讓鶯歌充分發揮她的應酬特長,帶領著客人和同事們喝酒。鶯歌作為副局長與從前的狀態和感覺更不一樣,把場面調度得既生龍活虎,又和諧有序。有時把客人喝得滿地找眼鏡,還不斷感謝康局長、曹副局長的盛情寬待。
天鵝趁亂跑到衛生間躲一會兒,又跑到賓館大堂沙發上呆坐著。她感到自己幾乎快要崩潰了。那天為鶯歌榮升舉行的慶賀宴會上,鶯歌喝多了,天鵝也喝多了。兩人紅著臉,都在衛生間里嘔吐。
鶯歌說:“天鵝,我能理解你,以后……”
天鵝洗了一把臉,笑著擺擺手:“祝賀你鶯歌。真的祝賀你。”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鶯歌說著話,抱著天鵝的肩膀,兩人擁在一起。
天鵝那天并沒有喝很多酒,可是卻酩酊大醉。她喝酒從來不嘔吐,那天竟到衛生間里吐了多次。她知道這是過度壓抑自己的緣故。內心的痛苦必須以若無其事的微笑掩飾著。失望和沮喪像一件緊身衣,讓她無法呼吸,卻又必須動情地唱出優美的旋律,她感到自己幾近崩潰。越壓抑,她越在意。越在意,她越需要壓抑。
兩周以后,她病倒了,患了一種奇怪的病叫帶狀皰疹,魅城俗稱“蛇盤瘡”。從她的小腹到肚子,正好繞了一圈。到醫院皮膚科去看醫生,開了很多針劑、藥片,在診所打了一周點滴,不但沒有好轉,反而發展到腦袋和脖子上。
天鵝把母親從大連請過來看護陪伴她。夜夜疼得無法入眠。她呼天搶地地哭叫。一會兒熱得汗流浹背,一會兒冷得瑟瑟發抖。那是一種神經痛,錐心刺骨地疼,常人無法忍受。天鵝就不時地哭爹叫媽。一次一次以頭撞墻。把被子和枕頭都咬碎了,滿床上是棉絮和枕糠皮兒。除了疼痛,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整天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家里的每個房間都四處散布著毛巾、內衣、藥瓶、衛生紙,成了一個彌散著藥味的凌亂不堪的豬窩。醫生說,這種病沒有特效藥物,只能等疼過那個發作階段,藥品才能慢慢起到治療和緩解作用。
天鵝疼得跪在地上哭求佛菩薩,一邊哭著作揖,一邊滿地打滾。她的姑姑來幫她念阿彌陀佛,在旁邊念念有詞,天鵝還是疼得無法忍受。地上、床上折騰半天,不知是累了還是陣痛緩解,她忽地一下跳起來,跑到書房把書架上紅紅綠綠的寺廟發的小冊子和佛經,都抽出來扔到地下,有的隨手就撕了,又把它們攏在一起抱到廚房,打開煤氣,點著紙片,引燃那一堆佛經,滿屋子是焚燒紙張的味道,封面的蓮花瓣、佛的諄諄教導和很多圖片,都在火光中升騰、涅槃。
經過近二十天比死亡還要痛楚的疾病之后,天鵝終于痊愈上班。她患病期間,鶯歌正好在省城參加一個文廣出版系統的理論研討班。學習歸來,在走廊上看到天鵝,她恍惚間差點沒認出來,天鵝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蠟黃如風干的果子,沒有一點光澤,充滿了疲憊和倦怠,真有點形銷骨立。
鶯歌幾次想和天鵝深入地談談,說些什么,可是卻沒有辦法開口。天鵝也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偶爾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鶯歌剛要開口像從前那樣私密地說點什么,天鵝馬上就轉移話題,開始談工作。有時開局長辦公會議,天鵝作為列席人員參加,討論一些問題,大家都發表意見和看法,天鵝就會對鶯歌的某個觀點,找出些漏洞,針鋒相對地搶白幾句。鶯歌并不放在心上。她仍然處在新職務和成功給她帶來的興奮狀態里。有那么多需要她出席、光臨、發表指示、作重要講話的會議,那么多的接待交流活動,那么多需要她作為嘉賓出席的演出、儀式,她格外忙碌而充實。對于天鵝的心情,她因為深深的理解,可以做到無條件地超越、無條件地包容。
夏日的一天下午,天鵝和鶯歌一起去十六樓會議廳參加了一個全國的電視電話會議,回到辦公室。鶯歌的司機小劉過來敲門,說陳女士給她送來一個影碟禮品盒,讓她親自過目,看是否符合領導要求。
鶯歌有點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時候要過這東西,一時也想不起來是哪位陳女士。她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么多公司、連鎖店中,姓陳的女老板就有好幾位。也許是很早說過的,那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她對著小劉自言自語。
她的辦公室有六十多平方,小劉站在空空蕩蕩的屋中間,搓著手,有點緊張。小劉是個憨人,在領導面前總是緊張。鶯歌示意他可以走了。小劉就轉身出去。輕輕關上門。剛在廊道上走了幾步,猛聽到身后鶯歌副局長辦公室傳來“砰”的一聲震響。他渾身一哆嗦,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在墻角避了一下。片刻之后,一片沉靜,他匆匆跑進鶯歌房間。他目瞪口呆,轉眼間鶯歌副局長不見了,屋子里彌散著濃濃的硝煙氣味,寫字臺旁邊的窗戶玻璃碎了,鶯歌副局長趴在窗下,那張寫
字臺救了鶯歌副局長一命,只是臉部受了輕傷。
后來據警察講,這是一種從南方流傳過來的禮盒炸彈,精致小巧,拉線即爆,殺傷范圍有限。其他辦公室只感到輕微的震動,兩邊相鄰最近的屋子,玻璃震碎了一些,卻沒有太多別的損傷。
文廣出版局所有工作人員,從康新莊、幾位副局長、紀委書記、各處室主任到普通職員和司機,包括其他所有當時在單位、不在單位的人,以及和文廣出版系統聯系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公安部門的嚴格審查。從每個人員的社會關系、家庭生活狀況、外出記錄,都進行了偵查。很多鶯歌管轄的業戶,也都受到了調查。包括康新莊、劉天鵝、小劉在內的部分敏感人士,被列入有嫌疑可能的重點,對個別人員報請上級批準后,上了技術手段,進行了特殊技術偵查。案子卻一直沒有線索。經層層上報請示批準,對極個別人員的整個工作生活進行了全方位監控,包括電話、行蹤、銀行資金、存折、銀行卡、股票等。最終還是沒有查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正巧,那幾天時間,魅城郊區棲縣城里和附近城市衛海都發生了一模一樣的爆炸案件。三起案子串在一起審查,聯合辦公,經過多方努力,發現了爆炸案的源頭,那是一個來自網上的帖子,帖子以“代送拉線禮盒,開蓋即響,萬無一失”為題目,里邊留有網絡聯系方式。
公安機關調集了所有計算機偵查力量,對這個帖子進行分析,卻發現帖子是通過加密瀏覽器傳遞的,閱讀、回復都需要通過特殊軟件,而那個網站的服務器在北美,主帖、跟帖、點擊的IP都是動態虛擬、層層加密的。完全查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很多天過去了,始終沒有查出任何線索。
五年之后
鶯歌的案子,不了了之。棲縣城和衛海市的那兩個同類案件,也都石沉大海,成了沉淀下去的“死案”。
案發后,鶯歌不辭而別,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三個多月后,所有人員的偵查和審查,都被暫時終結了。半年之后,天鵝被提拔為副局長,接替鶯歌。一年之后,康新莊因為一次喝酒,突然腦顱出血,送到醫院不久,不治身亡。其他幾位班子成員,都接近退居二線的硬杠子,作為專業性較強的部門,組織上也沒有從外邊安排干部,天鵝幾乎沒有什么爭議地順利接替康新莊,成為魅城文廣出版局局長。
兩年后,正趕上換屆干部調整,女干部有一定比例規定,原來培養的后備女干部正準備換屆時提拔,卻突然因為經濟問題被撤掉了,天鵝就成了魅城政協副主席的不二人選。一夜之間,她在事業上達到夢寐以求的頂峰。
五年時間,她竟然蒼老了很多。頭發白了,牙齒脫落了。她早早裝上了滿口假牙。她經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帶一個時髦超女那樣的黑邊方框眼鏡。很文雅也很酷。她的女兒出國了。她依然獨身。不管在電視上看到她,還是在會場上看到她,她總是不茍言笑,莊嚴肅穆。
她常在周末到無染寺去。那里有一個供她專用的功德箱。每次去她都會施舍一些錢財。她不允許寺廟留下她的任何名字和痕跡。每次去總是輕車簡從,來去匆匆。在主持妙光法師陪同下,到寺廟后邊的一個密室,在佛像前虔誠地跪拜,雙手合十,嘴里默默誦經,又一次叩拜,上幾炷香,就離開了。
每次走出無染寺,她的臉上都會透出一絲輕松,仿佛卸下幾許掛礙。她看著遠處的山嶺,會輕輕嘆息一聲。
沒有人知道,那是幸福、平安的嘆息,還是別的什么。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