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黑騾子,甚至討厭它。討厭的原因很復雜,能說得上來的,最重要的是我怕它。我對它懷著很深的懼怕。我的形體與它相比,我簡直就是一只貼在地面上的小蛤蟆,看它的時候我得仰起頭。趁它乖順的時節,我站在遠處比劃過,就算我拼力踮起腳尖,也只是勉強到達它的眉毛處。黑騾子的眉毛粗重而長,不比我的一頭黑發遜色多少??梢哉f這頭牲口在我眼里是又雄偉又高大,幾乎就是龐然大物。
正是這頭遠比我高大雄偉的騾子,春種的時候,種到山洼上那片最陡的坡地時,爺爺忽然叫我拉著它去擺耬。爺爺一連喊了三聲,我才回過神兒來。爺爺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火氣,說,你聾了嗎?叫你拉騾子哩。我當然沒有聾,只是我一時真的回不過味兒來。黑騾子不是由碎巴巴拉嗎?與那個龐然大物打交道的事怎么會降臨到我的頭上?
我拉著黑騾子,我們開始擺耬。扶耬的是我的三爺爺。同我一樣,他也是個懼怕黑騾子的人。在我們這幾戶人家里,不懼怕黑騾子的人只有兩個——爺爺和碎巴巴。黑騾子就是爺爺買來的。爺爺喜歡黑騾子遠遠勝過了喜歡我們——他的任何一個孫子。每逢趕集,或者有其他事,需要出門走遠路的時候,爺爺就會提前給黑騾子喂好料,臨走,拉出來披上小棉被,綁上鞍子,是那種樣式小巧,專門能騎人的紅木馬鞍,兩邊還各墜一個黃銅色的鐙。爺爺到大門外,踩住門邊的一個樹樁騎上了騾子,手里拽著韁繩,拍一下黑騾子的脖子,它就出發了。去哪兒它似乎明白,不用爺爺吆喝,鈴聲叮當地響起,我們就知道黑騾子馱著爺爺去了。
黑騾子就是聽爺爺的話,騎了幾年也沒出什么事,倒把爺爺侍候得神氣十足,難怪爺爺看著父親不順眼的時候就吼,呸,養兒頂屁用,還不如我的黑子。黑子是爺爺為黑騾子起的大名。黑子確實叫爺爺在我們村莊里的老人中出盡了風頭。別人趕集都是吭哧吭哧地用雙腳板兒丈量那十幾里山路。年輕人還騎個自行車,上了年紀的老漢沒幾人會騎那東西。再說,大多是山路,上坡時推著車,那個吃力,遠比車騎人吃力。有人學爺爺的樣,騎上了自家的毛驢。老漢們的毛驢與爺爺的黑子比,形象猥瑣多了。毛驢上道坡,張著鼻孔出氣;下坡時,臭棍勒緊,那屁就一連串地放,四個蹄子亂踢,身子一顛一顛的,弄得驢上的人緊張萬分。再看黑子背上的爺爺,雙腳套進鐙里,身子放松,神態安穩悠閑,任憑黑子自個兒往前走。下坡時黑子的脖子高高仰起,騾子的背上簡直與平地上一樣平。爺爺不用猴子一樣貓腰弓背,與平地上行走時沒有什么兩樣。陽光照上,黑子的毛色像上了油,黑燦燦一片光滑,跟緞面一樣。爺爺還弄來一串鈴,出門前給黑子套上脖頸,這樣,爺爺與黑子所過之處,一路鈴聲叮當,像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爺爺在老漢們眼里幾乎成了英雄。爺爺將自己的日子過到了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爺爺確實不是每個老漢都能學上的。他前半輩子當木匠,攢了幾個錢,后半輩子不想干那叮叮當當的活計了,就拿出積攢的錢買了騾子,一來幫家里耕地,二來也可以給他當腳力。我們莊里養騾子的并不光爺爺一個,但將騾子調教到這個份兒上,騎出這樣風光的,方圓似乎只有爺爺一個。別人的騾子只為耕地而飼養。他們不會給牲口大升大升地喂豆料,不會有空就守著騾子刷毛,拍打蠅子,伺候皇上一樣伺候騾子。只有爺爺這樣做了,還日復一日,堅持不懈。耕地的時候,騾子和老牛套一對,爺爺老偏心,鞭梢子雨點子一樣落到牛背上。黑子豎著耳朵,有些驚嚇地斜眼瞧著。老牛永遠是一副雷打不動的蔫牛派頭,怎么打也是逆來順受無所謂的樣子。打老牛驚騾子,騾子靈得很,不要打它,驚驚就行了。爺爺對耕地的人喊,生怕他的黑子吃了虧。黑子就驕傲得不行,耕地也高高仰著頭,養得油光水滑的毛光滑得蒼蠅趴上去也跌跟頭。它不無騷情地抿抿耳,甩甩尾巴,還不時沖老牛打個響鼻。黑子還會看人行事,在爺爺面前它比新娶的媳婦還乖順。碎巴巴拉它它也服帖,拉到溝里飲水時,碎巴巴踩一個地埂,噌一下躥上了它的背。黑子有點兒興奮,狂跳幾下,碎巴巴死死揪住鬃毛不放,黑子就乖順了,馱著碎巴巴一路小跑,到泉邊喝了水,又跑回家。
我是從不主動跑去接近黑子的。我已經能拖動鐵锨打胡基了,拉牛的活也干??墒?,這一天,爺爺忽然叫我拉著黑子擺耬。爺爺的口氣不容置疑。爺爺的脾氣遠比黑子的暴躁,動不動就給人一頓劈頭蓋臉的鞭子。我放下手里的牛韁繩默默走近黑子。原本我幫父親拉牛,在地的另一邊擺耬。老牛慢騰騰的,像架年深日久的老機器,已經老得快散架了,沒有脾性與火氣。我拉著它慢騰騰走,它拖著身后的木耬磨磨蹭蹭走。蹄子踏進土里,發出咯咯吱吱的沉悶響聲,好像它的蹄子正在碎裂,化成無數的碎片。
我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挨近黑子。
擺耬拉牲口,就得拉著牲口的韁繩在牲口前面走,起的主要作用是牽引牲口,讓它乖乖地順犁溝拉犁,到了地頭上,拉著它順順當當調過頭。如此來來去去,往復不盡,一大片地就被耕種過了。我在黑子前頭跑,小心翼翼地小跑著,手抓著韁繩的末梢兒,只怕跑得慢了黑子碗口大的蹄子會踏上我的腳。三爺跌跌撞撞地在后頭扶著犁。三爺一向是個出了名的懶漢,身體不大結實,走路總是貓著腰。他一捉上木耬就哆嗦著說,叫我和黑子擺耬,這黑子我還是頭一回使喚,這靈嗎?它聽我的嗎?地實在是太陡了,在這樣的地里即便什么也不干,只是空著手走走,以耕地的速度走上百八十個來回,人也會累得氣喘吁吁,一不小心會栽個大跟頭,何況是用性子焦躁的黑子種地。如果我們在這塊地里種了洋芋,秋天挖出的大且圓一點兒的,總會骨碌碌滾向山下。山下就是我家的場地,洋芋它們等于自己跑回了家。好幾次,我走不穩,被大胡基一磕碰,差點兒也像洋芋一樣滾下去。山下的地里,碎巴巴正跟著爺爺和父親學習擺耬。爺爺決定從今年開始,叫他的小兒子學習干重大的農活。他說要是碎巴巴今年考不上,就回來種地。
碎巴巴在中學里念書,念了好多年了,從拖著鼻涕念到現在的半大小子,聽大人說現在到了緊要關頭。爺爺不止一次用筷子敲著碗沿兒說,你掙破了頭也要給我考上,考不上就回來打牛后半截子!打牛后半截子,就是跟在牛的屁股后面下苦干農活,當一輩子吃苦受窮的農民。碎巴巴小聲地應著,眼睛眨巴眨巴地動,不去學校的時候,他就夾一本書躲在閑房里一個人嘰嘰咕咕念。碎巴巴念書的聲音像滾得歡快的洋芋。
山下學習擺耬的碎巴巴把褲腿子挽起老高,白白的腿桿子不像個下苦的人,他捉耬的動作也不像。與真正的莊稼漢比,他像個鬧著玩兒的娃娃,樣子別扭極了。沉重的木耬不聽他的使喚,他使勁兒地擰著耬把兒,弄得一身的塵土。爺爺在一邊不住地喊,冷勁兒搖,放冷勁兒搖,稀了——稀了——他的意思我們都聽得明白,擺耬的時候勁道用得不勻,種出的糧食苗兒稀稠不勻,影響產量。爺爺手里提著鞭子,好像隨時會抽碎巴巴幾下??磥硭榘桶徒駜旱脑庥霾槐任依呑訌姸嗌佟?/p>
要是碎巴巴今年考上,就會到遠處的城市里去上學。他去了還會回來嗎?就算回來,還能像以前一樣跟我們一起混嗎?到那時候他就是大學生了,大學生是多大的學生,我們都沒有見過。這么多年,我們附近還沒有出過大學生,二十里外的李家莊倒是出了一個。聽說那娃娃自從當了大學生,從城里回來,得他父母套上牛車到十里外的公路上拉他。家里人當皇上一樣地侍候他。到那時候,碎巴巴也會那樣嗎?那樣的話,還不如不要考上,回來當農民,我們大家一塊兒種地,過日子。
爺爺的怒吼像平地滾過的炸雷,嚇得我直哆嗦,驚出一身冷汗才弄明白他發怒的緣由。他用鞭子指著我和三爺說,你們站住,回頭看一看,你們種的麥子,像人干的活計嗎?
回頭去望,我和三爺種過的地,簡直就是娃娃刨土耍過的跡象。一道犁溝與另一道遠近不一,忽遠忽近,有些地方耕重復了,還有沒有耕到的地方,干巴巴的地皮絲毫未動地放在那兒。如果不是回頭看,真不敢相信,這些地是我們種過的,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這是塊未耕種的荒地呢。黑子一擰一扭,忽東忽西,我和三爺幾乎不敢對它咋樣,全然由著它的性子走,加上地陡,我們種的地實在不像莊稼地的樣子。
吃屎的貨,一對兒吃屎的貨!爺爺沖上來奪去了三爺的鞭子,碎巴巴也上前接過騾子的韁繩。他沖我擠眼努嘴,我明白他的意思,趕忙跑開去,到山下繼續拉我的老蔫牛。只怕跑得慢了,又挨一頓爺爺的鞭子。爺爺的罵聲還在繼續。他這回干脆下了結論說,像你們這樣種地,只怕有一天連吃屎也沒有人愿意給你們屙。
他們從頭開始,重新耕種那片地。我和三爺的勞動等于白白忙活一場,不但徒勞無功,還招來一頓臭罵。
種完麥子,種過豌豆,種完所有的莊稼,碎巴巴背上一袋干糧上學去了。爺爺也離開了我們的扇子灣,到一個叫紅寺堡的地方去了。爺爺想騎著他的騾子,一路鈴聲叮當直達那個不知道有多遠的紅寺堡。父親聽后哈哈大笑,第一次毫不客氣地揮手打斷了爺爺的話。父親的肚子都笑疼了,盯住爺爺說,騎上黑子啊,騎上黑子去紅寺堡啊,你是想省下那筆車費啊,呵呵……你老人家知道紅寺堡離咱們有多遠嗎?上千里路,遠得在天邊邊上呢,搭車光路費就得好幾十,你想累死黑子?爺爺睜圓眼,想了半天,終于決定不騎黑子了,把黑子留在家里。
過了些日子,爺爺回來了,話語里夾了些我們從未聽過的口語,這是只有在大集市上的外地人嘴里才能聽到的。爺爺說和他一塊兒打交道的是從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人。爺爺對父親感嘆地說,不出門不知道,出去了才知道外頭的世面有多大。幸好聽了你的話,沒有騎上黑子,騎上的話,可把麻煩弄下啦。父親無聲地笑笑,笑聲里有一絲得意。
爺爺看看黑子,看看老家,交代一番又走了。他現在真正忙起來了,他在那個紅寺堡為我們弄了一個新家,不久的將來,我們會連家帶營搬走,永遠離開這偏遠的窮山溝,到川道地方過日子去。在搬去之前,爺爺得先為我們種地,蓋房子,把那兒收拾得像個家了,才敢將老小十幾口人全搬走。
到時節黑子怎么辦?我們幾乎同時想到了黑子。說不清楚為什么,我們沒有想到其他的牲口,單單記起了黑子。其實我們養的有生命的東西不少,比如與黑子朝夕相處的老牛,老牛生的僅僅三個月的小牛,羊圈里的三只綿羊,滿院子轉悠的七只母雞,一只整日耀武揚威的大公雞,還有棲息在崖頂上土窩里的無數麻雀。當然,還有躲在幽深處偶爾露面的狡猾的老鼠。細細想來,在這個老家里,我們生活過上百年的地方,其實到處都有生命在活動。到我們搬家走的時候,它們可怎么辦?能帶上它們嗎?然而大家最關心的還是黑子。想來想去,其他的就賣了吧,變賣成錢裝在口袋里,既方便又輕松,不能賣錢的就任由它們去吧。只有黑子,不能不叫人多為它想想。黑子是爺爺的得意腳力,爺爺會舍得把它賣給別人嗎?
爺爺隔上五六個月就回一趟老家。他將我們這兒稱作老家,給人感覺我們這兒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頭發全白,牙齒松動了。爺爺回來不為別的,是來拿錢的。只有足夠的錢才能在那個地方為我們建設家園,開始生活。爺爺感嘆著說那個地方啊,干啥都得花錢。坐了一天車的爺爺顯得神情委靡,疲乏不已,但當說到紅寺堡還是興致勃勃的,給我們描繪將來的美好日子。
爺爺裝上我們湊起的錢就匆匆走了,連黑子也沒有顧得上多看看。黑子由父親喂養。父親忙的時節,母親會給它添草料,母親是拿著棒小心翼翼添草的,但沒人敢拉著它到溝里去飲水。碎巴巴在學校里念書,念到最緊要的關頭,幾個月也不會回趟家。桀驁的黑子,我們不敢放它出門,拴久的狗一旦出門都會胡亂咬人,狂奔不已,何況是原本就威武的黑子。飲牲口的活計一般由娃娃擔當。父親忙于農活,我們就想出了個折中的法子,兩個娃娃把水從溝里抬回來,倒進盆子里,再端給黑子喝。這樣雖然我們很累,可省去了不少麻煩。黑子只好整日與老牛為伴。以前,黑子總是一副意氣非凡,不屑與老牛為伍的神氣,它天天出門,披掛整齊蹄聲嘚嘚地奔走于四方,幾乎走遍了方圓的集市與人家。這對于老蔫牛是不可想象的事。
誰想得到爺爺會心血來潮,跑到那騎上黑子也不容易到達的地方去了。黑子這回沒有理由繼續逃避農活了,它得與老牛一起干活。老牛肚子大的時候,父親干脆讓它歇下,讓黑子一個拉單套。黑子畢竟是吃過幾年豆料的,獨自拉單套一點兒也不含糊,遠比與老牛成雙時快當。父親喜得不行說,看來把老牛賣了,養黑子一個也行,咱的三十幾畝地隨便就耕種了。
糧食種子埋進土里,大地就復歸于平靜。喧鬧了一個春天的土地在安安靜靜一心一意地準備發芽的事情。碎巴巴臨走之前,帶我到崖頂上去,我們用鏟子把一片地挖了一遍。不大的一片地,大人看不上,撂在那兒成了荒地。三年前,碎巴巴和我,我們一點一點開了荒,開辟成一片自己的田地,然后種上了豌豆,還背了一背篼糞土撒上了。那年雨水足,豆子居然開花結果了,結了一大捧豆角,我和碎巴巴一會兒就吃完了。我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香的豆角,畢竟是我們自己種的。最后碎巴巴拍著屁股上的土說,這是生荒地,還沒肥力,再過幾年就成了熟地,那時節咱種啥豐收啥,美死咧!
去學校前,碎巴巴就帶我種上了我們的地,照舊種的是豌豆。正是種麥子的時節,種豌豆還早了點兒。豌豆不比麥子耐寒,出苗早會凍死的。但碎巴巴要念書去,時間是不等人的,我們就在一個刮春風的下午種上了豌豆。碎巴巴臨走說,照料豌豆的事我交給你了,操點兒心,發芽出苗時節給上面苫一抱胡麻柴,霜凍過去,就把柴揭了,過七八天就會發芽的,操心啊……
碎巴巴的一個肩膀上背著一個大書包,另一個肩膀上背著一包饃饃。兩個肩膀同時負重,一顆頭獨獨立在中間,使得他的頭顯得突兀孤立,讓人覺得他的頭長在那里是件很突然的事。
碎巴巴走了,爺爺也走了。春天真是個充滿活力的季節。盡管天氣一直旱,開春以來一滴雨也沒有落,麥子還是靠著冬天積存的那點底墑發出了芽。我天天都在看我們的豌豆。這是我們給自己種的糧食,大人不會來過問,更不會插手多管的。給家里種地實在乏味得很,常懷著愁苦無奈的心情。不干活是不行的,每一個人都得干活,累得死去活來。不干的話,大人的棍棒便會追上來噼里啪啦地打著屁股。可是我們自己種地,極少的一點兒地,種的過程充滿了樂趣,我和碎巴巴都樂呵呵的,感到信心百倍,其樂無窮。
麥子發芽了,刨開地皮,土里的麥子變得脹乎乎的,白白的細芽從麥粒身上的裂縫里擠出,同時擠出的有一根帶須的芽,看來是將來的根須。該去看看豌豆了。豌豆似乎在土里正睡得香甜,不愿意露出面目。我們當日撒下的干豆子,現在變得軟和了,卻沒有發芽的跡象。都好多天了,它們怎么還沒有動靜。我有些擔憂,再刨幾顆看看,還是這樣。只好對自己說再等等吧,說不定明天早上它們會蘇醒過來,記起來趕緊發芽的事。
這天下午,正當我對著遲遲不肯發芽的豌豆不知所措時,聽見崖下傳來咣當聲,不由得將目光轉向崖下。崖下正是我家的后院。后院里一邊是牲口圈,一邊是茅廁。我看見牲口圈的木條門在晃動,后來被撞開了,一個黑色身影跑出來——是黑子。我張大了嘴,第一反應是趕緊喊人關上大門,可是嗓子眼兒里像被塞上了棉花,急死了就是發不出聲,眼睜睜看著黑子徑直沖出了大門。它的身子被大樹擋住,看不見了。我忙向崖下沖去。父母他們到哪兒去了?黑子出了門他們知道嗎?然而,我看見路上騰起一團土霧,挾著一股巨大的風,黑子向下莊方向狂奔而去。不分大路、田地,還是巷道,黑子它橫沖直撞而去。父母聞聲跑出大門,黑子已經不見了。
我們循著土霧追趕過去,不少人也聞聲跑出家門。黑子沖進了一個巷道。我們似乎聽到巷道深處傳來女人的尖叫、娃娃驚恐萬狀的哭喊。母親忽然大哭起來,哎呀呀,萬一踏上人家的娃娃咋辦哩?我們沒法兒活了呀!父親頓時面如土色。大家急惶惶趕上前去。黑子像離弦的箭,裹著惡風直沖過去,那么突然凌厲的沖擊誰也躲不及的。我們好像看見四只碗口大的蹄子高高揚起,踏在了娃娃的頭上,頭頓時就開了花,鮮血四濺。母親癱倒在地上,連哭聲也發不出來了。
忽然,黑子出現了,從那個狹長的巷道里出來了。它高高仰著脖子,沖天的鬃毛嘩嘩地抖,它眨巴眨巴眼,看看我們,忽然瞅著一個方向躍了開去,跑進了一大片莊稼地。耕過不久的田地,麥子在土里做著發芽的夢,黑子卻張開四蹄興奮張狂地打起旋兒來。跑幾圈子,停下,看看遠處發愣的人群,又狂奔起來。如此不斷反復,仿佛在和人們開著一個長長的玩笑。早發芽的麥子被蹄子踐踏,露出白生生的芽子來。
父親眨巴著眼到巷道里去查看災情有多嚴重。他小心翼翼地跑著,顯得忐忑不安。一個女人哭叫著跑出巷道。眾人的眼睛頓時直了——是李文義的女人。她用巴掌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沖著父親喊道,我的麥子呀,把我的麥子糟蹋完了……馬撒巴你把先人咋拴的?可把我害苦了!
我們睜大眼細瞅,李文義女人的全身上下,胳膊腿兒全好好的,頭也不是血水四濺開了花的可怕景象。她還在哭叫,撲向父親,一副要把這個叫馬撒巴的男人撕碎的架勢。
我們卻一起高興起來,騾子沒有傷到她,她只是在哭自己家被糟蹋的麥子。這時巷道里擁出大批女人娃娃來。大家聞聲看熱鬧來了。女人們個個笑著,娃娃也好生生的。父親把他們從左邊瞅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沒有意料中的頭破血流哭天喊地的場面。大家都好好的,黑子沒傷到人。父親一拍大腿也哇地哭開了,哭聲之大,把李文義女人嚇得止住了哭聲。娃娃們笑嘻嘻地看著這個罕見的場面,一個大男人會像女人一樣喜極而涕,當眾大聲地哭,這真是件稀奇事。
有女人尖叫,拿盆子來,端盆豆料哄哄,騾子會聽話的。喊聲提醒了大家,姐姐立時跑回家去,端來半盆子豌豆。父親簸著豌豆,嘟兒——嘟兒喚,慢慢湊近黑子。黑子跑乏了,索性躺在一片地里打起了滾兒。它躺倒也是很大的,四條腿像柱子一樣那么有力地朝天晃著,打完滾兒,站起身來,怔怔地盯住圍觀的人看。看來它的狂性發作得差不多了。
父親繼續呼喚,綠色的豌豆在鐵盆子里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黑子看了一陣兒,忍不住緩緩靠近前來。父親伸長盆子小心遞過去。黑子用鼻子嗅嗅,猶豫一陣兒,嘴伸進盆子大口吃起來。父親一手端盆子,一手湊過去,慢慢抓住了籠頭。原本帶著的一截韁繩早就不知到哪兒去了,可能在狂奔中被踩成了零碎。人們圍上前紛紛議論著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大家紛紛感嘆今天幸運,那些平時在巷道里玩耍的娃娃,今天的這個時刻,商量好了似的,沒有一個留在巷道里,全部回了家。要在平時,今天的禍事是不可想象的,肯定被騾子踏壞不少人。這景象想想都叫人后怕不已。有人認為,騾子是在家里拴久了,猛一到外面歡喜得不行,才發瘋地狂奔,父親應該常拉它出來遛遛的。是人關久了也會心慌的,何況是自由慣了的騾子。也有人說黑子毛色大不如以前,有些干,臟不啦唧的,影響了它的外貌。父親苦笑,他和母親忙地里的活計,從開春忙到現在,忙得腳不沾地,昏頭轉向,哪還有閑工夫陪著個牲口溜達呢。
那就拴牢實些。大家提議。那些被踏了麥地的人臉色明顯陰著,顯示著內心的不舒服。李文義女人撅著大屁股,一個一個去刨那些坑,把露在外面的麥子埋起來。她口里一直嘟囔個不停,馬撒巴不把他先人拴牢靠些,放出來故意糟蹋人的糧食呢。她的嘰咕我們都聽見了。父母面帶愧色,拉著黑子趕緊回了家。晚上滅燈后,他們在被窩里說了半夜話,都是關于黑子的??磥磉@黑子得加倍提防了,又商量了一大套防備的法子。夜很深了,睡夢里翻身時,我還聽見我的父母在慶幸,帶著后怕的慶幸,說要是真的踏上了娃娃咋辦呢,麻煩就弄大了。這個黑子。
我想到了碎巴巴。我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想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從他背上書包走的那一刻,就開始依依不舍地想念起來。碎巴巴他想得到嗎?黑子會闖這么大的禍。他該回來遛遛黑子了。父親當夜就把一條拴過狗的鐵鏈子給黑子當了韁繩,把黑子牢牢地拴在槽邊的大木橛上,還給門框又釘了幾條結實的木板。黑子現在一動彈鐵鏈子就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響聲不斷,好聽極了??墒堑诙煳覀兙蛥挓┝?。黑子打個嘟嚕鏈子響,黑子毛梢兒抖動它也響??磥砗谧拥糜肋h活在這單調的永不止歇的哐啷聲里了。老牛帶著它的兒子到另一個槽上吃草。這下老??梢园蚕滦倪^好日子了,再也不用發愁會被驅趕得走投無路。添給老牛的草料,黑子無法搶上,老牛慢悠悠長時間品嘗著。黑子霸王一樣的日子畫上了句號。
日子安靜下來了,我的心里卻總是無法踏實,我焦急地等待我們的豌豆發芽。春風已經很暖和很柔軟了,刮了一個冬天的西北風里總像帶著細小的尖利的刃片,絲絲縷縷劃割我們的肌膚,讓我們皮干肉糙。春風里至少含上了陽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柳樹枝頭隱隱透出一層綠意,麥子的苗破土而出。老遠望去,地面上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綠。而我們的豌豆還是一副沉穩不動不諳世情的模樣,仿佛它們留戀土里的溫暖,不愿拱破地皮,向上長出綠色的葉片。我真的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往下等待了。母親把雞蛋和鵝蛋一起放在母雞的肚子下,放著放著,蛋皮破裂開來,鉆出一個個小雞小鵝。生命的開始,就像發芽,小雞小鵝就是蛋發的芽。小家伙們暖干了身子,身上的茸毛舒展開來,就成了一個個滾動的毛線團兒。母親眉開眼笑,把它們賣給莊里的女人們。接著攢蛋,讓母雞繼續孵蛋,讓大大小小的蛋在母雞的肚子下慢慢發芽。
下雨了,星星點點的細雨居然連著下了兩天半。別看這小雨來勢微弱,時間長了,總有潤物細無聲的功效。母親到地里看了,說土里濕下去四五寸呢。春天的雨比油還要金貴呢。天剛一晴,大家就套上牛搶墑耕種了,秋田類莊稼可是一樣還沒有種呢。大家盼的就是這場雨。老牛和黑子重新套成一對。母親拉著,父親耕種,姐姐撒籽兒,我跑腿打零雜。反正我們忙得腳不沾地,一連忙了七八天。
忽然有一天,記起我們的豌豆來。我跑到崖頂上去看,地面上竟然長出了綠綠的葉芽,正是豌豆初出土時的樣子。大多數地方出苗了,稀缺的地方,我刨開土看,一個個白芽正往上長,嫩白的芽子怕羞似的蜷縮著身子,我趕緊重新埋上土。它們得以發芽出土,看來是這場雨水的功勞。讓人忍俊不禁的是,有幾棵正頂破地皮往外拱的芽子,像調皮的娃娃把身子藏在土里,頭上頂著土塊,然后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張望外面的世界。似乎正在猶豫,猶豫該不該從土里鉆出來,來到外面的世界。我盯住它們笑。我知道它們想后悔已經來不及了,誰叫葉芽已經拱破了地皮呢。都半張臉露在外面了,還想回去嗎?回得去嗎?見過從娘肚子里生出又回娘肚子里去的娃娃嗎?
春雨竟然隔三差五地下。夏天時候,還落了幾場暴雨。真是少見的好年景。麥子長得潑了油一樣,墨綠墨綠的。豌豆花兒開過,很快就掛出一身大刀似的豆角。我和碎巴巴的豌豆也結出了豆角。豆角鼓起來能生吃的時節,碎巴巴回來了一趟,拿走了一些錢,他要考試了。他匆匆來,又匆匆去了,居然沒顧上看一眼我們的豆角。我覺得豆角吃進嘴里沒有往年的脆嫩與甘甜,苦巴巴的。碎巴巴在就好了。他吃豆角的樣式可多了。剝了皮的豆角泡在涼水里,泡得全部打起卷兒,一個個綠卷兒,咬一口清脆極了,那感覺,涼快又清爽。我學著碎巴巴的樣子泡了幾回,卻一點兒也不好吃,有種說不出的苦澀味兒。
割麥子的時節碎巴巴回來了。我們的豆角已經長老了,變黃了,我用手拔了它們。碎巴巴始終沒有問過我們一起種下的豌豆怎么樣了,他回來時豆子幾乎收割完畢。大家一心收割麥子。黑子也被帶出來了,拴上長長的韁繩,把木橛打進割過的麥地里,讓它繞著圈子吃草。有碎巴巴照料,黑子乖順多了。
割罷麥子,碎巴巴騎著黑子出了趟遠門。他回來的當晚,我們圍著父親,全家在院子里的月色下坐了好半夜。父親樂呵呵的,因為碎巴巴考得不錯,這次去填了志愿,過不多久就該上大學去了。父親有些陶醉地說他沒有看走眼,碎巴巴是塊念書的料。碎巴巴像個大姑娘,低頭摳腳縫里的泥。月亮底下看不仔細,可以料想他的臉是紅的,有些不好意思承受這么鄭重的夸獎吧。
碎巴巴報的是師范大學,一張叫做通知書的紙到達我們家的那天,已經是玉米棒子成熟的時候了。麥子豌豆胡麻一類莊稼我們全碾了,收成不錯,父親樂呵呵的。我們按照通知書上要求的數目準備錢。父親早就有準備了。開春種了十幾畝胡麻,這是糧食里頭價錢最好的。我們把紅燦燦的胡麻曬干揚凈裝進口袋,放進牛車里,由黑子拉著,到十幾里外的集市上去賣。我們總共賣了兩車子胡麻,一車子麥子,一車子豌豆,父親數著錢說這回差不多了。母親從一開始就有點兒不大情愿,背著碎巴巴在父親跟前嘀咕,人家苦死苦活種了一年莊稼,總不能連口糧也賣了吧,全叫他拿走了,咱明年開春莊稼咋種?買不買化肥了?父親笑著說,你這婆娘還真的沒個長遠見識,咱供養大學生呢,不吃苦咋行?母親想了一陣兒,笑了,說有個大學生當兄弟,還真個不一樣,莊里的女人都眼熱我哩。
就在我們為碎巴巴準備行程的時候,黑子病了。它是什么時候病的,我們沒有留意。當時我們一邊忙于收割秋莊稼,一邊耕地。父親吆著黑子和老牛耕地,每個早上都得去耕一趟。
有一天母親一大早嚷嚷說添給黑子的草料咋沒見少。父親不太在意,隨口說它可能太乏了,緩緩會吃的。第二天還是這樣,卻是沒命地喝水,總也喝不夠的樣子。父親拌了些豆料端去,黑子伸鼻子聞聞,吃了幾口,想吃又不大想吃的樣子。父親說明兒耕完地到集上看看,可能病了。
第二天耕地時,黑子大不如以前。腰身縮成一團,怕冷似的,使勁兒地抽搐著;毛分外地長,顫顫地抖著,糞末子草屑子早掛滿了全身。黑子沒心思抖落它們,也沒有心思拉犁。父親狠勁用鞭子抽,它還是顫巍巍有氣無力地晃悠著。這可不是黑子那一向雷厲風行的做派,神威凜凜的黑子從不偷懶的。父親摸一把它的脖子,汗像水一樣往下淌。父親立即解下套,和碎巴巴拉上黑子去看,十幾里外的集市上有專門為牲口看病的獸醫站。黑子在父親他們的拉扯下走出了我們的視線。它走起路不怎么利索,一直怕冷似的,發著顫。臨出門,母親把一片舊氈披在它身上,說黑子怕是著涼了。
下午時分父親一個人回來了。黑子被打了一針,走路慢騰騰的。父親等不及就及早回來了,地里的一大攤子活計等著去干呢。我們戴上草帽,提一壺水下地了。
在地頭上磨鐮刀時,母親悶頭問了句,黑子到咱家幾年了?算上今年,有五個年頭了。父親不抬頭,說罷,噌噌地割他的糜子。
日頭一點一點挪向山畔。秋天,隨著莊稼的收割完畢,秋草顯出蒼黃的顏色,世界一下子遼闊空曠起來。山野間的風嗚嗚地叫著,秋天的日頭顯得慵懶多了,似乎它趕一天路,也困乏得不行,乏乏地移到西邊的天空,緩緩地沉下山去??粗淙?,人已經能感覺到寒冷了,深秋的冷意十分明顯起來。父親看一眼遠處的山路,再看一眼,看了無數遍,就是不見碎巴巴牽著黑子歸來的身影。父親終于不敢等了,交代幾句,又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那條山路。我們在心里一起犯嘀咕,碎巴巴和黑子遲遲不回來,到哪兒去了呢?
日頭終于跌下山窩,西邊的最后一點兒紅光被山巒吸收干凈。父親披著暮色回來了,身后跟著碎巴巴。碎巴巴手里拖著一串鐵鏈子,卻不見黑子的身影。
黑子到哪兒去了,咋沒有回來?
死了。父親拍拍身上的土,故作輕松地又說,死了好,這牲口原本難養,弄不好還給人闖大禍哩。
話是這樣說,一家人的臉上還是禁不住流露出難以說清的情緒。
碎巴巴霜打的茄子一樣,耷拉著頭上炕就睡了。他睡著了,父親才幽幽地說,這個瓜兄弟啊,心思重得很,我碰到半路,黑子早死了,他守著黑子哭,眼睛也哭腫了,沒命地拽著黑子的韁繩,叫黑子起來,起來一起回家。
母親嘆一口氣說,他還是個娃娃嘛,再說,養了這么多年,誰心里也不好受。這一年,咱連一升好料也沒舍得喂它。
第二天一大早,碎巴巴按父親的吩咐走了,去叫附近的漢民,讓他們把騾子拉去,到時候給我們留張皮就行。當天碎巴巴就把皮子拿到集上賣了。賣的幾十塊錢,父親讓他拿到學校零花,就當黑子為供他上學出的最后一點兒力。這個黑子,原本準備叫它出大力的,家里出了大學生,用錢的地方多著哩,它這么早就溜了。碎巴巴捏著錢,眼睛里頭紅紅的。
晚上,碎巴巴在燈下給爺爺寫信。父親邊思索邊口述:我們好,都好,收成好,只有黑子不好,它害病了,碾完糧食耕完地就病了,沒看好,死了。我們圍成一圈兒聽,看看父親的神情是認真的,聽他的口氣是嚴肅的,不像開玩笑,就把一點兒失笑壓進肚子。父親他分明把黑子當成了一口人。
碎巴巴上學走了。他揣著一疙瘩錢,由父親陪著走了,到遙遠的大城市里上大學去了。他這一去,什么時候才回來呢?回來還會和我一塊兒種豌豆嗎?我不知道,將來的事誰也不知道。我用小鏟子把那片地挖了一遍,拍平整了。明年,不管碎巴巴回不回來,我還得繼續在這兒種豌豆。這塊地不能叫它撂荒了。
我常常望著遠處跌宕起伏的山巒,禁不住思念一個身影——黑色的閃電一樣的身影。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寧夏回族自治區西吉縣人。先后發表小說、散文隨筆二十余萬字。現居寧夏西海固,為《黃河文學》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