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12月17日,南山外國語學??圃凡块T口。一位驚惶的老人一溜小跑地沖進校門,尋覓她放學遲遲未歸的孫子?!皠e急,一定還在!”保安大叔的聲音從老人身邊飄過。一名年過七旬的祖母牽著她剛上完繪畫班的孫女的手,回她們距離學校僅五六百米的家,“現在每天跑學校4趟,雷打不動”,這位祖母慨嘆。她們一老一小的的背影,被微弱的燈影拉得長長的。
2009年12月18日正午,深圳市福田區園嶺小學一分部門口,被翹首以待的學生家長所環繞。
“小宗愷被綁架了,警察叔叔把小宗愷救出來的時候,他一點兒都沒受傷,連警察叔叔都覺得很驚奇!小陳豪在我們這里讀五年級,他被綁架,還被撕票了!”小學二年級的周凱凱(化名)搖頭晃腦,扯著大嗓門,口齒清晰。
看這個胖乎乎的8歲男孩大大咧咧的“背書”,像一部默片。從頭到尾,他都在賣弄著手中的那片鑰匙,做著鬼臉,不耐煩地扭動小身軀,試圖擺脫他身后那位缺了門牙的祖父的鉗制。
周凱凱復述的內容是母親幾天前從網絡下載的。2009年11月17日,他的學長、園嶺小學五年級(九)班學生陳豪,在放學途中遭遇綁架,被撕票后,慘遭分尸。陳家距離學校僅不到200米,在往常,陳豪的父親在窗口就能看到兒子背著書包往家門口走的身影。此消息隨即在一些當地家長中不脛而走。
權威部門的遲遲披露、流言的發酵、綁匪不計后果的冒險淘金、感知到外界“仇富”情緒的富人累積的不安,讓這座年輕的移民城市彌漫著恐慌氛圍。一時間,風聲鶴唳,陰云籠罩在家長心頭。
深圳警方,“遲來的通報”
入冬季節,位于深圳市一個居民區內的園嶺小學,紫紅的簕杜鵑綴滿枝頭,看上去安寧靜謐。周凱凱的四周,攢動著許多與他同齡的孩子天真的臉孔。看到他們,你才能夠理解這些深圳的家長們近來深深的憂慮。
一些細節在暗示著恐慌陰霾的來臨。放學的孩子們制造的歡騰聲,像拉開了閘門的水流,他們小小的手,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手,緊緊圈住。
不時有巡邏的警車駛過校門口,“潛伏”在校園四周的還有便衣。連日來,對于已在校門口執勤多日的那些年輕警察的面孔,男孩子們不再陌生,他們甚至好奇地湊到執勤的警車附近,伸出手西瞅瞅、東摸摸,這讓警察們板不起臉來。
2009年12月8日,深圳市警方通報了當地3起綁架學生案件,其中兩起慘遭撕票。而坊間的猜測,遠高于深圳市警方公布的這個數字。
深圳市警方通報的第一起綁架案發生在今年10月20日下午,深圳市南山區一名六年級學生小易放學后失蹤,隨后,小易的父親接到綁匪勒索贖金的電話。警方介入調查后,在11月12日將犯罪嫌疑人鄒某抓獲,鄒某交待了其綁架小易的過程,并將小易撕票。
《新民周刊》記者確認,該綁架案發生在深圳南山外國語學校文華部附近。南山外國語學校文華部多位知情者向本刊記者透露,該校六年級(一)班學生小易是在中午上學途中遭綁架的,“當天中午,保姆把這個孩子送到了離學校200米左右的銅鼓路附近,孩子不好意思讓保姆送到學校,讓保姆回去,后來孩子就被劫持了”。
事發后,小易的父母在南山外國語學校文華部附近社區張貼了大量的尋人啟事。南山外國語學校文華部一名保安至今清楚地記得,小易平時很調皮,有點驕傲,不怎么愛搭理別人,在他失蹤之后的20多天里,每天放學以后,學校的保安、老師們都在附近的水塘、網吧里尋找這個“人間蒸發”的孩子,“甚至學校附近下水道的井蓋,我們都翻起來找過,一無所獲!”
小易案發后,綁匪曾聯系小易的父母索要贖金50萬美元,而他心急如焚的父母也將50萬美元匯入綁匪所留的帳戶。
一位知情人透露,小易的父親為南山一熱電廠負責人,平時開賓利,“賓利的跑車最便宜要300萬以上,轎車最便宜也要500萬元以上”,其母則為華為公司負責財務的高管,喜歡開一輛保時捷;出身富裕家庭的小易,一直吵著要回家,也吃不慣綁匪給的盒飯,才慘遭撕票,綁匪卻連續三次索要贖金,實際上在收到50萬美元贖金之前,綁匪就將小易撕票并分尸,拋入深圳小梅沙海域。
深圳市警方通報的第二起綁架案發生于11月3日,當天,深圳市福田區一名13歲的初一學生小麥晚自習放學后失蹤,家長隨后接到綁匪勒索電話,警方于11月6日在深圳與長沙兩地同事展開抓捕行動,抓獲石某、張某與杜某等3名犯罪嫌疑人,并在長沙成功解救被綁架的學生小麥。
深圳市警方迄今未公布小麥的相關信息與近況。
警方通報的第三宗綁架案即為上述園嶺小學學生陳豪案,當地警方的說法是,11月7日,警方接到報案后并于次日在深圳市龍崗區某村抓獲犯罪嫌疑人孔某、黃某,這兩名犯罪嫌疑人交代,他們與事主十分熟識,綁架孩子后擔心事發敗露,故將其殺害。
但罹難學生陳豪的父親陳先生稱,兒子被綁架案件發生在11月17日,當時綁匪要求贖金100萬元,他四處向朋友借錢,好不容易籌到。警方向他透露,兒子遇害的時間在11月18日凌晨3時,陳母獲悉,在派出所里昏倒在地。4天以后,陳豪的父母在殯儀館見到兒子的尸體,“兒子身上沒有一塊是完整的”。
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園嶺派出所一位熟知該案案情的警察告訴《新民周刊》記者,“現場太慘了,這個手無寸鐵的孩子真的就像待宰的羔羊,我們都覺得兇手是心理變態”,當時,負責查辦此案的多位警察都流下了眼淚,“連我們有多年辦刑案經驗的老警察都流淚了”。
“以前我是有小孩的父親,現在我變成沒有小孩的父親,我愿意警方公布案情”,陳豪的父親希望發生在他身上的悲劇不要在其他人身上再次發生。
這位沉痛的父親告訴本刊記者,孩子出事之前,他從未收到過校方、警方提醒他注意孩子安全的短信,也從來不知道深圳此前發生過幾起類似的學生被綁架案。
這位父親也激烈地指責深圳市警方公布信息延誤,如果警方在第一宗學生綁架案發生后立即公布信息,提醒家長留意校園周邊的治安,他和妻子一定會抽出時間來接送孩子,悲劇也不會發生了。
深圳市警方此番的通報,亦被部分學生家長稱為,是“遲來的通報”,“警方在面對公共安全時,無權保持沉默”。
在警方的緘默中流傳
本刊記者查證到,陳豪綁架案發生之前,早在今年4月21日,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香蜜湖派出所就破獲一起小學六年級學生被綁架案,這個失蹤7天的男孩獲救,警方也抓獲兩名犯罪嫌疑人。這一當時被稱為“解救受困失蹤學生”的案子,被福田警方視為利用視頻監控破案的示范案例。
記者經多方查證獲悉,接著,在今年6月24日,深圳市南山外國語學??圃凡吭l生過一起綁架案,該校五年級學生曹宗愷在中午放學途中被一名陌生男子拖上一輛面包車。在發現兒子失蹤后,當晚曹宗愷的父母報警。
這則傳聞,得到南山外國語學??圃凡慷辔患议L及一些當地警方人士的確認。
南山外國語學??圃凡扛浇亩辔痪用裰两褚廊挥浀?今年初夏,大量關于尋找失蹤孩子曹宗愷啟事被張貼在許多周邊社區中,這個戴著近視眼鏡、身高140厘米、皮膚白皙的11歲男孩,看起來憨憨的,臉蛋還有點嬰兒肥。記者獲悉,曹宗愷的父母親均為深圳當地銀行高管。其母聲淚俱下的尋子感言,亦在一些BBS中廣泛流傳。
歷經校方、警方與父母的地毯式搜尋后,直至第十天,綁匪才打來電話,向度日如年的曹宗愷的父母索要贖金190萬元。7月9日上午,曹宗愷的父親按照警方安排向綁匪提供的賬號匯入20萬元,初步穩住綁匪。
“小宗愷很沉著冷靜,歹徒問他家里電話,他就說,‘你給我爸爸打電話,你要的錢,他會給,他向綁匪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給他買書看”,在南山外國語學校一位知情者看來,曹宗愷面對危急情況表現出來的從容淡定,也間接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在7月9日,經過16天的偵查,深圳市警方在寶安一小區內將曹宗愷解救,并抓獲了兩名犯罪嫌疑人,并且,曹宗愷毫發無損。參與辦案的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高新派出所一位劉姓所長在此案告破后,對前來采訪的一家媒體稱,當時警方的獵豹和飛鷹隊聯手行動,“沒有給劫匪一點反應時間”;而曹宗愷始終沒有哭鬧,即便是在綁匪向家長勒索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這就減少了綁匪殺人的動機,使得他能安全等到警方的救援。
之后,深圳市警方通過一家當地媒體發布了警方成功營救一名學生的消息,但并未就這一事件召開新聞發布會。
與曹家熟識的一位南山外國語學校科苑部家長告訴本刊記者,曹宗愷被綁架的消息確認后不久,他就得知,從此每天接送女兒上下學,“以前,把孩子放在校門口,我們就上班去了;現在,一直要看著她走進校門,我們才會離開”。這位父親現在想來,感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在較早的時間內就具備了安全防范意識。
在深圳市警方公布3起綁架學生案件之前,從今年11月開始,深圳學童被綁架的消息開始在手機短信和網絡上流傳。11月17日晚間,在陳豪所在的園嶺小學五年級(九)班的QQ群中,陳豪失蹤的傳聞旋即被披露。傳言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學生家長之間傳播。
一位女兒在園嶺小學五年級(九)班就讀的家長回憶,大約在陳豪案發生一周后,女兒回家轉述了班主任的話,班主任表示,發生這樣的事,陳豪的家長還是考慮轉回內地上學比較妥當。女兒于是跟母親說:看來傳聞是真的了。
一些園嶺小學學生家長也告訴本刊記者,在陳豪案發生后不久,傳言已經沸反盈天,家長們陸續從孩子嘴里獲知該校五年級學生陳豪被綁架并遭撕票的慘劇,該校一分部的學生家長收到提醒注意孩子安全的短信,老師也向學生們發放了防拐宣傳卡片。
消息來源的渠道五花八門。一位兒子在園嶺小學二分部就讀的母親告訴本刊記者,她至今未收到過校方提示短信,但班主任在開家長會時讓她注意孩子的安全問題,而她的先生從同事處獲知該校一分部有個孩子被綁架的消息,由此他們夫婦倆開始加強兒子的接送安全。
此外,深圳當地一名警察告訴記者,警方內部對綁架學生案件的議論從來沒有停止過,一些警察也私下提醒周圍熟人注意小孩的安全問題。
12月6日,港媒首度報道了近來深圳連續發生多起學童被綁架案件。
12月7日,深圳全城已經籠罩在傳言陰影之下,各種小道消息炸開了鍋。由于沒有權威部門站出來說話,綁架學生案在深圳變得撲朔迷離,恐慌蔓延。同日,深圳市公安局向各媒體發布通稿,表明警方從11月23日開始,展開為期80天的校園周邊整治行動。但在此通稿內,深圳市警方對于綁架學生案件依然只字未提。12月8日,廣州媒體開始介入對深圳綁架學生系列案件的追蹤報道,質疑深圳市警方沒有及時向社會公開相關信息。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上午,深圳市公安局黨委委員、指揮部指揮長任繼光帶著一幫人對深圳市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進行走訪,首先走訪的就是深圳市人大代表吳立民。
吳立民向任繼光提出,“深圳市綁架學生案件鬧得沸沸揚揚,像燒開了的水一樣。凡是涉及公共利益、公共安全的事情一定要公布,對綁架學生案件,你們為什么不公布?”
當時,任繼光代表警方回應:如果公布,可能會引起恐慌。
吳立民說,“倒過來了!你們不公布,市民才會恐慌。如果是謠言,就要辟謠;如果傳言是真的,就要公開。你們一定要公布!”
吳立民回憶,他當時“拍了桌子”,提議任繼光回去以后向相關領導匯報,“要馬上公布信息”。任當場答應了吳立民的建議。
當晚,深圳市警方通報了深圳3起綁架學生案。
多少孩子被綁架?該不該第一時間公布?
深圳警方聯合教育部門發出警示,學生放學要按時回家,發現可疑人員和情況,應及時向家長、老師報告,并向110舉報。但對12月8日公布的3宗綁架學生案之外的其他同類型綁架案,深圳市警方至今諱莫如深。
一些深圳當地家長深信,除警方公布的3起案件以外,深圳至少發生了20多宗綁架學生案。
這個說法隨后被深圳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助理、宣傳處相關負責人周保軍否認,周稱,“坊間流傳的20多宗綁架案都是謠言”,“今年10月以來,深圳只發生3起綁架案”。
而此前,在未經權威部門確認的情勢之下,家長們中間存在著各種關于學生遭綁架案的數字,演繹著“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以陳豪案發生的園嶺小學為例,一個說法在部分家長中間流傳:園嶺小學有3個分部,“每部都有一個學生被綁架,都是五年級的學生”。
但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園嶺派出所的一位警察向本刊記者否認了這一說法,他表示,根據他掌握的情況,目前園嶺小學只發生過陳豪案這一起學生遭綁架案。
此外,已公布的情況顯示,南山外國語學校先后發生過兩起學生被綁架案,但該校一位家長稱,實際上,“南山外國語學校發生過3起學生被綁架案,只不過還有一起沒有公布而已”。
而深圳坊間盛傳,深圳福田區紅嶺小學、新洲小學等多所小學均有綁架案發生。
早在今年7月,深圳市上半年治安情況會議上,深圳市公安局副局長、新聞發言人申少保就提出,進入4月份后,深圳的綁架案等惡性案件進入了高發期,4月份前20天就發生了52起綁架案,而第一季度,深圳的綁架案月均達到44起。
目前深圳市究竟發生了多少起綁架學生案?依舊成謎。
一位知曉綁架案情況的深圳當地警察向《新民周刊》記者證實,在今年11月份陳豪被綁架案結案之后,深圳市又發生了六七起綁架學生案件,“加上警方之前公布的幾起,今年已經發生了大約10起左右的綁架學生案”。
一些深圳當地的學生家長在受訪時表示,如果深圳市警方能在第一時間就公布第一起綁架學生案的相關信息,尤其對在10月至11月間爆發的3起綁架學生案盡早通過媒體公布,就能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也能讓家長與學校增強安全意識。
對于深圳市警方破獲了這3起綁架學生案、抓捕了6名犯罪嫌疑人,卻遭遇民意滑鐵盧的情勢,上述警察頗為委屈地表示,對于所有的綁架案,基層警察都是全力辦案,但綁架案比較特殊,不僅考慮到人質安全問題,而且“警方有一定的辦案程序,基層派出所破了案以后一般還要層層上報,最終都是由上級部門來決定,這些綁架案是否向社會公開”。
近期,深圳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助理、宣傳處負責人周保軍對媒體稱,“綁架案件的發案信息不適宜向社會進行公布,也是國際慣例”,此說辭引發軒然大波。盡管周保軍后來將這一說法調整為,“是國內外同行處理此類案件的基本做法”,卻并未改變深圳市警方飽受各界非議之僵局。
周保軍也解釋,警方遲遲未公布學童被綁架案的相關案情細節,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綁架等惡性刑事案件并非政府信息,貿然公開對偵查破案不利。
對于此番深圳市警方被指發布綁架學生案消息不及時,12月15日,在深圳市非廣東籍居民赴港自由行啟動儀式上,深圳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李銘對在場的《南方都市報》記者表示,前幾天深圳市公安局的新聞發言人已經正式對外發布了意見,他“沒有新的意見要發布”。
2009年12月16日,周保軍對《新民周刊》記者稱,近期深圳市公安局方面不會召開有關深圳綁架學生案的新聞發布會。
“綁架案件有它的特殊性,老百姓的知情權也很重要,但是人質的安全更重要”,12月17日,周保軍對本刊記者強調,“我們警方在破案當中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比方,用短信形式給家長提示,整頓學校周邊的一些非法運輸車輛等”。
“我不想說,我說得太多了”,這位深圳市警方宣傳處負責人當天如是說。之后,周再也沒有接聽過本刊記者的去電。
而深圳市人大代表吳立民強調,謠言越傳越離譜,就是因為信息的不對稱,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凡是涉及到公共安全的事情,及時公布信息就是對廣大市民負責,“不公布反而造成了老百姓的恐慌”。
2009年12月20日,吳立民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強調,在今年6月24日南山外國語學校發生第一起學生被綁架案時,深圳市警方就應該第一時間公布,這樣可以引起市民的預防和注意,“但深圳市公安機關沒有公布第一起綁架小孩案,這是大錯特錯,公安機關要負一定的責任。這次的事件也提醒,深圳市政府要吸取深圳市公安機關的教訓”。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系教授展江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警方有其合理的想法,比如怕引起公眾恐慌等,但如果不公布綁架學生案的信息,社會上謠言四起,往往會夸大事實,造成的混亂會不會更為嚴重?這個權衡中,首先考慮的應該是社會公眾的利益,“警方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但做法是失策的,最后既損害了公眾利益,又損害了自身形象”。
根據《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凡涉及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切身利益和需要社會公眾廣泛知曉或參與的事項,政府都應當主動公開信息。12月1日起實施的《深圳市人民政府新聞發布工作辦法》也規定,轄區內突發社會安全事件等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相關信息,都應通過新聞媒體向社會發布。
在展江教授看來,法治較健全的國家對于諸如滅門慘案、槍擊案、連環殺手案等案件都積累了豐富經驗,都采取及時披露信息的做法,這也是現代社會一個百試不爽的信息機制,“只要這個國家傳媒發達,信息能大量流動,永遠都是:公開比不公開好,早公開比晚公開好。對不涉及國家重大機密和個人特別重大隱私的事,需要權威部門及時、準確地披露。這種做法不僅對社會有益,也對警方有益”。
對于此類學生被綁架案的發案,深圳當地公安機關是否應該向社會及時進行公布?警方究竟應該選擇在何時向社會公布?本刊記者亦向廣東省公安廳宣傳處相關負責人遞交了此書面采訪申請,近期被告知,廣東省公安廳對于深圳學童被綁架案件“非常重視”,相關答復目前尚在層層上報該廳廳長與研究過程中。
“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這個冬天,陰郁的午后,綠蔭濃密的小徑上,兩名深圳市紅嶺中學的初中生放學時分搭伴騎自行車回家,“以前我們都是各自單獨回家,但現在老師說,讓我們盡量結伴回去,不要自己一個人走,還有,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比如,就像你這樣的陌生人!”站在自行車后座上的一個少年,胸前紅領巾飄拂,瞪著他圓溜溜的眼睛對記者說。
一名深圳中學的初中生告訴記者,他們也被老師告誡,“小心一點,結伴而行”。
一份《防拐常識》被深圳市警方、校方張貼在校園中的顯眼處,其中提及,“不要讓孩子離開家長視線范圍內”,“不要讓孩子在沒有大人看護的情況下跟隨其他孩子外出玩?!?“教會孩子辨認警察、軍人、保安等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不要把孩子交給陌生人看管或帶走;無暇照顧孩子時,把孩子交給可信賴的親朋好友”等。
而在深圳近來頻發的綁架學生案中,熟人作案已占很大比重,這與警方這份宣傳資料或有矛盾。
以園嶺小學學生陳豪被綁架案為例,媒體追蹤到,此案元兇之一的孔金磷為深圳64路公交車司機,平均月收入在4000元左右,與陳豪的父親是梅州老鄉,參與作案的是孔金磷的妻兄與妻弟。陳豪的父親陳先生稱,三個多月前,他在哥哥的店里認識孔金磷,之后才有來往?!笆烊俗靼负苋菀椎檬?也是造成孩子被撕票的主因,他們怕孩子跟別人說”,一位深圳市警察稱。
“我們家長能做到的就是每天接送孩子,絕對不讓孩子脫離自己的視線。以前還想著培養他的獨立性,但現在這個問題等他長大以后再說吧”,守候在園嶺小學門口的母親殷璃(化名)告訴記者,在連發綁架案之后,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慣常的信任,變成一棵脆弱的稻草。
就在不久前,讀三年級的兒子就告訴母親殷璃,有一天他在學校外面,有個叔叔追問他,“小朋友,你不去上學,要不要跟叔叔出去玩?”兒子一溜煙地,撒腿就跑。
殷璃被嚇得心驚肉跳,她叮囑兒子,“除了爸爸媽媽以外,在外面誰跟你搭話,你都不要理睬,不要相信。就連警察,也分真警察和假警察!”
一位孩子在園嶺小學就讀的母親近來夜不能寐,晚上常條件反射般地驚醒,趕緊去看看孩子還在不在。
而據香港規劃署早前發表的《香港人在深圳居住狀況調查》顯示,現在共有40730多戶港人家庭在深圳居住,以每戶三口人家庭計算,在深圳居住的港人已超10萬;此外,跨境學童連年激增,初步統計今年的跨境學童已達9000人。
這些“垮境家庭”每日在深港之間往來。據統計,在深圳市南邊的羅湖口岸,每天就約有4500個孩子從羅湖過關過境念書,在以往,這些年齡從3歲至十幾歲之間的孩子大多沒有家長陪護,通常由老師在口岸接送。
學童被綁案件也讓諸多港人父母感受到恐慌氛圍。在位于深圳市羅湖區港人子弟學校就讀的一些港人家長表示,他們開始考慮將子女送返香港念書,“孩子們雖然辛苦一點,但是會安全一些”。
而一些孩子對父母的憂心忡忡尚無法感同身受。一些高年級的孩子顯然認為目前由父母這樣密集接送,有點時光倒流的感覺,“我們不害怕,我們是大孩子了”,深圳中學的一位初中生稱。
防不勝防的綁架學生案
先后發生曹宗愷綁架案與小易綁架案的南山外國語學校,位于素有“深圳硅谷”之稱的高新技術科技園南端。在這所被當地稱為“貴族學?!钡男@附近,豪宅密布,地價直逼三四萬元每平方米,家長接送孩子的坐騎將校門口附近的小徑塞得水泄不通,寶馬、保時捷等等,至今屢見不鮮。在小易居住的距離學校步行約五六分鐘的一個安保森嚴的高檔別墅區,別墅門前也隨處可見悍馬、奔馳等車型。
在這個中國最先富裕起來的城市居住的富人們,如今談富色變,“露富”變成孩子的“安全毒藥”,一些家長開始刻意低調出行、讓孩子樸素著裝。
在綁架學生案被披露后,接送孩子上下學,成為許多家庭的頭等大事。一位在南山外國語學??圃凡块T口等候孩子的母親,指著從校門口魚貫而出的小學生,神色憂慮地說,“如果這里面任何一個被綁了,綁匪開價100萬元,你出不出呢?即便是普通家庭,也會拼命湊吧”。
不遠處,幾名接孩子的老人聚集在一起,分貝驚人地破口大罵綁匪滅絕人性。
一名深圳當地警察稱,盡管幾起公布的綁架學生案件被公眾反復地剖析與討論,但其實并無太多固定模式可循,比如,陳豪案與小易案的案情就完全不同,陳豪一家居住在出租屋中,其父月收入約4000多元,而小易家境優渥,“綁架案就是防不勝防,一些綁匪就是鋌而走險,近年關更是想‘撈一把”。當地教育部門此前對于學生安全教育的缺失,也成為倍受非議的靶點。所有發生學童被綁架案的校方負責人迄今都對媒體持審慎的回避姿態。
南山外國語學校副校長何玉屏告訴記者,有關綁架學生案事宜應由該校新聞發言人統一發布。但南山外國語學校新聞發言人彭老師稱,此事宜均由該校法人代表即校長王水發負責回應。12月18日,本刊記者獲知當天下午該校要召開一個教職工大會,在王水發校長辦公的南山外國語學校文華部守候多時,最終被告知,“王校長外出,不回來了,大會也取消了”,而這位校長的手機,無人接聽。
園嶺小學傳達室工作人員也對記者稱,“校長不在”。
在發生綁架學生案件的學校,警方與校方配合的一些安保工作正在緊張的進行中。一個昂貴的攝像頭也被安裝,監測此前小易遭綁匪劫持的路面。
12月10日晚間,園嶺小學舉行全校二至六年級學期中段家長會,該校校長梅仕華建議,“社會、學校、家庭共同配合,以提高學生的安全防范意識”。4天后,園嶺派出所所長張必海、教導員郭順輝到園嶺小學,與校長梅仕華探討如何做好校園內部及周邊安全治理工作。
12月11日中午,先后發生過兩宗學生被綁架案件的南山外國語學校在其文華部召開近100名教職工參與的會議,期間通過,“組建了‘家長義工、‘老師巡邏、‘行政巡查、‘保安巡防四支隊伍”。
12月18日,深圳市委副書記、代市長王榮在深圳市為期70天的“平安鵬城10專項行動”正式打響之際表示,各級公安機關要集中打擊綁架、搶劫、涉黑、涉槍等嚴重影響居民安全感的嚴重刑事犯罪,“重點打擊侵害師生人身、財產安全的各類違法犯罪活動及搶劫團伙、黑惡勢力”。
一個不能被忽略的尷尬現實是深圳的警力不足狀況。一位當地人大代表此前亦表達過此憂慮。目前深圳在編的正式警員約兩萬人左右,對比官方數據,2008年深圳市常住人口約876萬人,居住滿7天以上的非戶籍人口約1037萬人。在南山外國語學校高新部門口,記者看見一名警察在學校保安室簽到后離開,而另一名神色疲憊的年輕實習法警當天下午被抽調至此地執勤,“一直要工作到孩子們放寒假為止”。
12月17日,暮色覆蓋中的南山外國語學??圃凡块T口。
一位驚惶的老人一溜小跑地沖進校門,尋覓她放學遲遲未歸的孫子?!皠e急,一定還在!”保安大叔的聲音從老人身邊飄過。
一個剛踢完足球的男孩,頂著滿頭薄汗,站在頻頻打電話的班主任身旁,這位班主任稱,會“一對一”地將孩子都交到家長手中,“如果他的家長最后沒來,我們就把他送回家”。不久,男孩的父親帶著抱歉的神色,急急從對面不遠的小區跑來。
一名年過七旬的祖母牽著她剛上完繪畫班的孫女的手,回她們距離學校僅五六百米的家,“現在每天跑學校4趟,雷打不動”,這位祖母慨嘆。她們一老一小的的背影,被微弱的燈影拉得長長的。
“社會、學校、家庭、警方,我們一起努力,保護我們的孩子!”在南山外國語學??圃凡块T口當班的一位家長義工這么說。
在接受本刊記者的問詢時,幾乎所有當班的校方保安與警察都強調,會努力保證孩子在其視野范圍內不出事?!暗?我們的視力范圍是有限的,萬一作案的是熟人,把孩子從家里或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帶走,你說怎么辦?”一位正在執勤的年輕警察擔憂道。
在這個中國南方的首富之城,對于被綁匪盯住的孩子與他們的父母而言,面對的是他們人生中未曾料想的夢魘,之前以為僅在影視劇中發生。
總是顯得很有禮貌的曹宗愷去了南山外國語學校另一分部繼續他六年級的學業,成人世界很難獲知,像他這樣從綁架案陰影中幸運存活的孩子,他們的內心,正在經歷著怎樣的考驗與變化。而在綁匪殘酷的殺戮中,這個冬天,他們的同齡人陳豪與小易,沒有機會長大。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部分受訪者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