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舞
“法蘭克福書展表面上是在比成品,實際是在比哪一個社會有最豐沃的土壤,有最自由的空氣和獨立的精神。一個社會一旦具有這些品質,產品自然會好。”

“其實,我還想來北大講學一年呢,但不知道北大能不能像港大那樣提供條件給我。”10月下旬,當下華語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作家龍應臺接受筆者專訪時,如是表達了她最近的一個心愿。一個多小時的專訪結束后,她特意走到北京華僑大廈門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辨認著王府井大街上的行道樹到底是楊樹還是榆樹,借機體察“唐詩宋詞的中國”。
從2004年夏天開始,卸任臺北文化局局長的她到香港城市大學訪學一年,參觀港大教授公寓時看到的“一片海”讓她決意留下。港大5年,讓她發現:“港大有一個非常新的狀況,研究生幾乎80%以上是大陸學生。”
專訪次日午后,“龍應臺《目送》新書見面會”在北京三聯韜奮圖書中心舉行。在穿插著演講、歐洲式誦讀和問答的兩個半小時見面會上,除了拒絕“你化妝嗎?怎么保持這么好的氣色?”一類的個別問題外,龍應臺基本上是知無不言。她再一次表達了她最近的心愿:“我確實希望有機會能到北京來長住一段時間,住半年或者一年。如果我有過在中國大陸真正的腳踩在泥土上的生活經驗的話,我再來寫(一些題材)會不一樣,會更好。缺了這塊泥土上真正的生活經驗,你就比較不容易知道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痛之所在和情感。”
文化輸出的差距
1980年代初,旅美苦學9年的龍應臺在獲得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后,回到臺灣執教和寫作。1984年,她在《中國時報》撰寫“野火集”專欄,吶喊“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因對國民黨威權統治的猛烈抨擊和對公民意識的倡導而引起熱烈反響;次年,“野火集”結集出版,不到1個月內再版24次,被詩人余光中譽為“龍卷風”。從1986年,起,她旅居歐洲共13年,其間在海德堡大學漢學系開設“臺灣文學”課程,并在歐洲報紙如《法蘭克福匯報》撰寫專欄。
龍應臺在法蘭克福住過11年,那時每年都會參加法蘭克福國際書展,今年也以臺灣出版商代表團成員身份參加了10月19日剛剛閉幕的第61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00多年才能輪到做主賓國的機會。它不同于汽車展等一般的商展,其實是思想展,各個國家借此展示自己最有潛力被外國買去的書。它是各個國家文化輸出的競賽,是思想競技的場所”,龍應臺很為中國是這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的主賓國而高興,也很為中國圖書在裝幀設計等領域的微觀進步而欣慰。
但“中國在所謂大國崛起的趨勢里,相較于商業輸出,文化輸出這塊是比較落后的。中國作為法蘭克福書展的主賓國,其實接受了一個刺激:在文化輸出上,與國際的差距那么大”,龍應臺也看到了中國出版在全球化態勢下需要奮起直追和錦上添花之處,“中國的展臺上有很多很多書,但這些書能被國際社會認可的比例是很低的?!?/p>
對于大陸官方近年大力倡導的“出版走出去”戰略,龍應臺認為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首先,“輸出之前,你要去了解什么樣的書才能打入德文、英文等市場”,“這勢必要我們對英文世界、德文世界進行深入了解,而對文化的理解比對汽車、電冰箱市場的了解面臨的挑戰更多,是需要下功夫的”;其次,出版品乃至文化商品“無論在思想深度、對世界認知的廣度和文字藝術的高度上,(本身品質)都要好,這是一個競技的事情”,“一個社會的文字作品,不止文學,要達到最高境界,社會一定要給它最寬廣、刺激最大的創作環境”,“法蘭克福書展表面上是在比成品,實際是在比哪一個社會有最豐沃的土壤,有最自由的空氣和獨立的精神。一個社會一旦具有這些品質,產品自然會好?!?/p>
這個時代怎樣“被記憶”
最近5年,除“一個月去一次臺灣清華大學講課”,龍應臺主要給港大學生授課,“我有時開對社會開放的課”,聽課的三分之一是當地政府官員,三分之一是律師和建筑師等專業人士。來聽“文化政策”的港府官員和公共文化藝術機構的主事者,顯然看重龍應臺1999年夏至2003年2月受馬英九之邀擔任臺北市首任文化局局長的經驗。龍應臺不太愿意多談“公務員經歷”,不過她表示:“當只是純粹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一個鐘表,看到兩個時針是怎么走的。當你有實際經驗的時候,你就知道齒輪是怎么回事。”
回望那4年,龍應臺最敝帚自珍的是“打下了一個基礎”,“就是文化局能獨立行使職權,不是市長的化妝師,只對市民負責。它包含城市規劃、古跡保存、公共意識、城市的藝術教育和文化人才培育等。”
“政府的所有錢來自稅收,來自人民,所以要保證每一個人的文化權”,龍應臺在任上大張旗鼓地推行“庶民文化權”、“公民文化權”的概念,并提出“文化就是生活”、“文化就在巷子里”等主張:“所謂的文化,不是停留在裝飾著水晶燈的大歌劇院里上演的歌劇上,它是城市里的居民如擺路邊攤以糊口的老太婆的文化權,甚至包括坐牢的犯人都有文化權。城市的居民有權利追問官員:我有文化權,我和那些穿著華服去聽歌劇的人的文化權的差距在哪兒?”
“決策者一旦有了人文涵養,他在修路時會為一棵400年的老樹轉個彎,會保護對歷史積淀有貢獻的人的老房子,會在最新潮的建筑里融進古代的建筑元素。”龍應臺主政臺北市文化局時,會組織專家就民間文化團體申請政府資助的項目進行科學評估,“我要看你的土壤好不好”,“我作為政府,會設法給你一個‘釣竿而不是直接給‘魚,但好多民間申請者只要錢,想直接得到‘魚?!痹愀獾氖?民選的政府官員為了拉攏選票,很可能迫于選民壓力而把政府資助劃撥給投自己票的選民和團體。
南京作家范泓寫作《風雨前行——雷震的一生》時,觸動他的就有一個細節:2002年5月23日,龍應臺偕“中研院”社科所研究員錢永祥與資深報人南方朔等會勘年久失修的雷震故居,“那天,在蒙蒙細雨之中,龍應臺手執一本1956年10月適逢蔣介石七十壽辰出版的《自由中國》半月刊,其中有雷震先生所寫一篇題為《壽總統蔣公》的社論……龍應臺女士動情地說:‘這篇社論正是雷震十年牢獄之災的關鍵點。”時隔7年,龍應臺回憶:“我在保存雷震、梁實秋等臺灣‘外省人的故居時,還會考慮是否保存臺灣本土文化名人的故居”,“決策者從下到上界定什么叫文化,什么值得保存,什么要拆掉,才是多元社會所需要的。如果民間聲音出不來或者得不到落實,這個多元社會就聽不到足夠多的人的聲音、意見?!?/p>
“當我想到北平的時候,我馬上想到梁實秋”,龍應臺認同“文化中國”的概念,她追問:“當代中國有這樣的人嗎”,“我們這個時代又會被人家怎么樣地記住?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建國60周年,這是一個該思考的問題?!?/p>
龍應臺現在最關注青年問題。
“兩顆子彈的事情(指2005年3月19日的‘陳水扁槍擊案,筆者注)發生之后,我們這些朋友們覺得,恐怕應該放棄任何對于政治人物的期待了,還是要回到原點,讓咱們直接在民間社會里面,尤其是面對年輕人做一點基本的事情?!?/p>
龍應臺注定了被誤讀和被期待。《孩子你慢慢來》本來與《野火集》是同期的作品,但陷入二元對立偏執的讀者非要把《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和《目送》這個貌似“軟”的系列和“硬”的《野火集》生生對立起來。龍應臺哭笑不得,“白天罵政府”和“晚上回家給孩子喂奶”絲毫不矛盾。
有“刁鉆”的讀者提問,假設龍應臺那溫馴的次子菲利普是“同性戀”時怎么辦,龍應臺坦然作答:“跟他對我說‘媽,我是個左撇子一樣,沒有任何差別”,“比他跟我說‘媽,我吸毒這種問題好多了”,“我會跟他一起去同性戀的酒吧”。
在逗留北京的三天里,龍應臺竭力敞開自己,一點一滴地去感受胡同、平房和楊樹等構成的“心靈里面的唐詩宋詞的中國”;讀者見面會上,為了多聽聽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她請求提問的讀者盡量少寫紙條而多用口頭提問。面對海峽這邊的青年崇拜者,龍應臺的最大期待是:“挑戰自己,你們心中原來有的所有價值都是可以被挑戰的,那才是真正的年輕的中國人、下一代中國人最有志氣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