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端午節,爸爸對Q寶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知道為什么吃粽子嗎?因為要紀念屈原。屈原呀,大好人,大詩人,被壞人欺負,跳河了。然后爸爸突然補充,不過呢,屈原也不好,自殺就不對。Q寶同意,對呀,活著多好,他咬一口粽子,死了就再也不能玩了。
晚上Q寶又把粽子的故事講給他的小朋友們聽,他特別提醒,屈原傻啊,撲通,死掉了。小朋友聽了一個個興高采烈地模擬屈原投河的樣子,稀里嘩啦最后定論,屈原腦子有問題。
我看看Q寶爸爸,他辯解說,那有什么辦法,現在小學生都自殺,得時刻教育他們熱愛生命啊。我也沒話說。想著屈原活到今天,生也屈辱,死也屈辱。
這種生死兩屈辱,我在看完電影《南京!南京!》后,感同身受了。媽的,南京大屠殺根本不是帝國主義的侵華戰爭嘛!陸大導演四兩撥千斤地帶著我們從哲學峰巔看待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刻:一方是戰爭,一方是人類,或具體點,日軍加上中國人。所以,在一個遼闊的國際視野里,我們預設的感受應該是:像日本小軍官那樣,痛恨戰爭。
但我痛恨陸川。這小子太肯德基了,以為標一個1937,弄兩段拉貝日記,就是歷史了。不過,要只是肯德基,一個雞腿也壞不了什么事,問題是這小子太漢奸,日本士兵都人模人樣,不僅收獲鏡頭意淫還得到音樂配合,說起來是用法西斯美學揭露戰爭中的人性,但造成的實際效果是贊美,與之相配合,中國孩子簡直白癡,一個以為槍聲是炮仗,一個逃命途中吹蒲公英玩。不過,如果只是漢奸,陸川的危害也大不到哪兒去。抗戰中,我們除掉了許多漢奸。不,他不光是漢奸,還是個人道主義者。就像姜老師可以站在崇高的位置請“你們”中的一百個女士去當慰安婦,最后又可以用英語請求日本小軍官的成全,人道主義者陸川在南京大屠殺七十年后,獲得了史無前例的安全位置。一邊為唐先生洗刷了污點,一邊為角川漂白了歷史,而且,角川最后的臺詞“活著比死更艱難”更是為所有活著的日本兵進行了哲學超度,可是,總要有人承擔罪責或污點吧,是電影一開場就決心棄城的我軍官兵?還是中途沒有能力保護安全營的納粹好人?還是,“姜老師,救救我”這樣的貪生怕死?
事實是,人道主義者陸川先生的電影,因為選擇以日本兵為主要視角,只好把自己逼到現代主義的創作路線上,而在現代主義的敵我邏輯里,主語和賓語不僅可以互換,而且可以合并。也因此,黑白影片貌似為了保護我們的眼睛不流血,但也同時討好了日本觀眾,而作者背后的美學追求也無可避免地暴露出虛偽和荒淫。不說日本兵的身體和思鄉,也不想再提結尾的日本人入城儀式。基本上,那個儀式可算中國銀幕的奇恥大辱,以疑似揭露靖國神社的方式荼毒了我們的中國感情。
不說這個。來看影片中的強奸。強奸是影片的一個重要設置,也是最能揭露日軍本質的動作表達,但影片卻花大力氣謳歌了處男角川對百合子的感情,所以在角川的愛情態度比照下,強奸不再是帝國主義的罪行,它成了檢驗好男人壞男人的表達,和影片的戰爭邏輯同享一個結構。只是強奸,不是帝國主義的性侵略。而令人更為不安的是,角川在同伴的歌聲中突然看到中國慰安婦的尸體,他表情驚愕,完全間離于自身的罪行,而同時,陸川給了江一燕等被肆意踐踏過的身體一個相當美的鏡頭(那幾具女性身體,想必也是經過挑選的美麗身體)。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陸川為什么要集合這么一批青春明星包括小品大王,因為這些人不會帶來現實主義氛圍。
但我們必須牢記,現代主義的鏡頭語言在這一刻顯得極為無恥。回頭來看影片的前四十分鐘,抽象化的殺戮,有秩序的罪行,好像大師筆法,場面大,又節制,但它造成的實際效果卻是反現實主義和反歷史的。事實上,《南京!南京!》再一次提醒我們,這樣的帝國主義題材是不能用現代主義的形式來支撐的,這也說明,在成千上萬的二戰電影中,以現代主義的鏡頭和形式去展開的,總是要遭受人民的口水。
說實在,如果陸川是日本人,我可以接受《南京!南京!》,但他不是,他是個三十八歲的中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