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據臺灣前檢查官李子春分析,陳水扁90%會被判罪,如果他好幾個案子都被認定有罪,他的刑度最少30年,最多無期徒刑。
這個隆冬,臺灣昔日“第一家庭”貪腐丑聞漫長的司法角力有望進入賽末點,臺灣特偵組咬定扁案不放松,自由了17天后,陳水扁戲劇性地再度被臺北地方法院裁定收押,著囚衣落寞放風。
2004年,臺灣花蓮地檢署檢察官李子春偵辦花蓮縣長“頭目津貼”賄選案,就曾傳喚偵訊時任“總統”兼民進黨主席的陳水扁出庭,陳水扁踏著“星光大道”如期到花蓮應訊,李子春神情自若一如往常。這位唯一敢在陳水扁任職“總統”時就傳喚其出庭的臺灣檢察官,名噪一時。

總戴著毛線帽、騎一輛過時摩托車上下班的李子春,個性耿直,秉公敢言。早在1989年,李子春就曾與高新武、彭紹瑾等檢察官偵辦時任“法務部長”蕭天贊的關說案,使蕭天贊黯然下臺。
在臺灣歷任“法務部長”眼中,李子春“炮聲最響,相當難纏”,他炮轟“部長”、“檢察總長”,與謝啟大、高新武等司法人士一起推動臺灣司法界的“道德自新運動”,多次上臺灣電視政論節目批判司法腐敗,并參加紅衫軍反貪腐“倒扁運動”,雖遭“法務部”指責與降級,毫不在意。
“從桃園地檢署到花蓮地檢署、從馬英九時代到陳定南時代,李子春從來沒紅過,永遠都是大黑牌……”一位臺灣記者如此作評。被稱為島內檢察體制內異議分子最佳代表的李子春,卻20多年來考績均為乙等,職務從未有變動。
在花蓮地檢署續任公訴組檢察官屆滿25年后,2008年9月李子春決意退休,轉任律師。2009年新年伊始,61歲的李子春在臺灣花蓮的家中接受了《新民周刊》記者訪問,3個多小時的談話,李子春始終溫煦謙和,偶爾笑意朗朗。此前李子春已皈依圣嚴法師,潛修佛法多年,他強調他未來依然將積極投入公益活動。
陳水扁“無罪”的機會很少
《新民周刊》:最近臺北地方法院裁定收押陳水扁但不禁見,你怎么看?
李子春:我想,收押陳水扁幾乎是一定的。在臺灣“刑事訴訟法”里,這樣的罪行,不收押有些奇怪。
陳水扁符合羈押的3個條件:犯的最輕判10年以上的罪,原則上要押起來,而他涉嫌犯的4個罪(侵占、詐領財務、收賄和洗錢),其中的“侵占公有財物”罪最輕要判10年,最重判無期徒刑;第二,他有逃亡可能性,世界各地都有類似例子;第三,他有串證問題,陳水扁在任時曾用“總統”特權把涉嫌“國務機要費”的貪污犯罪證據核定為“絕對機密”,把涉嫌犯罪證據湮滅,也查到他曾要跟證人串供。
《新民周刊》:此次臺北地方法院裁定書指出,陳水扁犯嫌重大,且有逃亡、湮滅證據之虞,比照半月前,臺北地院卻認定,陳水扁身為卸任“元首”應無逃亡之虞。前后矛盾,我們如何理解?
李子春:原先的法官周占春認為不應羈押陳水扁,后面的法官蔡守訓認為應該羈押他。撇開政治色彩,單從法律角度思考,這樣的情形不能說絕對不存在。因為我們每個法官根據自己對法律和證據、事實的確信作判斷,決定會有不同。
不過大家受訓相同、根據法律原則解釋的答案大致相同,做的決定不會差太遠。周占春法官這次在陳水扁案件中所做的決定,似乎跟他過去兩三年內對同類型案件所做的決定不太一樣。一個法官或檢察官不因權勢不同而不同,保持一個態度,他就不會招致太多責備。我認為,周占春法官在陳水扁案跟在處理別的案子上,標準完全不同,他似乎很難解釋他的標準在陳水扁案中為何突然改變,所以難免讓人認為他偏袒陳水扁,因為曾是“總統”的陳水扁,現在在臺灣仍有相當影響力。
《新民周刊》:陳水扁案會如外界所說,最后“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嗎?
李子春:我認為以目前披露證據來看不可能。可陳水扁案想要辦得沒缺點,他不成為無罪的話,最重要的還是牽涉到“二次金改”這些大弊案必須要努力調查。
我記得半個月前陳水扁被起訴、送給周占春審理時,記者曾訪問我,我說大概九成九陳水扁會被押。次日白天,陳水扁居然無保釋放!我、我的同行都很驚訝,我們認識周占春。審理到最后,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法官?沒有絕對把握。但依照現在披露的證據,我認為陳水扁不太有(被無罪釋放的)機會。
《新民周刊》:你認為陳水扁最終結局如何?
李子春:我認為他最后大概逃不過入監服刑。陳水扁90%會被判罪,如果他好幾個案子都被認定有罪,他的刑度最少30年,最多無期徒刑。
現在被起訴的4個案子里有3個案子檢察官認為陳水扁是犯罪者;另一個南港展覽館弊案,檢察官認為陳水扁太太吳淑珍是犯罪者。如果他這3個案子判起來:洗錢案算最輕,好像判到5年;龍潭購地案是7年以上,“國務機要費案”里兩個部分都是10年以上到無期徒刑。
我個人觀點:如果構成犯罪,沒得選擇,他只能被判無期徒刑。還有什么人比“總統”犯罪還更可惡?沒有!因為他的職務,他對臺灣及其人民忠誠的違背最嚴重!我的理想是求公平,最重要的是,所有有權力的人,包括“總統”在內,應該跟人民一樣,當人民犯罪判10年的話,“總統”就要判最重的無期徒刑,才公平。
《新民周刊》:那吳淑珍呢?
李子春:吳淑珍雖利用“總統”的影響力,但有斟酌余地,她的刑度低于陳水扁。陳水扁的兒子陳致中如被認定為幫助犯,我們法律規定可以減刑到二分之一,吳淑珍大概沒辦法減到二分之一。
特偵組要依靠媒體
《新民周刊》:特偵組檢察官轟轟烈烈起訴、法官卻裁定釋放被告陳水扁,如此兩極化,法官可以不管特偵組的意見么?
李子春:臺灣的訴訟制度主要原則是法官不主動去調查證據,在當事人主義觀點下,法官是中立裁判者。陳水扁案子一樣,法官不能主動找證據。檢察官如果提的證據不夠,很可能法官在審理終結后認為他無罪。

陳水扁曾任“總統”,整個政府組織有很多人跟他同一陣線,這些人難免政治傾向不一樣,也許會影響部分檢察官。作為政府體系一員,檢察官會考量辦完這個案子后,譬如,我得罪了很多人,未來發展是否受影響等。另外,體系里總有人傾向過去或現在的執政者,偵辦過程中,檢察官要依靠很多資源,譬如檢察官可能借助專業人才查“洗錢案”,但這很可能會被政府體系里某些傾向舊政權的人阻擋……種種因素使得特偵組在開始偵辦時縛手縛腳,主要是人為因素。任何政治或司法制度都無法完美,要靠人的因素讓制度減少缺陷。
《新民周刊》:臺灣特偵組起訴書曾請求法院對陳水扁“依最嚴厲之刑量刑”,但未談及對陳水扁的具體刑期,你如何看待類似模糊處理?
李子春:我們所有學法的專業人士都知道,寫“最嚴厲之刑”就等于“無期徒刑”的意思;在法律上他可以假釋,可就一般人來講,寫無期徒刑是很嚴重的情感沖擊,意思是“關到死為止”。我認為特偵組會考量到,畢竟有人極端支持民進黨、陳水扁,直接寫無期徒刑對他們的情感是嚴重沖擊。最后寫“最嚴厲之刑”是特偵組內部妥協的產物,各退一步。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在扁案調查過程中特偵組承受的壓力?
李子春:由于“檢察總長”陳聰明是陳水扁提名的,陳聰明在我們的檢察體系里的評價并不好,比如,他在春節時跟陳水扁重要心腹(臺灣新光醫院副院長)黃芳彥一起喝酒等,曾被媒體揭露,對他有很大責難,不過他也不肯辭職。
特偵組有腹背受敵的感覺,因此檢方在偵辦陳水扁時先天不足,必須小心翼翼提防自己人,會害怕調查的證據泄露出去。同時特偵組成員由“檢察總長”陳聰明決定,因此特偵組成員之間會不會絕對信任?當你不能信任同伴時,辦起案子來常有掣肘之感。內有疑慮的情況下,特偵組還能辦到現在這個程度,很難得了。
《新民周刊》:對所謂特偵組“泄密”,你如何理解?
李子春:第一,某部分可能是被告聘請的律師泄露的;有部分很可能是特偵組人員有意泄露,臺灣有規定偵察是秘密的,但沒有明確規定偵查秘密的范圍,特偵組在偵辦過程中有疑慮,有個方法是讓媒體知道,會產生壓力,讓想阻擋他們辦案的人不敢阻擋,這是我們的檢察官在偵辦某些有權力的人時被逼不得不采取的手法,檢察官變成借力使力,“不是我要查,媒體天天罵我,我不能不查”——我們有些檢察官在這二三十年里不停地使用這個策略,這是我們能對抗有權力的人的重要方法。
《新民周刊》:此次陳水扁再度被押,是否可以算是一種扭轉?
李子春:不過這使得特偵組浪費了許多力量,特偵組使用媒體,帶來許多壓力,媒體希望他們趕快辦出來,因此他們犯了一個策略錯誤:太早正式向外宣布2008年年底會辦出一個結果,逼得他們要提早起訴。
臺灣(地區)法律規定,被告從收押到被起訴的過程,在檢察官這邊最長可押4個月,但他們只押了1個月就把陳水扁起訴了。他們以為干脆送到院方羈押,照樣可以提來問,因此在(陳水扁)其他犯罪包括“二次金改”等還未厘清的情況下,檢方就先以那4個罪起訴,結果沒想到,周占春會放人。因此逼得他們必須把后面的資料先拿來用,這會打亂原來的偵查步驟,下面的資料很有可能被湮滅。
司法落后于媒體和人民
《新民周刊》:臺灣特偵組到目前的表現,你如何評斷?
李子春:特偵組剛開始辦陳水扁案時過分小心翼翼,不敢大幅度查,怕萬一查不出什么,將要面對的攻擊非常強大。臺灣法律規定,由檢察官體系掌握制裁犯罪力量。如果被政治力量一再削弱,檢察官會憂慮制裁犯罪的力量越來越軟弱。
《新民周刊》:你指司法由于行政力量介入而喪失獨立性?
李子春:司法始終擔心會不獨立,任何社會,司法都有這種憂慮。中國的歷史上,司法獨立始終是目標。在臺灣,至少我們認為,曾有一批人努力做這件事。某些臺灣司法改革力量認為,要跟政治力量稍微妥協,“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但如果對所有大官都一網打盡,將來人家就會害怕檢察官,很可能把你的權力全部剝奪。這個改革觀念在許多改革者心目中存在。我不同意。

我認為,在特偵組辦案時,這個想法存在,所以剛開始時他們縛手縛腳,后來因為國外的證據尤其洗錢案爆發,他們才敢有比較大的行動??蛇€不夠。如果不是因為臺灣媒體尤其政論節目對陳水扁貪污案不停挖掘、知情人提供資料,恐怕特偵組還無法辦到這么深入。現在已辦到跟“二次金改”有關了,最初特偵組并不太想辦“二次金改”。
《新民周刊》:對臺灣的司法獨立,你失望過嗎?
李子春:沒有特別失望。在我來看,司法獨立在人類社會里,不可能絕對存在,只是相對存在。我覺得要看人,我們現在的教育制度不太培養人的勇氣、骨氣,都靠運氣:剛好來個有骨氣的人,剛好在某個位置,剛好偵辦某個案子……靠運氣非常糟糕!我們如果努力培養出一批人,這個社會的進步就大一點。
《新民周刊》:有評論稱陳水扁被押是臺灣司法史上的里程碑,你怎么看?
李子春:把卸任“總統”陳水扁押起來,不只是司法力量在促成,有媒體長期的努力,前年紅衫軍曾花了許多時間,臺灣人民站出來抗議(陳水扁貪腐),是環境的長期累積。
司法人沒資格講(羈押陳水扁)是司法里程碑,因為司法人比較軟弱,這個風潮不是司法人引領的,人民走在司法人前面,對貪腐、不公正、道德淪喪的事痛恨地站出來,司法反而晚了兩年才出來。
但司法要很強烈地記?。簽槭裁丛谝粋€“總統”卸任之后,司法才敢做這件事?
臺灣司法規定,“總統”在任時我們不能起訴他,他有暫時延擱權力,但司法可以偵辦他,還是可以調查證據。如果我們在兩年前陳水扁還是“總統”時就開始偵辦他,那時(SOGO禮券案、臺開案)好幾個案子已查出奇怪的賬戶,但都并未追查,如果那時檢察官就去調查他除“國務機要費”以外的案子,縱使遭到掌權者阻擋,我認為這就是我們司法的里程碑。事實上,如果權勢太大,多數檢察官跟法官恐怕會退讓。
《新民周刊》:是因為臺灣司法制度并未對“總統”過大的權力予以監督嗎?
李子春:不是制度問題,任何制度都有缺點,都沒法阻止人濫權、腐?。蛔畲蟮囊蛩卦谟谌?。如果一個人怕死,貪圖權力、名位、錢財,不管什么制度,都會退讓。而只要法官、檢察官不怕死,不想當官、發財,再爛的司法制度都能讓有權勢、有錢的人不敢犯太多罪,讓他們有敬畏之心。
傳陳水扁到庭
《新民周刊》:2004年,你曾傳喚陳水扁出庭,那時你對他有怎樣的印象?這次二審開庭后陳水扁還提及他“總統”任內應你傳召的案例,他自稱“在花蓮為一個案子作證,可以不去也去了”。
李子春:(大笑)這個人還真是完全視法律為無物,而他卻是律師出身!
我們檢察官體系屬于“行政院”,算行政權中一部分,可當我發出傳票給“總統”,其實是我代表的司法權跟“總統”代表的行政權之間的沖突,以前臺灣沒這個先例。
后來辦“國務機要費”案、起訴吳淑珍的檢察官陳瑞仁到“總統府”訊問陳水扁,我批評這不對,等于讓司法權低于行政權。我當時傳陳水扁,當然我不能去“總統府”問陳水扁,很簡單,我不能讓司法權低于行政權,所以那時陳水扁其實不應該到花蓮出庭。
那他來了,我對他的判斷就是:這個人完全不尊重法律,非常糟糕,他居然可以為了自己的政治決定破壞法律,為了自己而毀掉所有制度!我認為臺灣大概沒人會比我給他的評價還要低了。
《新民周刊》:你訊問的過程中,陳水扁配合嗎?
李子春:(陳水扁)他一進來,就跟我鞠躬,我沒理他。我相信他大概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他是有些憤怒。
某些地方他不配合,譬如他講想講的。蔡守訓、周占春審理時,他滔滔不絕,跟當前審理情況無關的,法官、檢察官也讓他講,我認為這是法官跟檢察官的失職。當初他在我的法庭里,也同樣。我那時辦的是花蓮縣長游盈隆賄選案,他跟我講包括連戰、宋楚瑜等等,我直接打斷他:對不起,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有什么意見,最后講!法律規定要給被訊問的人一個機會講話,程序上在最后。他很不高興,但也只好停下來。
我對他跟對任何人一樣。只是在他的感覺上,就變成非常地不客氣。(大笑)
《新民周刊》:陳水扁后來講,你讓他“罰站兩個半小時,只是為了爽”。
李子春:陳水扁覺得我“罰站”他,我沒這個意思。
我們當時的法律有規定,在檢察官訊問時,當事人站著,除非當事人身體不適合站??晌业牧晳T不一樣,我從剛當檢察官開始就很不習慣我坐著、別人站著,這和我的家庭教育有關。所以在我主持的法庭里,所有人都坐著。
他來了,站著。我跟他講:請你坐,這不是因為你是“總統”才給你特別的待遇,就算你是殺人放火、強奸、江洋大盜,也都一樣坐在這個椅子上……他大概聽我說他跟江洋大盜一樣,有點火大。
他穿著西裝、硬皮鞋,站兩三個鐘頭也不舒服。我記得中間有兩三次跟他講:請坐。他雖然為了他的政治打算來了,可他那個態度表現出他內心對我的憤怒,所以他堅持要站著。我越講,他越不想坐。我覺得他有點反社會人格。(大笑)
《新民周刊》:這個案子最后不成立。
李子春:因為那時政治力占了很大因素,我一起訴,他們就不讓我再繼續辦后面的在法院的訴訟了。后面的程序不是一個真正的訴訟程序,沒有真正的相互辯論過程。
《新民周刊》:如果繼續讓你辦下去,你會怎樣?
李子春:我認為那個案子是臺灣一個很好的可以公開討論的案子。學法的人常講,結果不重要,程序很重要,尤其法院的程序。如果那個案子后面都是我處理,我會召喚非常多的學者、專家、人民做證人,它有社會教育功能。不過很可惜,法官也不太敢處理那個案子。也難怪,當時環境如此,畢竟陳水扁還是“總統”。
《新民周刊》:這之后你馬上被降級。
李子春:那是當然的,沒關系,只是少些薪水而已。
《新民周刊》:像你這樣的人不可能升官。
李子春:我跟我們同儕,其他年輕檢察官、法官講:如果你想當檢察官、法官,如果你認為你還有點理想,你必須確定自己不想升官,才有資格談為人民伸張正義。放棄升官,是基本條件。(笑)
《新民周刊》:現在陳水扁被押,你心情如何?
李子春:(短暫思索)我不喜歡押人,也不喜歡把人關到監獄去??墒窃撗旱臅r候,我從來不會手軟。
我有兒子、孫子,我每次押人、每次把人關到監獄,回家后都會不由自主地難過和感嘆:今天又有一個被你關進去的人,他的小孩開門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沒辦法撲到他懷里,跟他玩了……可我不會手軟,他犯了罪,在法律上我就是應該這樣做,如果不這樣就不公平。但在人性上,我又覺得,如果這個人不犯罪,多好!我常跟很多犯罪的人講:不要以為腦袋砍了大不了碗大一個疤、18年后老子又是好漢,不光是你付代價,你的孩子、家人怎么辦?
這就是哀矜勿喜。
關任何人都不是可以高興的、卻是要被嚴肅看待的事。他犯了罪,一定造成傷害,他的小孩受到內心創痛:我爸爸是個壞人……我們社會要怎么幫助?

陳水扁代表了社會人性低下的那部分,我們要嚴肅看待的是:看到陳水扁就是看到我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內心的幽暗層面,陳水扁把這個幽暗層面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如果我們不想辦法慢慢轉變,也許某個機緣下,我們突然當上“總統”,人性中惡的部分說不定就出來了,我們說不定就跟陳水扁一樣。
《新民周刊》:陳水扁、馬英九都畢業于臺大法律系,法律人士掌權臺灣,利弊何在?
李子春:很大好處是,如果一個不錯的人受過法律訓練,原則上他會遵守法律,社會容易被帶領在一個固定軌道??扇秉c是,因為受法規約束成習慣,他常視野不夠;另一個缺點陳水扁表現得最強烈,就是鉆法律漏洞。
陳水扁完全不遵守法律。馬英九有個缺點是,試圖避免陳水扁所犯的錯誤,他要完全遵守法律。馬英九采用文字解釋的嚴格態度遵守法律,某個程度不符合法律的規定,這反而使他做許多事無法明快,這也是他主政后被批判得蠻多的部分。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現在檢察官在臺灣民眾心中的形象?
李子春:我們人民現在對于檢察官有萬般期望,但極端害怕:第一,害怕他們不能符合大家的希望去打擊大權力的人;另一個是,他們這么有權力,總有人覺得他們也很危險。
我記得我那時傳陳水扁到法庭,后來好多法庭就這樣說:你為什么不來?“總統”都到法庭來,你敢不來?!法院、檢察官一傳,很多人趕快去,連“總統”都不敢不去啊?。ㄐΓ?/p>
“我像個釘子”
《新民周刊》:20年前,你和臺灣前新黨“立委”謝啟大、彭紹瑾、高新武等檢察官推動臺灣司法界的“道德自新運動”,目前成效如何?
李子春:從辦案能辦到卸任“總統”這個角度來看,有相當大的進步;在20年前不能想象。但這點改變跟社會民意包括輿論媒體自由有關,司法改革跟整個環境進步有關。
在制度上,我們臺灣的司法從20年前到現在有非常大的改變,我認為不算很好,司法制度更資本化,越來越趨向有錢、有權的人,他們能享受司法帶來的好處,這是資本自由市場下很難避免的變化;我們的法律越來越專業化,無錢無勢的人得到的好處更少。
我著重的是人的角度。我認為臺灣現在的法官、檢察官比起20年前的,大多數都更干凈了,他們的能力也相當不錯;貪污,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法官、檢察官,比20年前要少很多??涩F在不怕死的法官、檢察官比20年前少了,我想,這跟整個社會有關,整個社會富裕了,富裕的人通常欲望比較強。
《新民周刊》:有人說你是“孤鳥”,你自認呢?
李子春:我這樣的人有,不多。我不是唯一孤鳥,否則這樣對不起一起奮斗的很少數幾個伙伴。我大概是異議分子,說我是“釘子戶”,很有趣,我就像個釘子,不會變?。ù笮Γ?/p>
之前有許多人都勸我離開這個體系,因為我沒什么工作可以做。我不離開的原因很簡單,我就是一個象征,擺在那,雖然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象征了一種不同的想法、力量。當一個社會完全是一種想法時,這個社會是一潭死水,想要進步不容易。我不見得代表是對的或進步的,但我至少會刺激主流思想做不同考量。
《新民周刊》:你辦案的準繩是什么?
李子春:我的準繩是對所有人都一樣公平。我們都知道是非、黑白沒那么容易達成,但至少大概的公平、是非、黑白要存在。我對任何人都一樣,對“總統”跟一般人都一樣。
《新民周刊》:追求公平很難,法官、檢察官必須挑戰權威。
李子春:沒錯。有人講我是某種程度的標桿,我們主張公平必須挑戰權力,你會遭遇到非常多的困難。讓大家看到,我的結果是什么?我還是一個人哪,我還是在做我的事哪!
我大概將近20年沒辦過案子。你不讓我辦案,我可以做其他很多工作,我私底下參與社會運動、社會弱勢團體、立法事務,我對社會從未停止我該有的貢獻;我過得相當快樂,也還活得下去。我的同學后來都慢慢升官、待遇好了,我的待遇還一樣,可我還是活下來了,并沒有因為待遇比我的同學差、官位比他們低就很難過。我告訴年輕人的就是:你可以像我一樣,不做主流,要堅持你的理想也沒那么困難,你最大的犧牲不過就是被冰凍起來而已,但你還可以活下去,還可以做些事!
《新民周刊》:外界評價你“積案如山”。
李子春:我堅持我辦案的方式,我們這里是案件太多、辦案的人太少,資源不多,為把案件辦完,很多案子會比較草率、簡單地處理,譬如,資源有限,我們大多數人就只查八個證據,趕快把案子結掉。我的做法不一樣,我認為,不對!我們該查十個證據時,絕對不能少一個。有權有勢的人不太容易被冤枉,被冤枉多的大部分是一般人民。這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會耗費非常多的人力跟時間查,每個人都只有24小時,這樣查下來,我會累積很多案子結不掉。
我是“積案如山”,我不怕,但我的首長害怕,這關系到他們的前途,所有首長都不愿讓我辦案。
我像“釘子”一樣,決定了就做,沒有一個首長擋得住我。首長到最后只有一個辦法:調我到不辦案件的部門,讓我不要對他們造成威脅,就好了。(大笑)
后來很多首長讓我專門負責到機關、學校、民間社團去宣導法律,幾乎所有檢察官、法官都不喜歡這個工作,我就變成專業演講者。(笑)
“誰有權,我就對抗誰”
《新民周刊》:你的這種叛逆性是天生的嗎?我看過你年輕時的照片,那時你的發型是好玩的黑人爆炸頭。
李子春:哈哈!我在韓國出生,韓戰之后到臺灣,小時候我們家人常叫我“高麗棒子”,就是像韓國人很倔很硬的味道。我從小學開始就跟老師、訓導主任等常有重大沖突,被留校察看,罰站算小事……我大概真的是有反骨。(笑)
《新民周刊》:你年輕時有特別崇拜的人嗎?
李子春:孔子、孟子。尤其孟子講,“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還有像蘇軾這些帝制時代有骨氣的學者跟官員。
《新民周刊》:后來你怎么決定做檢察官的?
李子春:我一開始倒沒想要做檢察官,我畢業于“中國文化大學”法律系,我們的制度是法官跟檢察官的考試在一起,考試完了我們要受一年半的訓練,將其間大小考試成績合在一起排名,那時法官跟檢察官的需要比例大概是2個法官:1個檢察官,把排名除以3,有余數的當法官、除盡的當檢察官,我的名次剛好除盡,我就當了檢察官。呵呵,我們叫“天定”。
我后來倒蠻喜歡做檢察官,臺灣偵查犯罪的權力是檢察官獨占的,檢察官有強大主動權力,符合我的理想。我從開始就認為,我們永遠要站在權力者的對面。這是困難的卻是必然的。
《新民周刊》:20年前你查辦你的頂頭上司蕭天贊時,遭到過報復嗎?
李子春:他們跟蹤我,輾轉暗示我危險性,說要讓我進監獄,利用栽贓手法抹黑我……不過他們沒有成功。我靠自己保護。
發生這樣的事很正常。你要把他很大的利益跟權力剝奪掉,他當然要跟你殊死掙扎,這是血淋淋的戰爭!
我逼蕭天贊辭職那年,我差點被解職,考績也是丙。反正我就是不怕,也不在意被解職,我覺得這是我該做的事。我不在乎他們對我做的“嚴重積案,考績不佳”的評價,不要怕別人給你污名,你就能放開去追求理想。
《新民周刊》:你認為檢察官、法官如何做到心中以法律為準繩而無黨派色彩?這很難,特別在臺灣,司法人易被貼標簽。
李子春:因為藍綠強烈沖突,作為檢察官、法官,一個很大欲望是希望別人覺得他公正,所以怕被貼標簽。如果你沒什么欲望,連不被貼標簽的欲望都不存在,那就OK了,反而能放開手腳做事。
我記得我傳召陳水扁,后來又去參加紅衫軍街頭抗議,很多人都把我貼上藍的標簽。我有我的觀點,我跟國民黨對抗的時間比跟民進黨對抗的時間還長,我對抗的是有權力的人,誰執政,我對抗誰、批判誰。就是被貼藍或綠的標簽,我還是照樣做我該做的。
我跟很多法官、檢察官講:如果你介意別人給你貼標簽、說你不公正,那你真的會變成不公正的人,因為那個顧慮會影響你的判斷。比如,輪到你收押陳水扁,你怕別人貼你藍的標簽,你放掉他,就不對,你應該根據法律、你平常的標準做,沒什么好顧忌。
《新民周刊》:現在離開臺灣檢察體系,你有遺憾么?
李子春:沒什么遺憾。臺灣法官、檢察官都是終身制,可以做到死,我可以不退休。我是某種想法、做法的標志,但我認為這個標志的功能性已不存在,因為許多年輕人在這20年來社會富裕環境下成長,越來越喪失理想性,我留在這里已不容易再有標桿作用。我存在的意義不在了,我應該離開了。
《新民周刊》:你的長官通常怎么評價你?
李子春:曾有位“檢察總長”講:私底下我承認你講的對,不過在臺面上你講的,我們都沒法接受。因為我講了真話,真話會傷人,官場還是有官場的虛假文化。但如果不講出來,我怎么能面對我的良知?!
我跟有些檢察長講:我的眼里沒有你,你的官太小,我都沒興趣跟你斗,我要斗的人是“部長”、“行政院長”、“總統”!哈哈……對方都恨得牙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