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不應成為城市安全軟肋

楊　江　陸陽陽

我們一直在講“公交優(yōu)先”，我們需要反問，現(xiàn)在實際操作中是“優(yōu)先滿足運輸需要”，還是“優(yōu)先滿足安全需要”？是“優(yōu)先保證公交公司的利益”，還是“優(yōu)先保證乘客的利益”？

“6·5”公交車燃燒事件，傷亡慘重，引發(fā)了人們對于公共安全尤其是公交安全的焦慮，公交系統(tǒng)事故頻現(xiàn)，問題出在哪里？

在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城市化進程迅速，我們的公共安全又面臨著怎樣的挑戰(zhàn)，又有怎樣的不足？而我們，又該扮演怎樣的角色？

6月13日，復旦大學城市公共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滕五曉教授接受了《新民周刊》專訪。

公益性與盈利性位置沒有擺正

《新民周刊》：作為研究公共安全的專家，您聽到成都這起公交事故有著怎樣的感想？

滕五曉：震驚！城市公共交通運營中出了這么大的一個傷亡事故，非常罕見，雖然此前也曾經出現(xiàn)過一系列類似的公交事故，但傷亡如此之大令人難以接受。這說明在城市運營的過程中我們還有很多公共安全的工作需要去做。很多人認為這起事故敲響了警鐘，可是我要說，警鐘其實早就敲響過了，而且敲響了多次。為什么還是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故？包括城市的管理層面在內，我們需要好好研究一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新民周刊》：現(xiàn)在已經證實有人將汽油帶上了這輛9路公交車，您傾向于是“人為故意”還是“失誤導致”？

滕五曉：這個問題事關事件定性，不能簡單推斷，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按照公共交通安全的管理規(guī)定，易燃易爆物品是嚴禁帶上公交車的，去年上海842路公交車燃爆事件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當然，公交系統(tǒng)與民航、鐵路不同，在安檢方面是很難把關的，公交運輸人流量大，上下客頻繁，操作層面不具備這樣的手段來檢測乘客是否帶有易燃易爆物品。

至于是“失誤”還是“人為破壞”，比如是個人對社會的報復還是有組織行為，要等調查結束才能知道。可是，我們一定要去思考，怎么會造成這么大的傷亡？

《新民周刊》：這起事件發(fā)生后，深圳、廣州、重慶等地都相繼發(fā)生了公交車自燃事故，屢見不鮮，我們的公交系統(tǒng)到底怎么了？

滕五曉：雖然這些事件都是偶發(fā)的，之間沒有關聯(lián)性，但確實暴露出公交運營系統(tǒng)的通病。我認為有兩個方面的問題非常明顯，一是公交系統(tǒng)安全管理的問題——普遍重視運營管理而忽略了安全管理。這個問題產生的背景就是公交行業(yè)從國家運營到公司運營、私人承包的管理機制轉變，后者是以運營目標為前提的，過于側重盈利性。

公交區(qū)別于其他行業(yè)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它是提供公共服務的，最首要的就是要保證安全。這個行業(yè)存在的管理問題確實蠻嚴重，比如，民眾對公交車多拉快跑甚至無視紅燈的問題意見很大，這類問題產生的根源就是公交運營管理沒有擺正公益性與盈利性的關系。

當然，客觀上城市公交承載了巨大的出行功能，在上海即便有發(fā)達的軌道交通，60％以上的運營還是由路面公交承擔的，上海目前也在改革，增加政府補貼，引導公交公司不以純粹的盈利為目的。但是我看全國范圍，在管理意識方面是普遍缺乏的。

暴露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是安全運行操作層面的問題，司售人員安全運行的意識普遍缺乏，有沒有有效的培訓系統(tǒng)？在市場化的管理下，面對公司指標，他又有多少精力去關注運行安全？如何確保安全在操作層面的落實非常重要，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公司都有安全應急系統(tǒng)，但問題是真正落實到實處的又有多少？

《新民周刊》：在“6·5”公交車燃燒事件中，我們看到救生錘沒有發(fā)揮作用、逃生通道缺乏，車門打不開，車內也沒有使用阻燃材料。

滕五曉：這個問題很普遍，很多事故中都看到這樣的影子。公共交通首先要從技術層面提供必要的安全保障，既然是大型公共服務產品，你就應該具備這樣的責任與處置事故能力，我也很奇怪門為什么打不開，當然，這里面可能存在門的設計問題，或者人太多，在緊急狀況下，過于擁擠，導致門打不開。

如果是前者，那么就要提高安全性能，如果是人員過于擁擠，就要思考，為什么我們的公交車這么擁擠。公交車到底承載多少人才算合適？一方面交通法規(guī)不容許超載，但另一方面，城市公交承載了巨大的負荷，民眾出行難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改善。

《新民周刊》：出事的這輛公交車荷載75人，但是按照1987年的國家規(guī)定，100多人才算超載，實際上公交運營中根本沒有超載不超載的概念，基本上是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

滕五曉：關鍵看你執(zhí)行依照哪個標準，我認為這兩個標準都是不能超過的。

《新民周刊》：我們一直在講“公交優(yōu)先”，我們需要反問，現(xiàn)在實際操作中是“優(yōu)先滿足運輸需要”，還是“優(yōu)先滿足安全需要”？是“優(yōu)先保證公交公司的利益”，還是“優(yōu)先保證乘客的利益”？

滕五曉：安全是最高要求，也是基本要求，我們要不斷改善公交出行的安全環(huán)境。城市高度發(fā)展，但是公共交通脫節(jié)很大，政府財政這些年在軌道交通方面確實投入很大，但是在GDP中又拿出了多少來改善城市交通？

城市要發(fā)展，公交系統(tǒng)一定要改善，現(xiàn)在欠賬太多。城市人口的分布和公共設施的配套要一致，在一些新的人口集中區(qū)域，比如郊區(qū)，公共設施滯后嚴重，醫(yī)院、學校人均占有率很低，這也導致了市區(qū)與郊區(qū)之間的交通壓力。

《新民周刊》：在城市發(fā)展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往往都是房地產先行，公交等基礎設施遲遲不到位。

滕五曉：各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問題，當務之急，要把公共設施的欠賬補上。

不能總做亡羊補牢的工作

《新民周刊》：我們再來談談鋼化玻璃和阻燃材料的問題，實際上我們國內的阻燃技術已經相當發(fā)達，但是阻燃材料在實際使用中就是沒有得到很好的推廣，在這方面國家有沒有相關的硬性規(guī)定？

滕五曉：肯定是有的，問題還是在實際操作中有沒有落實。你為什么不用阻燃材料，為什么要全封閉？

《新民周刊》：有司機表示，還是一個利益的問題。

滕五曉：就是公益性沒有擺正位置嘛。你怎么可以為了保證你的利益，忽視公共安全？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必須改變現(xiàn)狀。

《新民周刊》：民航、鐵路都有比較完善的安檢措施，公交系統(tǒng)難道就沒有辦法解決嗎？

滕五曉：人工檢測是不現(xiàn)實的，從技術上當然可以做到，但是成本呢？誰來承擔？還有，公交人流密集，讓大家都通過檢測，運行效率就降低了，操作起來確實不太現(xiàn)實。比較可行的是，民眾要加強安全意識，如果大家都具備安全意識，風險就會降低。

《新民周刊》：這不是被動了嘛，管理層面將安全系于乘客，乘客又將安全系于其他乘客。

滕五曉：我的意思是要從幾個方面來共同努力，構建公交安全?，F(xiàn)在普遍是無人售票，你要一個駕駛員百分百保障安全防范，很難做到。公交安全是要靠大家一起努力的，政府加強管理、引導、投入，群眾積極配合。比如過去，煙花鞭炮上車問題嚴重，現(xiàn)在提高了這方面的意識，隱患就減輕了。

《新民周刊》：各地現(xiàn)在都在對現(xiàn)有公交車進行安全性能的技術升級，但這只是硬件應急，解決的是發(fā)生了事情怎么辦的問題，國際上有沒有好的經驗？

滕五曉：主要是技術層面，比如美國，在公交車上有逃生通道，車窗上有兩個按鈕，同時按下去，窗戶就可以自動彈出去；在日本，我乘坐公交車也發(fā)現(xiàn)司機的安全意識很高，他首先就是確保運行的安全，當然東京主要的交通壓力由軌道交通承擔，所以路面交通壓力比較輕。不過我們要借鑒的經驗是，司機的保障得到了保證，他就不需要去多拉快跑了。

《新民周刊》：現(xiàn)在各地都在亡羊補牢，不過很遺憾的是，為什么每次都是出了事情才去行動，為什么就不能多一點未雨綢繆，多一點主動性呢？

滕五曉：能亡羊補牢還是一件好事情，出現(xiàn)問題了，吸取教訓，防止類似問題再次發(fā)生，但問題是我們常常會流于表面，再過一段時間呢？

《新民周刊》：我們似乎一直在做補救的工作，比如這次，關于活動窗和車外應急開門裝置，事實上很快就改造好了，說明技術層面并不難解決，當初設計車輛時為什么就沒有把這些考慮進去呢？

滕五曉：你反問得很好！我們不能總是做亡羊補牢的工作啊，還是一個意識不到位的問題。我們一直講安全第一，但是安全第一是否真正落實了呢？

公交系統(tǒng)一系列問題的癥結在哪里？你現(xiàn)在頭疼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根源問題得不到解決，安全還是沒有保障，類似的問題還是會發(fā)生。

《新民周刊》：您覺得乘客還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

滕五曉：要求總是針對別人的。國民的安全防范意識需要進一步提高。

必須建立適應現(xiàn)代城市發(fā)展的

公共安全機制

《新民周刊》：公交安全是城市公共安全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那么，我們目前的公共安全形勢如何，還面臨怎樣的挑戰(zhàn)？

滕五曉：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fā)展時期，面臨著很多新的公共安全挑戰(zhàn)，現(xiàn)在通常所講的公共安全主要針對四個方面——自然災害、事故災難、公共衛(wèi)生與社會安全，在社會安全方面，我們國家已經進入了矛盾突發(fā)期，一定時期內會有不穩(wěn)定因素，對于社會矛盾引發(fā)的一些惡性事件，比如報復社會的個人恐怖性質的犯罪等等，一定要引起重視。比如去年昆明公交車連環(huán)爆炸案就是一個社會泄憤性質的個人恐怖性質犯罪。

實際上城市高度發(fā)展后，公共安全也變得相對脆弱了。因為關聯(lián)性提高了，對公共安全的要求也就提高了。人口的基數(shù)在提升，稍微出一點事情，影響都會放大很多。這就對城市管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構建更加適應現(xiàn)代城市發(fā)展的安全管理機制。

《新民周刊》：不管成都的這起事故是不是這種類型，這個話題是回避不了的，新的形勢就需要有新的公共安全管理的機制，政府要重視公共安全管理。您剛才也說了，這對我們的公共安全提出了挑戰(zhàn)，如何應對呢？

滕五曉：首先要去盡量規(guī)避，當然不發(fā)生最好，但是已經到了這個社會發(fā)展階段，是無法回避的。我們要去研究哪些問題可能會導致這些隱患的發(fā)生，比如對于民生問題，不能等問題發(fā)生了再去補救，要注意矛盾的化解，研究他為什么會泄憤，為什么會報復社會。

《新民周刊》：一個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對于公共安全非常重要。

滕五曉：是的。

《新民周刊》：去年，公安部反恐怖局出臺了《公民防范恐怖襲擊手冊》，在防范恐怖襲擊以及個人恐怖性質的犯罪上，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一員。

滕五曉：每個人都責無旁貸。政府、民眾要做好各自應該做的事情，增強防恐意識、防范機制與應急技能。

《新民周刊》：對于安全防范，每個人都能說上幾條，但真正發(fā)生事情了，認識并不代表能夠應用。

滕五曉：你光告訴民眾他該怎么做還不夠，應該通過一些演習、體驗的方式增強民眾實際操作能力，比如這次公交車燃燒事件，有幾個乘客會使用滅火器，救生錘在哪里會不會想到？想到了又是否知道怎么有效使用？

《新民周刊》：很多人都在用頭撞玻璃，很慘烈，當然救生錘的數(shù)量、安放位置也有一定的關系，還有那么緊急的情況下，是否能夠來得及去找救生錘。

滕五曉：遇到緊急情況更要冷靜，平時要增強民眾的實際應急操作能力，事情發(fā)生了，會與不會應急的效果完全不同，我們的安全防范不能落實在宣傳上，談和做是不一樣的。

安全的構建需要所有人的參與

《新民周刊》：您認為在公共安全管理方面，我們還有什么不足？

滕五曉：公共安全是一個很細節(jié)化的工作，這幾年為什么反復發(fā)生一些公共安全事件，政府該做的是否落實到位了？不能把所有的安全防范都交給民眾承擔，我時常聽到有關部門說民眾應該學會怎樣鑒別安全食品，我作為一個民眾為什么就不能夠去放心地食用呢？為什么就不能去安心地坐車呢，為什么非要搞得那么高度緊張、高度戒備呢？

安全的構建需要我們所有人的參與。政府、企業(yè)、民眾，扮演好各自在公共安全方面的角色。首先，監(jiān)管部門要提供這樣的安全保障，然后民眾來共同維護，缺一不可。

《新民周刊》：對于上海、北京這樣的特大型城市，面臨的公共安全挑戰(zhàn)更加嚴峻，您有怎樣的建議？

滕五曉：城市越加發(fā)展，不等于越加安全，城市越大，脆弱性越加明顯。我們時常是預案都做了，但公共安全事件還是發(fā)生了，原因就在于安全措施表面到位了，但是沒有針對性，根源性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新民周刊》：就像成都市公交集團總經理李樹光辭職時說的，如果不從根源上解決公交系統(tǒng)的問題，悲劇還會發(fā)生。

滕五曉：是的。

《新民周刊》：北京奧運會的安保措施受到各界一致好評，通過這屆奧運會，也提升了我們從政府到民眾層面的安全防范意識，積累了很好的經驗。

滕五曉：這些寶貴的經驗在常態(tài)下如何保持，如何良好地運轉下去，是需要研究的。

《新民周刊》：成都市在去年地震中建立的突發(fā)事件應急機制在此次事件發(fā)生后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在信息公開上也做得比較透明、及時，這是我們以往一直期望看到的。

滕五曉：突發(fā)公共安全事件，政府危機公關的核心手段首先就是信息公開透明，盡可能多地向民眾傳遞你所掌握的信息，有助于避免誤會放大，造成社會恐慌。我們要建立一個機制，勇于承擔責任，讓民眾感覺到政府是與民眾站在一個位置的，民眾看重的不是你說什么，而是你做什么。只有這樣，他才會信任你，配合你共同解決問題。

《新民周刊》：您還有何補充？

滕五曉：我們每年平均因為安全事故損失6000億元，應該意識到減少安全事故也是在為經濟建設做貢獻。

《新民周刊》：謝謝您的點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