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行是否多收了房貸利息？

季天琴

首期計息天數增加，導致每期應扣本金額減少，從而引起系統性的利息虛增。如果按揭借款10萬元，就被多扣100多元的利息。建行2008年個人住房貸款已增至6000余億，作為國內住房信貸第一大行，個人房貸究竟涉及多少人和多大數目？江蘇2位市民已將建行告上法庭。

當心力交瘁的中國市民階層將終身的積蓄都供奉給銀行和開發商的時候，他們是否會在意壓在自己身上的多余一點點重量？

2009年2月，南京市民王萍和蔣正紅分別將中國建行南京市鼓樓支行和中山支行告上法庭，理由是建行江蘇省分行因利息計算系統錯誤和利息計算天數侵占了自己的利益。

在兩人的代理律師蔡之兵看來，這些幾百元的賠償要求都是本分地道的，“我們在乎的不是錢，而是尋求一個社會公正”。

看似繞山繞水的利息計算模型其實并不那么復雜——首期計息天數增加，導致每期應扣本金額減少，從而引起系統性的利息虛增。

在這場博弈中，由于信息不對稱和知識不對稱，造成了交易雙方的利益失衡。不知不覺中，還款單上的數字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小心掀開的蓋子

2007年年底，南京市的高級經濟師關倬（化名），終于擺脫了中產階層“房奴”的牢籠，償還了最后的住房貸款。出于職業習慣，他要求建行提供自己的全部還款明細。

這個要求并未得到滿足。對方告訴他，由于系統調整，2004年9月之前的對賬單已經沒有了。 盡管如此，在交涉五六次后，他還是拿到了全部的還款明細，“每次給一點，就像擠牙膏一樣”。

關倬最終也拿到了2004年之前對賬單的復印件，“銀行為每個按揭貸款的客戶都建立了個人檔案，每年的還款明細檔案里都有，說數據缺失那純粹是瞎話”。

初次還款時利息怎么會那么高？——關倬對數字的職業敏感發作了，在仔細的計算之后，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斷：從第一個月起，建行的利息計算就出現了偏差，從這個錯誤開始，錯誤就不會停下，從而導致整個利息計算系統出現差錯。

他找到江蘇建行的某支行詢問此事，對方的一線人員告訴他，這些數據都是由“傻瓜”ERP系統自動生成的，他們自己也不會算。

這個解釋并不能讓他滿意，“他們有那么多的精算師和會計師，設計系統時這些不會考慮到嗎？”

作為南京大學企業管理系的畢業生，在那個省會城市，他還擺脫不了義理人情的牽扯，不久，建行江蘇省分行就通過熟人找到了他，希望他不要再質疑此事，“可以協商解決”。

對方的行為似乎更印證了關倬的猜測——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或許不是個案。2008年，他找到了南京市鐘山明鏡律師事務所律師蔡之兵，委托他繼續向建行江蘇省分行交涉此事。

2008年11月，蔡之兵到建行江蘇省分行交涉此事，建行江蘇省分行住房金融與個人信貸部主任叢華昌等人接待了他。那天還有個雙方的熟人在場，借機打個圓場，希望私下解決。

蔡之兵詢問，建行江蘇省分行是否認為利息計算系統確有過錯？

叢華昌承認了建行的系統有不完善的地方，金融體系正在完善的過程中，客觀上正在改進，“可能有方法不恰當的地方，但惡意侵占肯定是沒有的”。

蔡之兵提出，既然有不完善的地方，那建行江蘇省分行就應該返還不當得利，并公開賠禮道歉。

后者顯然令對方接受不了，此次和談就此破裂。

關倬說，自己做此事不為錢不為名——這個高薪白領不差錢，“按照建行原來的數學模型計算下來，按揭借款10萬元最多多扣100多元的利息，就個人來說，沒多少錢”。

這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之所以執拗起來，是因為他認為，在強勢利益集團面前，弱勢群體的利益總是隨意受到損害，“社會的民主進程和法制進步要靠民間智慧和草根力量，很多人會成為犬儒，但總有人要做出實際行動”。

在渠道不暢通的時候，他們不得不依賴那些“野路子”：上網發帖，期待找到更多的個案來佐證關倬的推斷。

事關公正的一場博弈

他們在網上的發帖引起了媒體的注意。2008年12月6日，江蘇電視臺城市頻道“早安江蘇”欄目播出了一條時長3分49秒的消息——《江蘇建行被疑侵占客戶數億資金》，該條新聞對建行江蘇省分行貸款利息的計算過錯進行了披露。當時，已有多名建行的按揭貸款客戶找到蔡之兵，要求蔡代為交涉此事。

那個欄目的播出時間是上午8:30，雖然不是黃金時段，但是節目播出之后，蔡之兵還是接到了大量的咨詢電話，多是從建行江蘇省分行辦理了個人住房按揭貸款的客戶，也有不少當地的媒體記者。

從那一刻起，關倬和蔡之兵把自己卷入了一個更大的漩渦之中——數以百計的人找到他們，人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懂那些對賬單，關倬對每個人的還款明細都進行了分析。

大量個案的實證運算證實了關倬的想法：建行江蘇省支行在貸款利息計算上采用的數學模型中，等額本息還款方式時首期計息天數的增加，會導致每期應扣本金額減少，從而徹底改變還款賬單上的數據。

即使大量的計算十分枯燥，但是那個時候的關倬還是十分沸騰的。即使事隔幾個月，他還是難耐激動之情，不停地反問記者：“這個應該算是重大的發現吧？”

但在另一方面，事情卻越來越不如他們預想的那么樂觀。江蘇城市頻道在電視里承諾的“對于此事，我們還將繼續予以關注”沒能兌現，采訪過蔡之兵的多名南京當地媒體記者也都沒了下文。

采訪過此事的記者私下透露，由于方方面面的壓力，追蹤報道和網絡轉載都受了影響。

對利息計算心存疑慮的“房奴”們去銀行打印還款明細時總是不那么順利。南京市民蔣正紅沒能從南京市中山支行拿到2004年9月之前的對賬單，對方推脫的理由和關倬當初得到的答復如出一轍——系統調整，對賬單已經沒有了。

蔣正紅又委托律師蔡之兵前去調取，但中山支行仍然拒不提供，“且態度極其蠻橫無理”。最終，蔣拿到的只有2004年9月25日以后的對賬單。

王萍等人也都是經過多次交涉，才打印出了還款明細單。根據建行總行的規定，建行應該每年給按揭貸款客戶寄對賬單，但是江蘇省支行從2008年才真正落實這一條。

關倬說，“大多數按揭購房者缺乏基本的交易信息，他們的信息來源只能依靠銀行來提供，這就造成了雙方的信息不對稱。而正是因為如此，消費者才更需要銀行提供詳盡、真實、客觀、全面的按揭購房貸款信息，由此才能真正保證自身的知情權和選擇權”。

在訴訟狀里，王萍提出了三點訴訟要求：要求建行公開道歉；要求賠償因利息計算系統錯誤所侵占的利益138.51元；賠償因違法計算利息天數所侵占的利益391.39元。

蔣正紅則要求建行南京市中山支行賠償因利息計算系統錯誤所侵占的利益150.78元，以及因違法計算利息天數所侵占的利益108.5元。

互相勾連的錯誤

2006年8月8日，王萍與建行南京市鼓樓支行簽訂了住房借款合同，合同約定：借貸商業性貸款35萬元人民幣，期限為１５年，貸款利率為月利率0.47925%，還款方式采用等額本息還款法，每月歸還本息2906.62元。

等額本息還款方式為目前最常用的還款方式，亦是大部分銀行長期推薦的方式，具體的還款方式是，把按揭貸款的本金總額與利息總額相加，然后平均分攤到還款期限的每個月中。

如果用簡單的數學公式來表示，即：每月還款＝貸款利息＋本金，每期還款額相同，優先償還貸款利息，再還本金——因此，雖然每個月的還款總額看似一樣，但是利息與本金卻在此消彼長，利息比重逐月遞減，本金比重逐月遞增。

按照貸款合同，首月和末月的貸款利息按實際貸款天數計算，其余各月按整月計算。根據中國人民銀行各類儲蓄存貸款計息規則，全年均按360天，每月均按30天計算。

按實際貸款天數，首月的貸款利息的計算公式為：

貸款利息＝貸款本金×月利率÷30×天數

8月9日為王萍貸款的利息起算日，9月25日第一次還款，按照上述公式，王萍占用35萬元46天，應付貸款利息為2571.98元。

不過，按照打印出來的還款明細單，王萍當次的實付利息卻是2963.36元，貸款本金和月利率都是固定的，唯一發生變化的只有天數——這個數學模型并不復雜，只要反過來做乘除法，就可以知道建行的實際利息計算天數是53天。

南京市民張永康2005年12月15日在江蘇建行辦理住房貸款20萬元，月利率4.59％。，2006年1月26日江蘇建行扣款2155.22元，其中首月實付貸款利息1438.20元，張永康實際占用了貸款41天，但是建行的實際計息天數是47天。

南京市民劉玲2004年11月1日在江蘇建行辦理住房貸款7萬元，月利率4.425％。，2004年12月26日江蘇建行扣款783.79元，其中利息619.5元， 實際占用建行貸款56天，但是銀行的實際計息天數是60天。

還有大量的類似個案。

一再的實證和計算后，關倬運用數學方法證明：建行江蘇省支行的個人住房貸款首期利息的計算期間是貸款起始日至下月30日，即：首期天數＝貸款起始月的剩余天數+第二月的30天，并未按照實際的貸款天數計算。

在等額本息還款方式中，從第一個數字到最后一個數字都是環環相扣，互相勾連的。第一個月多扣除了利息，就意味著少扣除了本金，導致本金余額變大。

依據貸款利息的計算公式：貸款利息＝本金余額×月利率，由此，第二次還款的貸款利息也相應變大。

如同多米諾骨牌的連鎖效應，首次還款時計息時的微妙變化，導致整個財務模型都發生了悄悄的偏差——首次還款時多計利息，將導致之后每個月的貸款利息都增高。

2007年3月底，建行江蘇省分行調整了利息計算系統，由月中統一改為月底結息。至此，從2007年3月之后新增的住房按揭貸款將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在此之前貸款的客戶，由于錯誤在第一步既已注定，只能一直錯下去。

從技術層面而言，這個錯誤一旦發生，便不能改正。

根據中國建設銀行2008年的年報，建行2008年個人住房貸款已增至6000余億，余額和新增均居國內同業第一。作為國內住房信貸第一大行，建行個人房貸究竟涉及多少人和多大數目，目前只能存在于想象當中了。

值得注意的是，建行江蘇省分行叢華昌始終表示，建行是國有商業銀行，計息方法不是江蘇省分行自己可以設定的，而且這種情況是國內銀行的慣例，不止建行一家。

假賬之爭

2009年4月，蔣正紅的案子在玄武區法院開庭。蔣正紅2004年9月份之前的對賬單由于建行不予提供，此前的實際還款明細表，是關倬根據其后的對賬單推算出來的。

相反，王萍拿到了全部的對賬單，所有明細計算起來一清二楚。不過，王萍的案子仍處于延期審理中，目前還沒有開庭。

蔡之兵律師透露，其間，建行有關人士對王萍還特別“關照”，給她送過鮮花、被套等物品。

盡管事前建行中山支行一直聲稱“系統調整導致數據無法打印”， 但在2009年4月17日上午的法庭審理中，中山支行還是向法庭提交了一份證據材料，這份證據就是蔣正紅2004年9月之前的賬單。

2002年1月28日，蔣正紅在江蘇建行辦理住房貸款10萬元，貸款利率為月利率4.65％。，還款方式采用等額本息還款法。

2002年2月16日，是蔣正紅住房貸款的首次還款日，她要按照實際的貸款天數來償還利息。在占用貸款的這18天內，蔣正紅應該支付的利息應該為：

貸款利息＝100000元本金×4.65％。月利率÷30天×18天＝279.00元

在關倬反推出來的實際賬單中，蔣正紅首次支付利息511.50元，建行的實際計息天數為33天。

但是那份由建行提供的“官方”還款明細顯示，蔣正紅首次償還的利息恰好是279元——每月并未多收利息呀。

在關倬看來——幸好他還有數學。 面對著一堆對賬單和excel表格，關倬從技術上解釋：2002年底的貸款本金余額銀行沒有辦法篡改，否則就不能計算出2003年1月的等額還款額。唯一的可能是，銀行是利用了2002年2月份利率降低的機會，篡改了對賬單。

“即便按照銀行提供的賬單，計算下來，他們也少收了蔣正紅15天的利息，這對銀行來說可能嗎？對方提供的對賬單沒辦法平賬。”

“王萍、張永康、劉玲、包界龍……除了蔣正紅，這些人的對賬單全部都拿到了，通過實證，建行信息系統關于利息的計算具有一致性、大量性、重復性。”

除了技術層面，他也質疑對方的程序合法性：按照中國建設銀行的相關規定，個人住房貸款每年年末都應與借款人對賬，對賬單要有借款人的簽字確認，蔣正紅及律師多次向江蘇建行索要完整的對賬單，對方推諉不給，是否就是給自身做假賬預留空間？

隨后，他向江蘇省銀監局投送了《關于中國建行南京市中山支行涉嫌做假賬、偽造證據侵占客戶利益的情況反映》。在這份情況反映里，他表示可以配合提供以下材料：貸款合同、對賬單、銀行篡改賬單的證據、還款憑證和清償證明、該貸款整個期間的計算資料（excel）。

不過，江蘇省銀監局顯然不熱衷此事，至今沒給他正面答復。2009年6月5日，記者咨詢江蘇省銀監局：發現銀行利息計算錯誤可否向銀監局投訴？

銀監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士建議——有什么問題還是直接去跟銀行溝通協調，省得每個部門跑來跑去。

建行江蘇省支行宣傳科一位“不代表單位，也不代表個人”的女士表示，那些都是對方的一面之詞，“法律是公正的”，她相信法院的判決結果。（感謝宋馥李先生對此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