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人之初,誰要你直立的?直立,注定得有代價的。
多年前有過一個文友,原一個土鱉,不知怎么地進過名校,便醺醺然自命起夫子來,嘴里動輒掛著“品”啊、“格調”啊,眼睛還忙著往美女乜。某日閑嗑,突指某某行文太俗:“不少漢字是絕對入不得文章的呀,比如‘痔瘡的‘痔。”
我聽了不以為然,因為學過點中醫,就當場翻出證據讓他難堪:與人有痔病者。——《莊子·人間世》;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莊子·列御寇》;又疥且痔。——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痔,后病也。從疒,寺聲。——《說文》……
那廝惱了,說,反正這種齷齪字別碰我,你們喜歡就拿去!
話夠損的。好像就他夠格漢書下酒,我等只配大腸面似的。沒想到報應太快,一年不到,他太太哭喪著臉找我,說他們家那口子支教湘西,患了痔瘡,膿血淋漓,遍醫無效,聽說您熟悉……醫生,所以……
真是好氣又好笑。我怎么就是專管痔瘡的了!看在支教的份上,我把痔科高手徐偉祥介紹給他,同時數落了他一番:每個人都有“痔”,未病為“痔”,發病為“瘡”,和TMD品位有什么關系?痔瘡是動物直立后的必然產物,萬物唯人直立,也就唯獨人有痔疾,何以文章就“碰不得了”呢,以此高標自許就更要不得了。
當然,具體到個人,痔乃暗疾,社交場合不便張揚,可以理解。鄧通為漢文帝吮痔,一不小心,上了史冊,療效大概是極好的,傳播也是極快的。年前就有一位漢學家朋友施密特,小心翼翼地問我:我生了和你們漢文帝一樣的惡痔,動了幾次手術無效,聽說東方醫術“法力”莫測,能替我想想辦法嗎?
我想起徐偉祥告訴過我的一個小故事。一位漂亮的空姐,長期被痔疾困擾而待崗,既有內痔,又有外痔,且呈環狀分布,每有便意,就怕出血,越怕出血,越是便秘,常常十多天作“困獸斗”,而且“開塞”不果,瀉藥無效,俗云萬事能忍,唯便不能。西醫告之,可以“環切”,但后遺癥是“谷道失禁”,將長期“滴、漏、跑、冒”。
徐偉祥替她診治,一看便知是最難治的“環狀混合痔”,乃果斷地施行自己發明的“分段切除加注射法”,輕輕一刀,一針,宿疾便除。
時下有人好以貶中醫為榮,殊不知中醫的外科其實很早就起步了,我國最早的醫書,帛書《五十二病方》對“痔”的治療已經達到很高的水準,如把狗的膀胱套在竹竿上,插入直腸吹脹,將直腸下端的內痔引出,然后切除,那已經是現代“擴肛術”的概念了;又如以潤滑的“鋌”消毒后作為瘺管探針,配合痔的外科手術治療,至今還在沿用。
那天喝下午茶,把施密特介紹給徐偉祥,傻傻的施密特又喋喋不休地談起“鄧通吮痔”,這可把徐偉祥嚇得不輕,連稱這是古法,效果雖好,但早已廢止。成語“吮瘺舐痔”,其醫理倒是“去腐生新”,但太不文明了。現在,誰還肯如此赴死啊!
我說,也不見得。重賞之下有勇夫,先秦的奴隸主一旦患痔,常叫奴隸來吮吸瘀血,然后敷以生肌平瘡藥粉。《莊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那就是用嘴吸膿包者,賞馬車一輛,吸痔瘡者賞馬車五輛,那時的宮廷馬車,相當于現在的“寶馬”,而吮愈一個痔瘡,現在的人,不要說獎勵五輛“寶馬”,即令一輛桑塔納還不出人命。
現代醫學對痔瘡施行“環切”,病灶看上去“根除”了,但疤痕收縮,肛門狹窄,黏膜脫落,閉合不全,部分失禁,后遺癥嚴重。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徐偉祥在長期的實踐中思索著,嘗試著,終于以他“徐氏分段切除加注射法”把沒有能耐請人“吮瘺舐痔”的患者一個接一個地痊愈了,施密特也將是其中的一個。
痔,隱疾也。宿命地說,“人人有痔”,不管是美女還是帥哥,兩股間都夾著一顆地雷。醫學家說,每個人與生俱來就有3塊組織貼在直腸末端,學名“肛墊”,隨著日復一日的地球引力和勞作行走,肛墊一定會逐漸地充血、膨大,發作的叫“瘡”,暫不發作的叫什么呢?
“痔”比較含混。還是叫“命”的好——而且還是和“品”無關。
人之初,誰要你直立的?直立,注定得有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