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之死

李文熹

一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文革”中期時的事。當時社會混亂，經濟凋敝，為了賺取一點外匯，武漢長江食品廠接到做出口餅干的任務。誰都知道，境外餅干品種如過江之鯽，要想爭得一席之地，除了餅干本身的質量，包裝裝潢是能否打開一片天地的決定因素。當時什么都講政治第一，省、市有關領導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系統各部門負責人，將出口餅干一事當作重大政治任務抓起來。包裝裝潢干系甚大，為此，省領導特批，將從日本進口的馬口鐵撥出一部分做成方形餅干盒，裝潢設計就點名由當時武漢市的包裝裝潢設計權威——武漢國營美術設計公司的特級美術設計師陸達完成。

這可是一件棘手的事！完成得好，是領導政治掛帥、廣大革命干部群眾突出政治的偉大勝利；完成得不好，就是你陸達臭老九的思想沒有改造好，上綱上線，吃不了兜著走！在那個年代，禁忌甚多，稍一不慎，這也是資產階級，那也是封建殘余，根本就沒有任人自由馳騁的藝術天地。特別是“文革”初期，陸達被武漢極左暴力組織“狂妄師”作為“三名三高”“反動權威”毒打，現在又接手這個出口裝潢的重大政治任務，心里可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然而，就在這逼仄的藝術空間，陸達展示了他杰出的包裝裝潢設計才華。餅干盒四個面，四副令人叫絕的圖案設計。一幅是湛藍的天空與下面留白形成水天相接的遼闊意境，一只白天鵝振翅欲飛，線條簡潔明快，畫面清新開朗，特別是那只稍稍把頭低垂的天鵝，像在沉思著什么，流露出一股憐愛的表情，卻又剛剛張開翅膀，好像在照顧自己的孩子，叮囑著什么，整個畫面充滿了慈愛。一幅是一只矯健的天鵝在滿是星星的藍天上展翅飛翔，天空的藍色有深淺變化，是晨曦？還是暮靄？令人無限遐思。還有兩副是幾塊餅干排列成天鵝翅膀飛翔時的形狀，充分利用了形象思維。再加上含有魏碑書法的“天鵝”兩個漢字，書法美術渾然一體，成為當時包裝裝潢設計的突出代表，就是今天看來，依然是武漢市包裝裝潢設計的一座高峰。1976年，包括“大白兔奶糖”裝潢設計者在內的上海廣告公司設計組一行來武漢學習交流考察，當他們看到“天鵝餅干”的裝潢設計，無不驚嘆佩服，贊其為國內食品裝潢設計的第一流作品。

天鵝餅干在境外一炮打響，給武漢市帶來了榮譽和經濟效益，也為國家爭了光。除了餅干質量這個因素之外，無可否認的是，許多人就是沖著這個餅干盒子來的。放在家里賞心悅目，饋贈親友喜笑顏開。一個餅干盒連接多少親情友情，甚至化解了許多家庭矛盾。

二

陸達，男，1927年出生于江蘇省蘇州市。三歲喪父，隨母依靠外婆家生活，由舅父撫養成人。舅父是醫生，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來武漢發展，到五十年代初期，將陸達全家接來武漢。陸達天資聰穎，在小學讀書時就跳過級。舅父無子，將陸達視同己出，想讓陸達學醫，繼承他的事業。無奈陸達自幼酷愛美術，到了癡迷的程度。陸達高中畢業后，在蘇州照相館工作了很短一段時間，就來到了武漢。年輕的陸達經過長期刻苦自學，此時已有很扎實的美術功底，進入武漢市第三美術社工作后，很快就嶄露才華，挑起了美術社的大梁。

陸達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來武漢二十多年，陸續有了四個孩子，妻子全身心相夫教子，沒有正式工作，還有高堂寡母，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全落在陸達一人肩上。雖說陸達工資高，但生活壓力也夠大的，所以，每月工資他都一分不少地交給妻子。陸達孝敬老母，尊重妻子，疼愛并嚴格教育子女。在社會上，陸達待人真誠善良，喜愛朋友，樂于助人。有兩件小事很能說明他熱心幫助別人、見義勇為而又不求回報的性格和精神。一件小事是，在那個生活普遍困難的時代，他單位一個同事騎個破舊自行車上下班，連配個鈴鐺的錢都沒有。陸達看在眼里，心想雖然鈴鐺事小，但關乎人身安全，于是買來一個新鈴鐺悄悄地裝在同事的自行車上。回來要向妻子報賬，家里人才知道這件事。再一件就是陸達妻子有個朋友的女兒有精神病，有一次走失了，陸達知道了，深更半夜幫忙去找。走到濱江公園，突遇黑暗處有人大喊救命！陸達毫不猶豫地沖上去，見一男子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陸達義嚴詞喝退歹徒，并立即將受傷之人送往醫院。后來，陸達和這年輕人成了朋友，談起來，這年輕人還是陸達長女學校高班同學的哥哥。

陸達是性情中人，為了收集美術資料，他節衣縮食，購買各類世界著名畫冊。比如1954年11月15日他購買到當時蘇聯最新出版的《列平畫集》（也譯作列賓，俄國畫家），竟花去人民幣四十二點二五元之多，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大數目，不知他積攢了多少時候才能買到。陸達是個很慷慨大方的人，他時時想到怎么把單位的年輕人培養起來，業務帶動起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省進出口公司的同志為支持陸達的設計工作，有時送一兩個彩色膠卷給他，這在當時可是個寶貝東西，因為社會上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賣。這是送給陸達私人的，陸達拿回家誰也不會說什么。可陸達卻把每次送他的彩色膠卷都交到單位，供同事們工作使用，并詳加解釋這種從東德進口的艾克法彩卷色調較冷，類似歐洲古典畫派的基本色調，以利提高大家的業務水平。說到這里，不能不提到陸達對技術的鉆研。當時，這彩色膠卷不僅沒有賣的，社會上也沒有沖印之處，拍好的彩色膠卷要送到北京有關部門去沖印，往返時間較長。湖北省幾家進出口公司有彩卷沖印設備，但人家任務重，再說也不是經常啟用。于是，陸達設法弄來沖洗彩卷的材料，按照說明書上的配方，在家里摸索試驗，終于沖洗成功。

三

陸達時時留意身邊發生的事，注意觀察典型事例，并將其融入他的作品中。“文革”前的六十年代初，武漢市冠生園食品廠出口元寶酥，用塑料袋包裝，找到陸達設計包裝裝潢。那時社會上還沒有普遍使用塑料袋，只在出口食品上少量使用。陸達借鑒地方戲上跳加官的形象，以丑角形式設計出一個捧著金元寶的七品芝麻官形象，令人捧腹。元寶酥在境外銷路很好，很多人提著一袋元寶酥，看到袋子上那個滑稽形象，忍俊不禁。武漢江漢食品廠的出口產品是蛋卷，陸達借鑒卡通和馬戲形式設計的蛋卷盒裝潢，在國外非常受歡迎，給產品打開了銷路，為國家爭得了榮譽。

在武漢國營美術設計公司，陸達作為特級設計師，工資最高（一百零五元，九級），責任最大，付出的心血也最多。很多業務都是人家沖著陸達的名氣慕名而來。特別是湖北省幾家進出口公司，為了在境外宣傳商品，紛紛找陸達設計海報、商標，以及包裝裝潢。如湖北省土畜產進出口公司出口貂皮大衣的商品海報，就找到陸達設計。陸達很犯難，因為當時認為貂皮大衣一類商品屬于資產階級的消費品，1949年以來就沒有這類資料的積累，連圖書館里也無資料可查。陸達苦思冥想，借鑒俄國油畫，以自己的妻子為穿著貂皮大衣的模特，拍下照片，做成商品海報，效果很好。到后來，這類設計越來越困難。湖北省紡織品進出口公司找到陸達設計內衣廣告、商標和包裝裝潢，先是提出用穿泳裝的女性作模特，到后來又要求用穿三點式的女性作模特。說句現在可能感到好笑的話，當初陸達第一次聽到三點式這個詞，不懂，就問進出口公司聯系業務的人，什么叫三點式呀？人家經常出境，見多識廣，聽陸達如此問，竟哈哈大笑起來。后來，這三點式裝潢終因種種局限和顧慮沒有設計出來。

說起人體模特，現在是習以為常的事，但在當年可是很犯忌。高等院校美術專業的學生，畫人體模特是必修課，但人體模特，特別是女性人體模特很難找。再遠一點，有些書中談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以前，美術學校畫的女性人體模特，多是從青樓中請來，但社會上普遍不理解，不接受。1949年以后，在一些美術教育家的努力下，中央領導特地批示美術專業畫人體模特，但人體模特來源愈發困難，就是美術專業的學生，畫別人可以，要他（她）作人體模特讓人畫，也是不愿意的，可見人體模特一事的敏感與困難。到了陸達工作的時代，特別是“文革”中，人體模特作為資本主義毒草，已被禁止，掃地出門。

作為包裝裝潢設計，肯定借助于攝影，特別像陸達這樣有出口商品包裝裝潢任務的設計師，內衣的包裝，女性泳裝的形象，必須借助攝影不可。在最初接到出口紡織品包裝裝潢任務時，陸達通過本單位開出介紹信，聯系到一些劇團，請來一些演員拍了所需的照片。再到后來，社會亂了，文藝單位都到農村搞“斗批改”去了，陸達妻子生了幾個孩子，身材變了，年紀也大了，陸達找不到模特，工作任務壓力陡增。這時，陸達有個名叫戴顏明的朋友，為人熱情，見陸達工作有困難，就幫忙從社會上請來比較開放的女性做模特。陸達為工作所急，顧不上了解，更沒有想到可能出現與當時的“革命”氛圍極不協調的嚴重后果，總是想到自己是為了工作，自己從事的工作還不是黨的偉大事業的一部分，自己一切都是從工作出發，只要問心無愧，有什么問題呢？于是，借單身朋友宋安才一人獨住的居室，拍攝了一些模特照片。有幾次大家高興起來，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陸達作為資料收集，從美術設計的角度，也拍攝了一些人體模特照片。

“文革”后期，精神生活極度貧乏，老百姓對斗來斗去的運動也厭倦了，社會上開始自發出現一些以興趣相投的聚會，講講故事，唱唱歌，彈奏幾個樂曲，而且，講的故事是紅色的，唱的歌、彈奏的樂曲是抒情的，甚至是很革命的。宋安才的居室成了理想的聚會場所。陸達多才多藝，會多種樂器，常去宋安才家與朋友們聚聚，合奏幾首樂曲，伴奏幾首歌。那時在這類聚會中流行的是兩種袖珍本的《外國名歌兩百首》、《外國名歌兩百首續編》，都是音樂出版社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唱得最多的是俄國歌曲《伏爾加河船夫曲》、《三套車》，蘇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以及國產歌曲《走上高高的興安嶺》、《烏蘇里船歌》、《草原之夜》等，大家放松一下，獲得精神上的一點滿足。有時，陸達也在家里接待這些朋友，大家唱唱歌，彈奏幾首樂曲，街坊鄰舍也是聽到過的，就在當時來說，也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更沒有唱什么黃色的、反動的歌曲。然而，這種聚會在當時也是犯忌的，被劃定為“地下音樂會”，是堅決取締打擊的。

沉沉的烏云悄悄壓向陸達和他的朋友們，他們渾然不知。

四

1975年12月9日，陸達被逮捕關押。

第二天，陸達的朋友宋安才、戴顏明被逮捕關押。陸達罪名：流氓集團教唆犯。陸達罪行：拍攝裸體照片，收集淫穢畫冊，開地下音樂會。判處陸達死刑。1977年4月26日執行槍決。宋安才罪名：流氓集團主犯。宋安才罪行：提供犯罪場所，開地下音樂會。判處宋安才無期徒刑。戴顏明罪名：流氓集團從犯。戴顏明罪行：招募拍攝對象，開地下音樂會。判處戴顏明有期徒刑二十年。

五

陸達是流氓么？拍攝了幾張人體模特照片就是流氓？收集幾本人體畫冊就是流氓？三五朋友在一起唱幾首歌彈奏幾個曲子就是流氓？《現代漢語詞典》對“流氓”一詞的解釋有兩條：“一、原指無業游民，后來指不務正業、為非作歹的人。二、指放刁、撒賴、施展下流手段等惡劣行為。”縱觀陸達五十年的生命歷程，充滿了高貴、典雅、美麗與哀傷，就像一本公開的書，不管翻到哪一頁，都是濃濃的藝術氣息；不管翻到哪一頁，都跟這“流氓”搭不上一點關系。

陸達在綁赴刑場途中游街時大聲喊冤，沒有人理會，蒼天閉上了雙眼，大地也黑了心肝，罪惡的子彈打爛了一個含冤受屈藝術天才的頭顱！

宋安才在服刑十年、戴顏明在服刑八年之后，突被“量刑過重”的通知釋放回家。原單位已將他們開除，這真是糊涂進去糊涂出來！現在戴顏明拿著街道給的低保銜冤茍活；宋安才連低保都沒有，靠兄弟周濟度命。

沒有人提起這個案子！沒有人理會這個案子！

三十三年歲月流轉，多少往事已經黯淡。可是不知為什么，陸達那撕心裂肺“冤枉啊！冤枉啊！”的呼喊，時時在我耳邊回旋！尤其是，每當我看到他當年畫在餅干盒上那高潔的天鵝，心頭就有種被刺痛的感覺！昂首飛翔的天鵝，低頭沉思的天鵝，陸達其實是把自己的情懷畫在了那餅干盒上。他就是那只天鵝，不過是渴望著藍天白云，不過是向往著自由和美好！可是，這只潔凈的天鵝，最終沒能飛過沉沉夜色。它帶著一顆子彈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滴血的翅膀，那紛飛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