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海燕
他
“你們在下面,我們在上面,你們和我們永遠在一起!”三塊巨石重疊聳立的地震遺址紀念臺上一條赫然醒目的白底黑字,讓我的心倏然顫抖,流過太多淚水的眼睛不能不再度模糊起來……
2009年新年伊始,我迎著凜冽的寒風出現在四川省廣元市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的地震遺址群之中。這里是中國第一個地震遺址公園,位于遺址群中央近千畝的東河口村爆發點上。整個大地死一般的寂靜,座座連片的亂石山堆上仍寸草不生,只有人們矗立起來的一座座黑色十字架狀斷木,伴隨著四周圍大理石上鐫刻的青川4000多名遇難者姓名。
“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去天堂的路太黑了……”我帶著滴血的心聲走向臺側的菊花檔,陪同來的青川朋友告訴我,那賣花的男子就是這里人,全家十幾口就埋在這腳底下!我禁不住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兄弟,離開這里吧!”四十多歲的漢子淚花在眼眶打轉:“不,我舍不得他們……”
他叫何先通,近幾年在太原鐵礦打工,原本有個很好的家:“我們的日子本來很不錯,她很能干,吃得苦,在屋頭加工面條做點生意,娃兒也爭氣在成都上了大學,哪知道……老婆、兄弟、弟媳、姐夫、還有堂兄堂嫂十二口人啊!走得太突然了,心頭哪放得下?”
“可是,你一個人在這片廢墟上孤居獨處,怎么生活?何況隆冬已至。帳篷豈能抗寒?”
“不怕,有地下的親人陪著我!這里是我的家……賣點花炮,也能幫補點兒子,國家給娃兒減免了學費,我給他補貼生活,不能只靠政府的!我一個男子漢,‘有手有腳有條命,天大困難能戰勝,還能怕這點孤單?”
“有手有腳有條命,天大困難能戰勝”,這條走進青川隨處可見的標語,由這普通農民漢子口中道出,不由我心為之一震!
東河口村10個社(隊)中4個被全埋、兩個被堰塞湖吞沒,其它幸存的房屋也全部坍塌,東河口已經沒家園、沒耕地了,所以廣元市已開始實施移民異地的計劃,但不少東河口鄉親選擇了堅守,甚至一些被組織移出去的又跑了回來:“這是祖祖輩輩居住的家啊,只要沒確定這里不能住,我們就要在這里重新站起來!”幾個農民背著沉重的背筐,從震后殘留的鐵索橋上從對岸晃晃地過來,橋這頭是墻體上有著交錯縱橫裂縫的小樓,對岸是刀劈般的座座荒山,一條幽長的小路伸進深山里,還不斷有人走來。我忙向過來的農民打聽,才知道他們竟是每天晝出晚歸要步行十幾里山路,堅持到對岸山區去勞作的農民!他們原本在山里的房屋已經毀了,只能到遠離余震的鎮上棚戶里居住,但他們不愿輕易放棄那邊的土地,不愿坐等著救濟,“去種點吧,震不到,總有些收成!”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信念!
“有一種力量叫青川。有一種不屈叫青川,有一種精神叫青川,有一群父老鄉親叫青川!”看著這些身影,我更理解了公園詩詞廊里嵌刻的這些詩句含義……
她
暮色中我來到離東河口五公里外的關莊鎮,尋訪一個讓我格外牽掛的年青母親。
她是青川上馬鄉小學“戴帽初中”的英語老師趙曉燕,未滿26周歲。從小學習優秀的她因家貧只上了中師,畢業后到上馬小學教書,一直是受學生喜愛、同事夸獎的優秀老師。2008年元旦與青川中學教化學的胡老師喜結良緣,在縣城里借錢買了套二手房,至今還有幾萬元沒還完。
地震時她剛懷孕四個多月,“那天我正在宿舍里午休,忽然被搖醒了。我們學校的房沒垮,以為他會來找我的,電話打不通,我身子又不方便,就一直等。到14號早上還沒他的消息,就攔了輛貨車冒著余震翻山趕到縣城。家沒了,六層樓全垮了,但我不相信他就會埋在里面!我們的生活才開始,他不會扔下我……15號早上救援隊趕來用吊車開始挖,我和婆婆一家人在廢墟對面等,連著挖出來好幾個遺體了,直到下午6點多鐘有人喊,快,又出來一個,中學的,我心里一驚,就要撲上去,好多人把我拉住了……”
后來不少人勸她不要這個孩子,可她說:“不,這是他的根,我要把娃兒生下來好好養大!”她咬著牙對親友們說,放心,我不哭,不慪氣,為了肚子的娃兒,我要吃,吃不下也會硬往肚里吞……眼見著她越來越清瘦了,她還是硬挺著大肚子,頂著盛夏一直在縣城與關莊崎嶇的山路里來回奔波,到學校、派出所、教育局、醫院填表辦手續,所有證件全部埋到廢墟里了,她要辦好丈夫的善后和孩子出生的準備。
8月1日學校復課,她把疼壓到心底,挺著大肚子堅持著走上講臺,一直站到臨產前都沒請一天假??梢韵胍姷脑?,生孩子的時候她遭大罪了,生了三四天都生不下來,最終只有剖腹產。女兒生下來只有五斤多。她喚女兒小名叫蝴蝶,寄托了多少深情!如今小蝴蝶已三個多月了,寒假里跟媽媽一同住在關莊外婆的棚戶里。雖然泄洪拆房政府按面積有補償,可像她這樣困難的家,要再蓋起新房真不是件易事。
當我走近她“家”時,她早早地迎了出來,單薄的身子顯得有些修長,清秀年輕的臉龐還有些清純。她微笑著把我們讓進棚戶屋里,圍著火盆坐下,平靜地跟我述說著。沒有眼淚,時時還略帶些羞澀,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柔弱文靜的女子能撐起這天大的重負。
面對她,我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笨拙地說:“曉燕,你要好好保重,看在女兒的分上!”她卻微笑著打斷我的話:“放心,我沒事,大家都關心我!”她母親抱著外孫女兒也跟著說:“一滴水一棵苗呢,能活。”
正說著有人來給曉燕送來了一份通知書,我一問更驚愕了,這是一份參加電大本科考試的通知,她仍在堅持英語本科專業的電大課程!她家沒有一臺電腦,平時完全靠自學,元月7號還要坐一個半小時的車翻山越嶺去縣城參加考試。
這是怎么的一種精神啊!我無法用語言表述,我的眼圈紅了,她卻淡淡地說:“我要教好書。不進修提高不行呀!”他和她
唐姐與其丈夫的故事給了我另一種感動。
他們的板房之家建在原青川教師進修學校的廢墟上,16排百余間板房,供青川人事局、進修學校(電大)、青川中學初中部幾個單位的師生員工們同作息。其中15問辦公室、13間教室,530名學生中有320名在此住校,其余則是幾個單位員工及老師65家人居住,每間一家約20平方米。
偌大一片板房區里,除了一個學生食堂外,只有4個公共廚房、4間公廁。因此,大多數時間大家都要頂著陰冷或雨雪排隊人廁。洗澡則要到附近其它板房區的公共浴室里去“5塊錢一洗”。天冷了。板房區的水管經常被凍住,停水是常事,條件可想而知是艱苦的,學生已提早放寒假回了家,灰色一片的板房區便顯得更加冷清??蓮娜胱〉牡谝惶炱穑揖驮谶@里看見了一道亮麗的風景:一個俊俏的小媳婦,身后齊膝長的大把黑發或束或辮或披,襯著艷麗的紅毛衣,在清冷中格外醒目,紅紅的臉龐總是向人吟吟一笑點頭招呼,相對而過時,才發現她已不是小媳婦的年齡
了,她原來是青川中學張副校長的妻子唐姐,年過不惑,兒子已上大學。
唐姐文化不高。本來在上馬小學經營一個小賣部,5月2日才到青川,在自家樓下開了個小賣鋪經銷學生用品。沒想到才開張就趕上了地震。
她告訴我:“那天剛好是老張44歲生日。剛在家給他過生日呢。地震就來了,開始一陣搖,貨柜的東西叮里咣啷全往地下掉,他喊了聲地震,拉起我就沖到街上,回頭一看整個樓都在左右地甩啊,墻上也裂開了好大的縫,我嚇慘了,緊緊抓住他的手,他說他要趕到學校去看他的學生和老師,我就緊緊抓住他不松手,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死要活在一起!可能命里安排我到城里頭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捱地震的!”
“我跟他跑到了學校,幫他們管那些轉移到操場上的學生。晚上,就在地上坐了一夜。冷得發抖,當時只穿了件T恤就跑出來的啊。那陣,看見人家有塊木板就羨慕得很,就到處找棍子板子,想搭個板睡覺喲。后來,麻木了,不想吃也不想喝,就覺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直到13號下午看到直升飛機來了,我才哭了出來,好多人都抱在一起大哭了,這下有救了!好在家那頭房子還沒垮,沒余震的時候就沖進屋去搶點東西出來,那陣,不管認不認識,有個鍋碗一起用,有點吃的也互相讓點?!?/p>
“現在日子好了,雖然是住板房里,安穩了,我就要好好地活,不再想那些難過的,‘5.12都沒搖死,還怕啥子?!”爽朗樸實的唐姐很快跟我熟悉了,一路上不停地述說著他們的故事。恰好印證了張校長給我說的地震以來大家所經歷的三個心路歷程:驚恐無奈、絕望失落、到如今面對現實重新生活。
是啊,“5.12”都沒搖死,還怕啥子?!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車外,一層薄雪把人間的慘烈洗滌遮掩了,腳下是又一片潔白晶瑩的世界。
更想不到的是。這天晚上從關莊回到青川縣城后。等著我們歸來的張校長用極特殊的方式為我們洗塵,他把我們請到了青川惟一一間不是危房的歌廳里,更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的房間與客座都幾乎爆滿!張校長笑笑說:“想不到吧,這就是我們震不垮的青川人。讓你也來體驗一下,不要老想著東河口了,不過今天還有個秘密。今天是我和她結婚22周年的紀念日!”說罷,張校長一反平時的穩重儒雅,放開歌喉甚至載歌載舞起來,舞步與歌聲竟然是那樣的瀟灑大氣。不會歌舞的唐姐在一旁默默地、始終含笑地觀賞著,滿臉的幸福甜美。
這大難中的真情真性喲。實在動地感天。
他一家
趙德華師傅是青川司法局的司機,妻子是青川中學的老師,連同兒子一家三口都是從廢墟堆里爬出來的。
“爸爸媽媽都是英雄,把我救了!”趙師傅的兒子趙旭告訴我。當過十多年兵的趙師傅身材魁梧,在最危險的那一刻,他張開臂膀把瘦小的妻兒緊緊護在自己身下,結果自己被砸成重傷、手臂骨折,被送到廣州醫治,妻子小羅陪伴同行。我是在探視中認識的他們。
說實話,我想像不出身體嬌小柔弱的小羅是如何爬過橫在兩棟危樓頂上的一根獨木“天橋”,再跳下幾米的斷壁,帶著滿手血扒開磚石碎塊和打開被堵變形的房門,把困在廢墟里3個小時的丈夫兒子解救出來的。
在小羅老師的追記里,我看到了如下的情景:“青川通往外界的路,312國道的白龍湖大橋整體斷塌了,另一條被山體淹埋截斷了,惟一可出去的青竹路也到處是損壞的地段。這崎嶇的76公里山路車輛要足足行駛3小時,沿途沒有一座青綠的山頭、沒有一間完好的房舍,只有一座座由部隊應急架設的鐵橋和隨處可見的滑坡。我們經廣元、成都,最終被送到廣州祈福醫院,得到了最好的治療與貴賓般的待遇?!本瓦@樣,他們6月底回了家,與兒子終于團圓回到青川,投入到了家園重建中。
“烈日炎炎之下,大家平整板房修建地,卸運救災物資、板房材料、課桌器材,為了確保8月1日順利復課,每天都汗流浹背,塵土滿身,一個月下來,老師們個個像非洲黑人?!?/p>
“8月1日順利復課了,第一課內容就是:感恩!讓我們好好學習,回報社會?;貓笞鎳@咸靺s似乎要考驗我們,剛上課就滂沱大雨!雨點打在板房頂上。噼里啪啦猶如炸雷,教與學都聽不見了,只好讓學生自己看書:順著屋檐而下的積水漫進了教室、漫過了腳背,領導馬上讓人冒雨在每間教室前后開溝排水,我們堅持上課?!?/p>
但“板房不隔音,四周都是教室。前后左右的噪音包圍而來,怎么保證教學?我們便盡量降低音量,多板書,少講多練,讓學生做好筆記,學會傾聽;地下的水泥灰多,晴天塵土飛揚,雨天臟水橫流,我們每天就多灑水、多掃;天熱時板房如蒸籠,冬天又冰冷刺骨……但我們必須堅持!老師們也陸續在20平方的板房里安了家。開始了漫長的板房生活?!?/p>
青川整個縣城的建筑即使沒倒塌的95%也都成了危房,廢墟上崛起的是一座板房新城,人們在板房里作息,從青川縣政府開始的所有機關單位也全設在板房里,整個縣城在搬遷規劃中,他們這板房生活要有三年的漫長準備。
“說真的,板房教學與生活都挺難的,但是我們已經學會了平靜面對。學會了堅強!身為母親和老師,我還要教我兒子和學生學會堅持與堅強!”他們辛苦經營半生的家在地震時全毀了,板房里簡陋的家具全是親友資助或救災物資,可家里卻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廚房里除了簡潔的鍋灶外,墻上還有兩個用“可樂”瓶剪開改裝的筷子簍格外醒目。
樂哈哈的趙師傅臉上總是陽光燦爛,完全看不出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人夜時。我搭上他開的新司法警車回去。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慢慢開著:“這是我剛接的新車。浙江捐的錢,國家撥的指標,不容易啊,要愛惜,要磨合,我們走慢點?!眴柶鹚膫麆荩麉s一笑:“莫得事,就是陰天落雨顯疼,本來該繼續上藥,可是災后重建忙得很,從廣州回來就沒歇過,加班熬夜是常事,以后再說吧!”說到重建與生活,他則爽朗道:“從頭來嘛,只要人在,比起那些身體殘了的,我還全胳膊全腿啊!救濟物質多發給那些更困難的,我們還有工資嘛,其實國家損失更大喲?!?/p>
是時,不斷有朋友來短訊:青川又有4.9級余震。你在哪里?祝你平安!哈,我踏著余震走進青川,此行頗有幾分壯色。他聽了忙道:“蘇姐,不怕,我們都習慣了,經常有余震。住板房不怕,就是條件艱苦點。要辛苦你了喲!”他17歲參軍、20歲入黨、在新疆當了14年志愿兵、復員到鄉鎮工作了幾年、才調到城里一家團聚不到一年、貸款買的二手房住了不到兩年就攤上地震沒了家,還要想法還貸。可他心里是如此豁達。
10歲的趙旭在作文《地震有感》中則寫道:“我們終于回到了家鄉,可是。亂石依然縱橫交錯,曾經秀美的青川依然傷痕累累,遍地的帳篷映入眼簾,讓我瑟瑟發抖。令我感動的是一批批解放軍像綠色的屏障及時給我們送來了保護和關懷……我長大了一定當個解放
軍,不,要當一個優秀的軍醫,像解放軍那么勇敢,像醫生那樣救死扶傷……長大后,還要建一座大房子,兩層樓,不要太高,特別能防震,院內有花園,啊!美美的!”
那天孩子帶我去他的板房學校,看到路旁留下的抗震帳篷前仍插著的國旗黨旗,孩子笑著對我說“那時候跑出來,看見紅旗就不怕了,就知道有救了。”
我問孩子:“現在還有余震,怕嗎?”“不怕,地震給我增強了膽量,再說有板房了,余震也不怕,只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只要有家就不怕!”
“唉,這災后重建可是一場持久戰啊!”我感嘆著說:“孩子,跟我到外邊上學去吧?”孩子答:“不,我不去,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老師講了,要長期堅持,要把家鄉重新建設好!”
小小孩子說出這些話來!不禁令我想起他們校門口板房上那幾行紅色大字:“挺起不屈的脊梁,放飛金色的理想,托起青川明天的希望。”
她們和他們
一片板房門前掛著紅燈籠和中國結,走近一看,病房、藥房、產房一應齊全,這便是浙江省醫療隊和青川縣婦幼保健院等單位的駐扎地。我正要上前與值班人訪談,迎面碰上拿著從各地寄來的新年賀卡給大家散發的婦幼保健院段院長,她熱情地邀請我走進了只有20平方米的醫院辦公室。
青川縣婦幼保健院的醫院在地震中毀了,所幸除了副院長一人在照顧病人撤離時被砸傷外,再沒有其他人員傷亡。震后他們馬上開始自救,從危房中搶出藥品器械。第二天就搭起了帳篷醫院,不僅為受驚嚇的孕產婦嬰幼兒診治,更為受傷的群眾做力所能及的醫治或轉送處理。所有人員全都堅守崗位沒回去看自己的親友,自覺興起了一起吃睡的軍事化行動。直到7月份逐漸恢復工作秩序,才搬進板房醫院。
“現在很開心了,我們能維持正常工作了啊,雖然工作是以前的幾倍,再累也值!這板房醫院里還裝了空調,援建的又都是好設備,地震后我們除了其它醫療工作外,已經有130多個新生兒了!”段院長說著竟開心地笑了,稍停又道:“不過這應急的公廁、水管還是沒法滿足醫療要求,有時水管凍住了,我們就到一公里外的山溝去擔水用,甚至買礦泉水來堅持做手術,全國都在支援我們,我們更要堅守職責啊!”
院長指著辦公室31歲的何文鋒對我介紹說:“他本來是干麻醉的,地震以后,因非常時期的工作需要。擅長電腦的他在干本行之余兼起了辦公室的文秘。那天,他在東河口的老家及6個親人全被埋了,住在關莊鎮上的父母的房塌了,他自己的新家也垮了……但只是在震后匆匆安頓了一下只有幾個月的孩子和體弱的妻子,還顧不上去看父母,就找到單位投入了自救,還在最艱苦的時候入了黨。”
“這場災難讓自己都變了,以前我是有點玩世的,啥都無所謂。那天上班看到那么多人傷亡,整個城市都毀了,又很絕望、迷?!鄙聿氖萑?、不太善言詞的小何說到這眼睛有些紅:“后來三個月抗震救災里。那么多人、那么多部隊、那么多救援物資一下全來了,真的覺得我們的國家和黨好強大,所以我要入黨,人要知恩圖報,我還年輕,要干點事!我的孩子才一歲多,家沒了,國家不可能補助那么多,我們自己必須有責任,先踏踏實實干好眼前的工作?!?/p>
清溪鎮大水村的農民何朝忠,地震時身受重傷與趙師傅一同被送到廣州祈福醫院,在那里他得到了廣州最好的專家會診并手術治療。我也是在幾次探視時與他相識并給了些許幫助??纱舜温犝f我要前去,他居然提前一天就磨好豆腐、煮好肉,叫來三親六戚一大家子像候貴賓般早早地等著我!其實他的家,只有豬圈沒垮,只有兩頭豬可以宰殺過年。他一家三口加上老父母都住在搭建的棚戶房里,卻怕我受凍非把我讓到其姑媽家惟一沒有垮的科木房里居住。
說起受傷之事,話語極少的何朝忠訥訥地說:“莫得事,天災嘛,國家還是好,要不,我就殘廢了!”說起生活,他70多歲的老父親接過了話頭:“政府不錯,米錢都補助了,生活莫得問題,房子慢慢蓋嘛。”老父親是有20年經驗的大木工,有著一手蓋木房的好手藝,多年來磚瓦房風行,他的手藝差不多都丟了,地震后他寶刀出馬,正帶著徒弟幫四鄰鄉親們蓋房,“現在政策好,蓋房少了好多手續、少交好多費,我們有手有腳有手藝。不怕?!?/p>
這就是我們純樸堅韌的百姓。拳拳赤子之心蒼天可鑒。
還有孩子們
青川登記在冊的地震孤兒160余人。其中22人于6月已送到了全國婦聯、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和日照鋼鐵集團在山東日照共同建造的“安康家園”里,另被人領養了幾個。除此外其他多寄居在親友處,政府每月補助600元生活費,劉小波、楊雪姐妹倆便是如此。
這對親姐妹一個隨父姓。一個隨父親的養父姓,當年因家貧,父親曾經送給人寄養過。到姐妹倆上學時,家里條件并沒大的改觀,她們的家在清溪山里,爸媽除務農外就打柴賣來供養兩個女兒。地震時。正在山上打柴的爸媽雙雙遇難,山里的房子也被毀了。15歲的姐姐和11歲的妹妹分別在鎮上中小學里,由老師帶著安全轉移幸免于難。如今姐妹倆寄居在伯父家的簡易棚戶房里,因為伯父的家在地震中也倒塌了。
青川給農民的建房補助是每戶按人口不同分為1.6、1.9至2.2萬,其余部分可優先貸款。農民可以在自留山里砍材建房,于是傳統穿科梁木結構房又盛行起來。既為抗震又為省錢,村民們互助自建;也有選擇了政府所推廣示范、統一聯系建筑公司、從外引進木材包工包料建房的,到是省心省時,但要600多元,平方,造價高于前者。小波伯父家自然是選擇了前者,新搭的梁木中還有不少是從廢墟中掏出的舊料,新房也只能慢慢的建。
小波為了早點工作,已放棄了讀高中的愿望,上了職中學旅游專業,學費減免了,學校還發了補助,現在姐妹倆身上穿的羽絨衣都是救濟發的。上小學五年級的妹妹很懂事,“浙江醫療隊有個何伯伯本來要帶妹妹走的??墒牵瑳]辦成手續,后來來信說以后會幫妹妹上大學”我問長得乖巧的楊雪:“想跟那個伯伯去嗎?”小楊雪抹抹淚眼看看一旁的奶奶,搖搖頭不語了。奶奶含著淚告訴我:“手續好麻煩呢,我們也舍不得!”說起今后,倆姐妹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姐姐說她會盡早工作以后再找機會進修讀書,妹妹說她會努力,一定爭取上大學!
孩子們告訴我,她們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保存著浙江醫療隊的伯伯阿姨的來信,要去取來給我看。豈知那天,因我到鎮上采訪稍誤了約定的時間。她們又提前從半山里趕到公路旁,結果姐妹倆硬是頂著寒風足足等了我一個小時!客車司機聽說我要在這里與兩個孤兒話別時,毫不猶豫地停了車,一車乘客也耐心地等我下車她們話別……這些地震山區的孩子與鄉親們啊!
當我從車上跳下來,握著她倆冰涼的小手。看著她倆被吹得通紅的臉蛋時,我忍不住一把將她們都擁進了懷里,“孩子,不哭,咱們高高興興分手,我還會來!記住我們拉的鉤,
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元月20日這天,春節將至,我撥通了小波的電話,她高興地告訴我,妹妹楊雪已讓浙江富陽衛生局的何伯伯接去過年了,她也被接到姨媽的家里。我的心總算放下了。
孤兒何元峻是堅守東河口祭臺上的何先通的侄子,在東河口4個社被埋的那一刻,爸爸媽媽就與他永別了,他是在老師的帶領下逃出來的。5月14日,在成都讀大學的堂哥何元凱在關莊找到他,才帶上他冒著余震趕回東河口,叔侄三人相會在“斷腸崖”邊。
6月初,元峻有幸與其他21個青川孤兒一同被送到了山東日照的“安康家園”里。成了這個四川災區孤兒新家的一員。四個人住著兩室一廳的房子,有阿姨專門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再按年級到日照實驗學校里分班就讀,還有專門的心理老師給他們輔導。
可是何先通告訴我,元峻還是很想家,想爸爸媽媽,多次跟他在電話里都說要回去跟伯伯在一起,“可我現在守在祭臺上,這條件怎么能讓娃兒回來?我們自己吃苦受罪不怕,千萬不能誤了娃兒的學習和前程啊!”孩子太想親人了,自己手里又沒有一張兄弟的照片,聰明的何先通想起兄弟和弟妹雙雙為跑運輸不久前都考過駕照,就專程到震后的青川縣城去挨個查找證照拍攝點,功夫不負有心人啊,終于找到了孩子父母的照片寄給了元峻。
元月22日這天。我撥通了山東日照“安康家園”元峻宿舍的電話,他恰巧在洗澡,一個叫王軻的孩子接了電話。我不失時機地和他先聊了起來。孩子也是從東河口來的,原來家就跟元峻一個院子里,比元峻大一歲,15歲了,爸媽也是那天走的……現在就只想好好學習了,班上47個同學,學習都很努力……不吵架,不打架,我們都不會給老師添麻煩。放假了,都不走,學校怕不安全,有集體活動,有晚會演出,條件比家鄉好……不過。我們要學會獨立。
這些經歷了大難的孩子們啊,格外懂事,也讓人格外感嘆,讓我們都記著他們吧!
不死的魂靈
2009的除夕夜在人們的自強與期盼中到來了。
傍晚,我首先撥通了東河口何先通的電話,他和一放假就趕回來陪他的兒子元凱還在東河口的祭臺上,老何神情有些激動地對我說:“蘇姐,放心,我們一會就去吃年飯,有親戚請我們呢,不過,吃完就要趕回來,今天這里來了好多人,晚上還有人來,中央電視臺的記者也要來!”
接著,我打通了浙江富陽的電話,那個小楊雪呢,她獨自寄居在千里之外的人家,她會想家嗎?豈知,她竟高著嗓門,歡天喜地對我喊了起來:“蘇阿姨好!我們早就吃過年飯了,等會要看晚會,還要看煙火呢,下午就跟姐姐通電話了,何伯伯和阿姨明天帶我出去玩……”
何先生接過電話對我說:“前幾天《富陽日報》還接了楊雪去,組織了專門的活動,好多人給她送了糖果、衣物、英語復讀機等等,她很好,還準備寫一篇到富陽過年的作文,到時寄給你啊!”
關莊的趙曉燕抱著小女兒蝴蝶,青川中學張校長攜著愛妻,回到木魚兩河口的趙師傅小羅一大家子,清溪大水村的何朝忠一大家子,或正吃著團年飯,或守著火盆,都在等著春節晚會開始。
所有的鄉親都給我說著相似的話,謝謝,謝謝!放心,新年了,我們會好起來了,我們專門買了大盤鞭炮,等著放呢!
是的,新年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0時10分,我的電話響了,東河口何先通對我高喊著:“蘇姐,你聽見了嗎,我們在放炮,在東河口祭臺上放炮,幾百人,祭臺廣場上都站滿了,有我們這些老鄉,還有記者,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就在我身邊!”久久不息的鞭炮聲穿過千里電波,劃過長空,傳至我心底。激起我胸中陣陣熱浪!我的心到了青川,到了東河口,到了所有災區板房棚戶的鄉親中,我們一起吶喊:讓災難遠去吧,多難興邦啊,讓我們在災難中崛起振興吧!
21時40分,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上,來自四川災區的五位代表走上舞臺,向全國人民致敬拜年,小林浩來了,警花來了,大學生來了,北川縣長來了,他們讓我想起了青川的小波,趙師傅,元凱,曉燕,唐姐,小何……
白巖松在深情地說:災區的父老鄉親們,我們會陪你們走過每個家園重建的日子,好好地活,一切都會好起來!
除夕的鐘聲就要敲響了,我再次撥通東河口的電話,元凱接通了電話,“蘇孃孃,我和爸爸,還有些人在這里,我們掛了大燈泡,整個祭臺都照亮了,我們又要放炮了!你聽到了嗎!……”
正說著,我的手機座機不斷地響起來,來自縣城的張校長,來自兩河口的羅老師,來自富陽的楊雪,有的喊著:蘇姐,聽到我們的炮聲了吧?!阿姨,煙花好漂亮!有的發來肺腑之言:新年了,春晚不錯,四川不錯,我們會好起來的!
東河口的炮聲,青川的炮聲,富陽的炮聲,我近旁樓下的炮聲,天南地北。匯聚在一起,振聾發聵!炮聲中,新年鐘聲敲響了,“春晚”的民族大聯歡到了高潮,朱軍高喊出了全國百姓的心底話:“感謝這一年來我們的自信自強,感謝這天地人和!”
炮聲鐘聲歌聲,天南地北,威撼天地,告慰逝者,辭舊迎新!
炮聲鐘聲歌聲,蕩氣回腸,張揚著不死的民族之魂,振蕩在天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