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忠
我7歲那年,該上學了。開學前,慈祥的爺爺送給我文房四寶,其中有一方硯臺是爺爺的心愛之物。爺爺說此硯是廣東端州硯,是爺爺的爺爺——我的高祖父用過的吉祥之物。它伴高祖父考取了晚清舉人,隨高祖父進入過縣衙官府。爺爺為了鼓勵我刻苦讀書,他給我講了一個高祖父因專心讀書,以致將端硯上的墨汁當糖漿全吃了的故事。說的是高祖父在書房里讀書時,立夏節這天,家人送了一碟艾葉糍粑和一碗糖漿給他。本應是糍粑蘸糖漿吃的,誰知這位讀書人看書入了迷,竟不知不覺地一邊看書一邊抓起糍粑蘸了墨汁就往嘴里送,將糍粑和墨汁吃了個精光,成了一個祖傳美談。爺爺講完故事,才笑瞇瞇地將端硯送給我。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端硯。只見硯臺長約6寸,寬約4寸,厚約1寸,硯上覆蓋一層干墨,通體黛色。長方形的硯臺一半是墨池,另一半刻著一幅浮雕:一條龍、一片云和一個太陽。爺爺翻過硯背,指著一行字念給我聽:“清道光元年(1821年)端州李子山制。”爺爺說此硯已經120多年了,很珍貴,希望我發奮讀書,光宗耀祖。我牢記爺爺的囑咐,將端硯擺放家中,用來磨墨習字做作業。
四年初小一晃而過(爺爺已在我讀三年級時逝世),1950年我上高小,因是讀寄宿,就將端硯帶去了學校。我與同學們一樣,將硯臺擺在桌面右前方。一日,這方連我爺爺都不知其本來面目的端硯,頃刻間由“貧民”變成了“貴族”。原來,我們新來的班主任何述貞是一位業余書法家,他在看我寫字時,發現了我的端硯。他隨手拿起我硯臺上的墨塊在硯池上輕輕磨了幾圈,然后悄聲地對我說:“下課后,你帶上硯臺到我宿舍來一下。”
下課后,我捧著硯臺去了老師宿舍。何老師接過硯臺一邊仔細觀看,一邊向我詢問硯臺來歷,我把爺爺對我說的話轉述了一遍。當老師聽我說到“端州硯”三字時,眼睛一亮,即翻過硯背看了那行字,證實了我的說法。老師將硯放在桌上,拿過一塊舊毛巾蘸上水在浮雕上輕輕擦拭。幾分鐘后,奇跡出現了:那原本通體黑色的浮雕露出了不同的顏色。只見硯體為深紫色;那黃豆大小的兩只龍眼竟是閃亮的玉色,眼球上環繞數圈胭脂暈,顯得“龍”視眈眈。炯炯有神。老師說那是石眼中最珍貴的“鵒眼”;而原來那片“烏云”,已變成濃淡有致的魚白色,似乎天上云彩;更令人驚奇的是那輪“黑太陽”,一番擦拭后竟紅得耀眼。給人暖洋洋的感覺。在藝術技巧上,老師對龍的刻法尤為贊賞。說作者妙用空間。虛實結合,只是精雕細刻了龍頭龍尾,龍身則只刻了寥寥數鱗、三兩龍爪。這種虛實結合的手法,讓人覺得此龍正騰云駕霧。沖天探地,氣勢威猛。老師說,他一眼看到我的端硯,就想起五年前他前往廣東肇慶考察端硯時的所見所聞。
原來,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湖南省教育界舉行過一次書法大賽,何老師連闖三關,榮獲全省第7名。獎勵是前10名集體赴廣東肇慶考察端硯。他指著浮雕說:“你看這上面有三種珍貴的稀有石品:石眼、火捺、魚腦凍。硯雕師傅構思神妙。將兩顆玉色石眼刻成龍的眼睛。將紅艷艷的‘火捺刻成太陽,又將乳白色‘魚腦凍刻成云彩,可謂因材施藝、巧奪天工了。這樣,此硯既具有端石質地柔滑、潤筆發墨的實用價值。又是一件超乎尋常的工藝珍品。”老師判斷,此硯石材可能出自開采已1300多年的唐坑(現名老坑),成硯也已100多年了,是一件極其珍貴的祖傳瑰寶。
何老師的指教。我聽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的。少頃。又聽他神情嚴肅地對我說:“這方端硯你不要在學校使用了,趕緊拿回家收藏起來吧。這是一筆不菲的財富啊。”傍晚,我將端硯拿回家,把老師的指教告訴了父母,他們驚喜地看過面目一新的端硯,贊嘆了一番,就妥善收藏了起來。誰知世事無常,10年后我家的傳家寶竟遠走他鄉。
1955年,我入伍當兵,臨走前,像告別親人一樣,找出端硯凝視良久。端硯無語,只是把它的美麗融進我心中,沒想到這一瞥就成了訣別。此事緣于一場全國性的天災人禍。
這場災難從1959年開始。連續三年的全國性糧荒,我家概莫能外。此時我已退伍到鐵路工作,為了接濟家庭,我每月將微薄的工資的一大半匯往家中,也難解一家八口之困頓。到了1961年青黃不接之際,我家已面臨絕境。家中能賣的賣了,能借的借了,能吃的吃了,一家人面如菜色,5個幼小的弟妹餓得從大聲哭鬧到只有微弱的“嚶嚶”聲。心如刀割的父母萬般無奈,最后想到了祖傳之寶。父親找出端硯提去了我讀書的學校,找到已當校長的何述貞老師。父親說明家中困境。請何校長幫忙轉讓端硯,價錢是兩斗米。
何校長接過他10年前見過的那方端硯,先是一臉興奮,繼而淚水盈眶。他激動地說:“賣不得啊,祖傳之寶,上等端硯,賣不得啊。再說,此硯的價值也不只兩斗米,而是百倍于此。千倍于此啊!”父親為難地說:“遠水難解近渴,眼前救命要緊。何校長,您慧眼識珠,發現了此硯的珍貴價值。要不您就留下吧。”父親見校長無言,就告辭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何校長陪他兒子挑著四斗米(約60市斤),父子倆來到我家,親手交給我父母。據說校長也無余錢余糧,他是向人借了200多元錢。以每市斤3.5元高價從“黑市”(私下秘密交易的場所)買來的。父親見校長加倍送米,心中不安,請他們挑回去一半,父子倆婉拒而歸。
在那人人自危的日子里,與其說是老祖宗救了后人性命,不如說是何校長幫我家逃脫了死神。何校長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后來,當我父親有些愧疚地對我說起這事時。我夸他做了一件可能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正確的事情。他不愧是一位做事果斷、眼光長遠的父親。
我還得知,何老師購硯后的第10年逝世了。他的兒孫見老人家生前視端硯如命根子,入殮時遂將端硯放于老人身旁,伴老人長眠于地下。
然而,端硯畢竟離去了,我畢竟失去了一位伴我成長、救我家人的恩友,失去了一件祖傳瑰寶。幾十年來,那個紅日高照、白云悠悠、飛龍騰空的畫面常在我夢中出現。令我夢里歡聲笑語,醒來悵然若失。
也許我的夢感動了上蒼,有神靈暗中助我,讓我從天涯海角走進端硯之鄉。1991年夏天,我奉命從海南鐵路調入三茂鐵路肇慶地區工作,這就是古端州啊。為了尋找舊夢。我用了10幾年時間學習、研究端硯知識。我走遍端城大小硯店,卻難覓夢中之物。我曾有幸,匍匐進入200多米深、位于西江河床下那悶熱潮濕的老坑硯石場參觀:我曾遍訪位于肇慶市東邊、歷史悠久的民間制硯白石村,讓我能與端硯零距離親近。
也許是端硯夢感動了神靈,讓我與端硯更深一步接觸。那是2004年初夏,《中國鐵路文藝》雜志副主編蔡宗周與我約稿,叫我采訪著名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肇慶市端溪名硯廠廠長黎鏗并寫一篇文章,將他的傳奇經歷及其端硯精品介紹給廣大讀者,也為即將舉行的“中國硯都”命名儀式作宣傳。這使我有
緣接觸這位中國頂級端硯大師及他的作品。
這位被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中國端硯第一人”榮譽稱號的端硯大師,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訪,并帶我參觀了他的部分優秀作品。在琳瑯滿目的端硯中,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輪紅太陽。那是黎鏗1972年創作的成名之作《百鳥鳴春》硯,他不但在硯上刻了竹林、花叢和100只姿態各異的雀鳥,還利用石上一塊火捺刻了一輪紅太陽,這正是常在我夢中升起的那輪紅太陽啊。大師利用魚腦凍刻成的《星湖春曉》硯上的星巖七峰,以及《水急月不流》硯上的月亮,都已名震中外。善于利用石眼也是大師的特點,他創作的《中國九龍》、《七星迎珠》硯等,都將石眼的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聽了大師的娓娓講述,看了大師的稀世佳作,激發了我的寫作靈感,使我完成了約稿任務,寫出了紀實文學《今日端硯第一人》(刊于《中國鐵路文藝》2004年第8期)。
在與大師的交談中我隨意地對他講述了我家的祖傳端硯,訴說了我的思念之情。他聽后極為震驚,說端硯史上確有李子山這位清朝硯師,如今正籌建的硯都博物館里就有他的遺作,沒想到他竟是你家端硯的作者啊。大師更稀罕那塊集石眼、火捺、魚腦凍于一體的老坑石材。他說這種珍稀石材他一生也只見過一二回。他感嘆地說:“你家這塊出自一百多年前的名家之手,石材如此珍貴、工藝如此精巧的端硯,那可是硯中之寶,價值連城啊。”
也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吧。數月后,我竟收到了黎大師送給我的、與我家祖傳瑰寶形神相似的一方端硯。
原來,大師被我的真情感動,他根據我描述的端硯尺寸、形狀和圖案,用自己收藏不多的老坑石刻制了一方端硯。雖因石材所限,此硯只有龍眼、浮云是玉色石眼及魚腦凍,太陽因無火捺是硯體本色,但雕工精湛。技藝遠勝我家原硯。翻過硯背,幾行陰刻嫩綠色行書赫然入目:“端溪老坑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黎鏗刻,乙酉年春。”
我雙手接過厚禮,感激之情難以言表,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心想這是做夢嗎?手里捧著的是真真實實一方看得見、摸得著、沉甸甸、亮閃閃的端硯,一方“涅槃”后浴火重生的老坑端硯時,止不住的淚水流了下來。感謝大師圓了我的長夢。冥冥中,我似乎看到了父親、爺爺、高祖父在天之靈寬慰的笑容。我默默對祖輩們說:“孫輩沒有辜負祖傳端硯。這方端硯作為文化象征升華了我的人生,我已走出了山村小道,踏上了文化之路。我會將端硯傳給我的愛孫,也會模仿爺爺送硯前先講故事的方式,給孫子講祖輩刻苦讀書、立志成才的故事,囑咐他銘記祖訓,世世代代繼承和發揚祖國的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