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達
棒槌石
不乏歌者的昔日村落,一俟走進夏季的深處,猶同那一時節,如期而至的蛙鳴一般,東家西家,前院后院,時不時便會蕩起、回旋一陣兒。棒槌與棒槌石配對、組合而出的獨特、美妙的聲響:棒叭、棒叭、棒叭叭,棒叭、棒叭、棒叭叭……一串緊連一串,一波追隨一波,像正月扭著的大秧歌調,節奏明快,歡暢,韻味十足。
棒槌石,長方狀,表面青幽幽的發亮,像陽光下靜著的一汪井水,中間稍稍上鼓,形同彌勒佛腆著的肚子,仿佛藏有幾分玄機。棒槌石,由山上的青石頭鑿成,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塊石頭,不過,與壘了墻,鋪了道,砌了鍋臺、窗臺的石頭,明顯不同。那些石頭,一般放在哪兒就在哪兒了,風吹不動了,雨打無聲了。它呢?則要被一家一家地搬來搬去,經受一對棒槌反復的敲敲打打。
敲打棒槌石的棒槌,是院里家棗樹的粗枝削成的。家棗樹天生長得緩慢,木質因此堅硬、沉實,不蛀、不朽。這樣的一對棒槌,一起一落,砸在棒槌石上,頗有一些硬碰硬的味道,極易催生人的一點想像與聯想。
鄉村節氣,總是格外分明。剛一交伏,晚上睡覺,人就蓋不住被子了。隨手抓過一件脫掉的衣服啥的,往下半身一遮,頭一歪,很快,舒舒服服入了夢境。直至一個溽熱的伏季走完,被子被閑在了一邊。用不著、用不上被子的日子,母親,以及村里所有持家的主婦們,悠著工夫,要對一大家人偎了整整一秋、一冬,外加一個春天的被子。先后進行一次徹底的拆、洗、漿、砸,重新做上。
被子拆了,懈松、變舊,甚至局部發黑、破損的棉套,被母親捆在一起,一囫圇抱到里屋去了,待絮時拎出來,拿到陽光下面,簡單曬一曬,敲一敲,再填補些新棉花就行了。拆下的被面子,被里子,各自攬成一堆兒。被面子是染印粗布,底色湛藍,帶有白色碎花圖案,清洗時掉色,如不分開,會殃及白色的帆布被里子。經過三個多季節的汗溻、腳踹、胯拱,尤其,如我們家一樣小孩子多的人家,日常難免騷尿的漫漶與浸漬,被子的里子、面子,多已變得骯臟不堪了。清洗、揉搓起來。不像平素洗衣服那般容易,費水,費力,又費功夫。所以,母親很少在家里洗,或者拎上一只水桶,去當街的土井旁洗,或者穿過當街,直接弄到村東的河套去洗。晾曬之前,母親往往喚上我們幫忙,從洗衣盆里提溜出一件,先要擰繩子似的,往外嗞咝兒、嘴咝兒地擠水,母親負責一頭,我負責一頭。擰得差不多了,再展開托平,母親兩手扯兩個角,我和二弟分別各扯一個角。隨著母親一聲喊:開始,仨人同時猛地一拉,蜷縮著的被面,旋即,成了一張斜著的平面。松開,再來。如此幾個回合,才往晾竿上搭。天性活潑的二弟,有時故意搗亂,惡作劇似的,稍稍提前一點發力,抑或稍稍拖后一點收手,搞得母親和我,突然前躥后仰,左搖右擺,一時間,整個院子,就會炒豆似的,爆滿開心的笑聲。
晾著的被面子、被里子干了,母親收回屋里,并不急著進行下一道工序——漿。漿是細作活兒,原料是米湯,目的是使被面子、被里子結實、耐磨、抗臟。為了確保漿的質量,一般選擇閑暇日子,從從容容來做。小米的米湯發黃,高粱米的米湯發褐,母親都看不上眼,年年多用白玉米碴兒的米湯。據說大米的米湯最好,可從未用過一回,大米那會兒屬于稀罕物,逢年過節方能吃上一頓。漿時,被面子、被里子的上下兩面,用手掌來回抹著的米湯。既要一處不落,又要薄厚均勻。漿畢,不宜拿到日光下暴曬,在屋內通風好的地方,橫著搭幾根繩子,掛上,慢慢明干,這樣,既利于米湯浸入粗布,又利于粗布吸收米湯,更主要的在于,能夠讓二者充分的粘連與結合。
接下來,臨到棒槌石與棒槌出場了。我們家沒有棒槌石,村里總共只有三塊,要出院去。借,我們搬不動,得由母親或者父親親自出馬。事先,母親已將皺巴巴、麻嘟嘟、潮乎乎的被面子、被里子,挨件折疊妥當,只等著棒槌石、棒槌借過來,動手砸布了。砸活兒耽擱不得,一方面,別的人家,還有等著用棒槌石的,另一方面,折疊起來的布一旦完全干透,再砸,還得另外用嘴含水往上噴。那樣的話,麻煩不算,人也遭罪。我們目睹鼓脹著腮幫子的母親,那么做過,并且學著母親的樣子,那么試過。母親噴出的水,霧狀,落至布上,幾乎看不出水的痕跡,我們就差得遠了,總是濕乎乎泅成一片。
砸的時候,棒槌石放在炕梢處的炕邊,母親下半身緊貼炕墻,站在屋地上。隨著母親兩臂的上下擺動,兩只棒槌不停交替起落,響亮、動聽的“棒叭、棒叭、棒叭叭”聲中,母親期望的結果出現了,被捶打的被面子、被里子上,折折巴巴的褶開了,花花搭搭的漿斑化了,一件一件,最終全部光滑、挺脫起來,仿佛在應驗著母親時常掛于嘴邊的那句話,不打不成器。
這樣煥然一新的被面子、被里子。做出的新被子,乍一蓋上,鼻子能夠清晰嗅到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兒,讓人心里無不涌起幾分溫馨、暖意與美好。雖然,被里子初時讓人感覺有些滑、硬,可過不了幾天,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如今,名目繁多、質料不同的細布,早已取代了以前的粗布,很少有人再睡漿過的粗布被子了。棒槌石,棒槌,以及它們曾經組合而出的獨特聲響,也已漸漸淡出、遠離了故鄉的日常生活,走在了通往昨天和歷史的路上,走進了我們,以及整個民間記憶的深處。
泥火盆
大冬天,遼西鄉村,一家一戶的土炕上。裝著炭火,一整天用來驅寒、取暖的器具。笸籮狀,圓口,圓底,幫深,壁厚。外表與后來的鐵火盆,最大的不同,周邊不帶閃沿。如果將鐵火盆喻作一身鎧甲、氣度不凡的士兵,泥火盆就像一介不修邊幅、平凡無奇的平民。
泥火盆,地地道道,屬于泥土之物,屬于民間,屬于農家。從最初的取料,到制作,到定型,到使用,直至最后的消失,整個過程,始終彌漫著濃重、純正的鄉土氣息。它在寒冷的冬季,被派上用場,卻孕育、誕生于酷熱的夏季。不止一個夏天,也不止一次,我近距離地目睹過清新、拙樸的泥火盆,來到這個世上。做泥火盆的主要原料,是村子用得最多的兩樣東西,一樣是水,另一樣是土。水不用多說,清水、渾水、泔水,均可。土呢,則必須選擇粘性的。村子西邊不遠的一條溝里,有一種顏色半白、半黃,村人稱白土子的粘土,是平素抹山墻和壓房笆的上好材料,那土抹的山墻,花花搭搭,乍看著有些不順眼,可結實、長久,雨和風輕易沖不掉、剝不落。或許正是由抹墻。得到了啟示與啟發,每當做泥火盆,村子三十來戶人家,無一例外都會提籃攜筐,去那條溝里,專門挖那種白土子。
土挖回來,堆在東胡同閑置的一角,動手和泥的時候,尚需添加一些輔料:過年殺豬保留下來的豬毛,抑或事先用水泡開的又舊、又破的麻繩頭子。家里做泥火盆。幾乎是母親一個人的事。日子跟一年一度父親盤土炕,靠得很近,而且像父親脫土坯一樣,專選烈日當頭的某個中午。午飯過后,母親和父親一起。卸掉一扇屋門,抬到不受院里樹影影響的過道上。平
著撂下,臥實了,母親攆父親,還有我們回屋睡覺。父親轉身離開了,我和二弟站在原地誰也未動,等著看母親往下作業。門板上面。先鋪了一塊塑料布。一只中號沙盆,敞口朝下,扣在中間,再用一張揉援的牛皮紙,蘸水,像給沙盆加層貼身緊衣似的,包住,遮掩。隨后,母親使喚洗臉盆,把早已醒好的泥端來,蹲著,一手攥上一塊,自下而上,左右開弓,一點一點往“模具”——隔著牛皮紙的沙盆上抹、拍、擠、壓。不一小會兒,母親的額頭,就浸滿了豆粒大的汗珠。這時的我們,心與手已經同時發癢,欲幫幫母親,更想過過泥癮,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母親有言在先,做泥火盆不是玩泥。要看就老實點,不然干脆躲一邊涼快去。其間,母親拿胳膊抹汗的當兒,眼睛乜斜著我們,冷不丁冒了一句:有幾家像咱們家,使得這么費的。差不多一年做一個了。我和二弟心知肚明,母親是在敲打我們。打記事開始,家里用掉的泥火盆,不是我們不小心摔掰的,就是我們夜間往里滋棱騷尿漬壞的。用母親的話講,若放到別的人家。她做的一個泥火盆,至少也能用三年、五載。
經過母親一陣緊張忙乎,泥盆的雛形,很快呈現在了我們面前。母親站起,仄身,凝視兩圈,貓腰再次蹲下去,兩手輕輕拍著幾處地方,開口指使我倆,一個去壓水井,端半盆水。一個去東胡同,端半鍬未摻豬毛、繩頭的泥。母親最后,還要給泥盆露著豬毛,或者繩絲的粗糙表面。進行一番加工與修飾。這一遭做完,我們的興致也到了頭,悄然溜開了。母親踱出幾步,圪蹴在桃樹下方的井臺上,則要獨自守著剩下的半個晌午,提防來回跑著的雞啄泥,并等鼾聲大作的父親醒來,把門板和濕泥盆,搭到豬圈墻上,那樣安全,曬得也快。
如果天公作美。持續晴天,五天左右,泥盆便會吮足、貯滿陽光,完全干透。干透了,起起來,家里從此就添了一個成員,一件新器具——冬天取暖的泥火盆。存放起來之前,母親捏截扒掉葉的秫秸稈,里里外外,慢慢蕩了一遍。嶄新的泥火盆愈加光潔、漂亮了。
冬天的多數日子,母親總是比太陽,比父親和我們爬起來的早。起來麻溜抱柴、點火。一來溫水做飯,二來暖炕。同時穿插做著另一件活兒——裝泥火盆。母親從堂屋端走泥火盆,倒掉灰燼,捧了幾捧高粱殼子,放人空著的泥火盆底。然后,抓過一掐硬柴——荊條棵子(或者棉花稈、樹枝子),塞入灶膛,使勁拉動了十幾下風匣桿,停住,瞇縫眼睛,使用火鏟子,往鐵撮箕里,摟扒炭火。完了,壓在高梁殼上,攏一攏,確認不再冒煙,雙手托住泥火盆,風似的躥進了堂屋。
母親揀起被我們扔在屋地的兩根鐵筷子,橫放在泥火盆上,把父親又潮又臭的棉鞋,搭在了上邊。再次回屋,一邊催促我們該起炕了,一邊翻找我們的棉襖、棉褲,兩臂撐開,挨件在泥火盆上方,燎一燎。隨著我們一小陣大呼小叫,整個屋子,沉浮一夜的寒氣,一掃而散,蕩滿了溫馨的生活氣息。迎來新的一天的,仿佛不是爬上窗欞的太陽,而是母親裝滿炭火的圓墩墩的泥火盆。
白天,我們打外邊一回屋子,就會不約而同扎向泥火盆,迫不及待攤開凍僵的手,旁邊的母親,操著烙鐵圍圍四邊,撥開中央紅彤彤的火,有時會拿皴裂的粗手,捂捂我們的耳朵。賊冷的天,或者家里來了特殊外人,母親也會把泥火盆搬下炕,架一把柴禾,新生一把火,平常日子很少這么做。幾捧高粱殼子,加上一撮箕燃了未燃盡的炭火。竟能一整天不熄不滅,看似不溫不火,其實卻又溫又火。我們清楚,那是母親守住的。母親從來不允許我們,白天隨意與頻繁翻弄泥火盆,說那樣有限的熱量會白白跑掉,提前耗盡。只有過了晚飯之后,泥火盆重新加了些普通的炭火,土炕和屋子也漸漸暖和上來了,不再像白天那樣需要泥火盆了,才會允許我們,往里面埋幾個土豆,或者燒一把玉米、黃豆啥的,打打牙祭。
通常就是這樣,像太陽升落一樣,泥火盆與一家人一起,驅散著一天、一冬的寒冷,溫暖著我們的童年、少年歲月。
秫秸蓋簾
家鄉的人,平素很少把用著的蓋簾稱蓋簾,多籠統喚其鍋蓋。其中,專門蓋鍋的,個頭最大,卻不叫大鍋蓋。倒是不蓋鍋、蓋不嚴鍋,專門蓋缸、蓋盆、蓋壇的那些。被叫做大鍋蓋、中鍋蓋、小鍋蓋。有時,也直截了當,根據蓋著的器皿的不同,分別稱為鍋蓋、缸蓋、盆蓋、壇蓋。如此叫法,似乎讓人無從把握,其實不然。日常生活當中,哪一種蓋簾,用于遮蔽哪一類器皿,哪一件器皿,需配哪一扇蓋簾,不僅大人,連我們這些剛剛記事的孩子,個個都耳熟能詳,眼里清楚,心中明白。
年終歲尾冬臘月,家家戶戶釘鍋蓋。所謂釘鍋蓋,就是使用納鞋底、上鞋幫的針線,將多根、兩層細秫秸,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一個“釘”字,聽著,比“納”、比“穿”、比“縫”親切多了。不同年份,釘的數量不同,少時釘七、八張,多時釘十幾張。釘完了,舍不得使,掛起來,留著正月初一開始用。過年了,如同刻意打扮我們,全身上下穿戴一新一樣,圖喜慶的母親,不忘用了一年的鍋、缸、盆、壇,也讓它們各自頂上一張干凈、漂亮的新頭蓋。
常常,一場久違的瑞雪飄至。纏纏綿綿,完全覆蓋大地的日子,難得清閑的父親,無所事事的我們,先后出院摸牌、撒野去了。身后。一鋪寬大的土炕,一只溫暖的火盆,整個清爽的屋子與安寂的院子,全部留給了母親一個人。這樣的白天,這樣的時刻,很適合母親,慢慢悠悠,做一件事情——釘鍋蓋。換言之,釘鍋蓋的活兒,放在這樣的日子里做,最好。釘鍋蓋,屬于典型的手藝活兒,精細活兒,跑偏了一針,便可能廢掉一截或者一根秫秸,一處線走急了,便可能影響整張蓋簾日后的使用壽命。秫秸是我們,也是鄉間所有的孩子們,那會兒玩游戲的主要道具,甚至是玩具之一。如果我們在場,給母親添亂不算,還會干擾母親做活計。
早已積攢夠了的細秫秸。堆在雞棚的頂上。一部分是從園子的秫秸捆里,遴選出的,粗實的,整根的,被父親編席子了,瘦長的,半截的,被留了下來。另一部分是打灶口的柴堆里,攔截下的,多為彎、殘、矮的秫秸頂端的一節獨莛兒。這些長短不一、粗細有別的秫秸,被母親一籠統抱至屋里,散在炕上。至于哪些,最終能夠搭配與組合,到時,全憑母親一雙并不深邃的眼睛。按照慣例。先釘鍋蓋。取兩根長度適當、粗細相近的秫秸,張開手掌量準,掐齊,兩頭做上記號,然后搭成十字,在交叉的地方,穿上針,引過線,緩著勁兒勒實。接著,上一根,下一根,左一根,右一根,依次往上穿。母親跟前的炕面,放了一只空盆,用于充當操作平臺。空盆,既方便上下反復翻動,又利于來回穿針引線。釘到后面的小鍋蓋時,空盆會被換成空碗。每釘完一張,母親就會操起一根秫秸,外端與劃著記號的秫秸對齊,里端用根閑針,固定在中心點上。繼而,邊轉動半徑似的秫秸,邊使喚墊板和菜刀,一一切下外圍多余的部分。
母親一向活兒細,是村子出了名的。她釘的鍋蓋,既受看,又結實,外觀像一輪圓
月亮一般,周正,漂亮,針腳像“回”形迷宮似的,密集,有序。原本易折、易斷,只配當作一把引火柴禾的細秫秸、短秫秸,經過母親一雙巧手,外加一根針、一條線的穿梭與演繹,搖身一變,成了一張張日常生活離不開的蓋簾。
蓋簾,最基本、最普遍的功能,在于遮蔽與庇護,蓋在器皿口上,能夠有效阻止漂浮的塵埃、游離的蚊蟲,進入器皿之內,使得盛著的東西免遭污染、浸漬與侵害。具體到不同位置上、不同環境下的蓋簾,又有著各自不同的獨特作用。比如灶間,專門蓋鍋的鍋蓋,燒火時,將它往鍋口上一遮,溫著的水,燉著的菜,蒸著的飯,開的,爛的,熟的就快,水汽,菜香,飯味跑得就少。比如豬圈旁,泔水缸上的缸蓋,平素那么隨意遮著,特殊天氣壓塊磚頭,外面的雨水便休想進去,里面的餿澄味便無法出來。再比如炕梢,蓋著醬壇的壇蓋,刁醬時掀開,刁后立馬蓋上、苫嚴,一壇大醬的色、味、香,就可以保持很久,直至吃凈、吃完……
也有個別的盆蓋、缸蓋,除了當作“蓋兒”使,平時也客串“墊兒”用。母親晾豆腐干、蘿卜條、豆角絲、蘑菇、土豆粉子……都是均勻攤在某張盆蓋,或者缸蓋上邊,舉到房檐、樹椏等高處、向陽的地方。借助陽光與風。自然脫掉水分。秫秸透水、透氣,那樣曬著的東西,很少發霉與變質。
多數秫秸蓋簾,一般能用上幾年。相比之下,鍋蓋壽命短些,由于終日經受煙燎,油熏、水漬、味串,基本一年一換。個別年份,用到后半程。母親得給它的周邊,像打補丁似的,圍上一圈塑料布,加以保護。缸蓋、盆蓋與壇蓋的使用,不像鍋蓋從一而終,可母親卻有著一套既定的順序。比如缸蓋吧,新時,先蓋水缸,半新不舊了,再蓋酸菜缸、咸菜缸,完全舊了,才能轉到泔水缸的頭上……母親這么做,到底是否出于衛生方面的考慮?還是為了延長蓋簾的壽命?抑或,純屬習慣使然?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母親素來喜歡干凈,對于遮蓋食物之器的蓋簾,尤其在乎與在意,長時間蓋著不動的,時不時要查看、擦抹一遍,頻繁開啟翻動的,幾乎天天要進行洗刷,并側立在外窗臺上,吹一吹風,曬一曬太陽。
一張秫秸蓋簾,作為一件普普通通、樸樸實實的用具,終歸有用舊、用壞、用到盡頭的一天。母親自然清楚這一點。我們對此也粗知一二。但每一年,家里究竟哪些舊蓋簾,啥時被淘汰、替換下來,需要預備、添續多少張、什么樣的新蓋簾,平時想著,始終用心、用眼掌控著的,就惟有母親一個人了。
舊蓋簾不能用了。母親不會、也不會允許我們隨意把它扔掉。廢舊的蓋簾,照樣可以做一把柴禾。填人灶膛之前,母親總要雙手托著,再次打量與凝視一番。之后,才放到腳下,輕輕踩碎。令我們訝異的是,一直隱秘著的穰子,所呈現出的灰不溜秋的色調,竟然與早已接近泥土顏色的蓋簾外表,驚人的一致。被時光改變著的,不僅是蓋簾表面原本柔韌、金黃色的秫秸表皮,還有蓋簾內里原本柔軟、雪白色的秫秸穰啊。
里里外外到了這一地步,把它淘汰掉,于母親,于家人,無疑是件不得已的事情。而于蓋簾,則說不定是種解脫和超度,因為在灶膛間,燃起一團火焰,散去最后一縷植物的氣息,它便再次回歸了泥土與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