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進
西學東漸已經(jīng)一百多年,但是我對于現(xiàn)在國內(nèi)人文社會科學的原創(chuàng)能力一直持悲觀態(tài)度。這種悲觀轉換成一種對知識的焦慮。焦慮的背后實際上是民族自尊心在作祟,我們有十幾億人口啊,難道就對世界沒有一點思想的貢獻?一時間“要有自己理論的原創(chuàng)性”的口號一度甚囂塵上,“學術規(guī)范化與本土化”應運而生。令人刁詭的是,學術規(guī)范化也來自西方,所以本土化才是重中之重。但是如何本土化?我們既要警惕學術本土化的義和團主義,又要防止做西方學術的傳聲筒和代理商。不過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所以當吳勵生、葉勤的《解構孫紹振》擺在我面前時,我看到了當代學人在促進學術本土化上的努力。同時也是對“學術規(guī)范化與本土化運動做出的一次具體呼應和努力。”(見本書自序第3頁)吳、葉用心何其良苦也!
如是,才有了吳勵生、葉勤的《解構孫紹振》一書。所謂解構,按照吳、葉的話來說,“而這一‘解構的目的,則是厘清孫紹振先生對于當代漢語文論的貢獻究竟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以及究竟有多重要和多深遠。”(見自序第1頁)也就是說,吳、葉是要搞清楚孫先生的理論結構,與西方的解構主義完全不沾邊。吳、葉雖然自謙不是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實際上做的就是這個工作,只不過“考鏡源流”的工作占了主要部分。例如書中對孫紹振先生的“錯位理論”、“新的美學原則”、“審智”、“形式規(guī)范”、“情感邏輯”等都做了考辨源流的工作,整本書都沒有對孫先生提出的理論進行半點的批判。每個理論都有自己的范圍和限度,吳、葉當然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我又不得不為吳、葉考慮,中國實在太需要自己的理論建設了,剛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論的出現(xiàn),我們更多的是愛護,而不是批判。一個新理論的出現(xiàn),我們首先要把它固定住,作為下一次知識積累的基礎。這便是吳、葉寫作此書的立場。這種立場來自吳、葉這樣一個認識:知識引進運動——包括學術消費、學術搬運、學術狂歡在內(nèi)實在應該結束了!
讀到這句話我大吃一驚,“知識引進運動該終結了”這句話實在太似是而非了,只會引起混亂。我仔細再讀才知道吳、葉其實不是反對知識引進運動,而是反對學術引進的批發(fā)消費這一環(huán)節(jié)。知識引進運動在任何時候都是需要的,即使中國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主體性。所以當吳、葉引用鄧正來先生的“主體性中國”的思想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時,我大不以為然。鄧先生提出要建立“促使知識增長和學術提升”的學術制度,是值得贊賞的,但是他提出的“主體性中國”的思想?yún)s實在大而無當。且不說《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一書借用的都是西方的概念,連“主體性”一詞也難逃窠臼。
所以,當吳、葉說到“以楊玉圣為代表的‘實踐務實派和以鄧正來先生為代表的‘超前學理派”時,我要做一個小小的修正,實在不能對“實踐務實派”和”“超前學理派”在中國學術的本土化貢獻方面作過高的估計,且不說井建斌對兩派的定義、歸納是否恰當。尤其吳、葉在用這種范式來研究孫紹振先生的理論時,吳、葉連對孫先生理論的歸類都是借用哈貝馬斯提出的三個知識類型,對本土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都需要借助西方的知識來鑒別,這對吳、葉所提倡的學術本土化來說,真是一個美麗的錯位。
這種錯位的背后隱藏的問題是,我們?nèi)绾胃鞣綄υ?當然是在學習西方之后,用西方人聽得懂的學術術語來跟西方人對話,這才叫與國際接軌。但是。吳、葉也疑惑地表達了我的問題,“學習了西方之后會怎樣?”(見序言第3頁)僅僅只是為了跟西方接軌或者對話嗎?顯然不是!西方怎么就沒有想過跟你對話,你卻要經(jīng)常想著跟別人對話?實際上是出于中國知識分子的自卑感,在這場智力競賽中,我們比不過人家。比不過人家,當然就要虛心學習,學習之后當然不能人云亦云,而是要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為自己的東西才能對得起話來,否則只有聽話的份。
吳、葉選取孫紹振作為個案來分析,無疑是具有典范意義的。孫先生就是屬于不聽話的類型,始終對引進的西方各種文論保持審慎的檢測態(tài)度,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論。當初孫先生一定沒有想到這套理論要跟西方對上話,而是解決自己研究過程中實際的學術問題。能跟西方對上話,想必只是孫先生理論的副產(chǎn)品,當然能跟西方對上話更好,對不上話,也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理論,因為它能解決實際的學術問題。所以我們要分清楚,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學術和跟西方要對話的學術,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學術,不需要想著跟西方對話為目的,毛澤東提出“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理論,一定沒有想過這個理論能不能跟西方對上話,結果反而這個理論是西方人要研究的(要警惕的是,我在此處并不是以此為借口拒絕在中國推行普世價值如自由、平等、人權等,現(xiàn)在有人就以此為借口認為中國不宜實行自由、民主等);而要想跟西方對上話,就要遵守西方的那一套規(guī)則,把西方的那一套徹底搞懂,然后提出自己的見解和問題,這些問題和見解不分東西,因為你完全遵守了西方人的規(guī)則來做學術研究,你提出的問題和見解是西方人要面對的。就如陳康所說,要讓西方人以不懂中文為恨,這種與西方接軌為目的的學術研究,也會具有原創(chuàng)性,跟學術本土化有一定關系,但是關系不大,如王浩的數(shù)理邏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學術本土化就是個偽問題。
我們再回到吳、葉的問題,學習西方之后會怎樣?兩條路,學術本土化和跟西方對話。而孫先生無疑屬于前者,很可能沒想過要去跟西方對上話,只是想要解決問題,結果反而有了理論價值。我們要注意的是,孫先生所屬的學術本土化是指從經(jīng)驗概括出來的,這就是說不一定接受了西方的理論才提出了自己的理論。這跟吳、葉寫作此書的立場是相悖的。吳、葉的立場是先有學術規(guī)范化,才能學術本土化,如果連學術都還沒規(guī)范,遑論學術本土化。鑒于此,吳、葉才對孫先生的理論做了“考鏡源流”的工作,這也想必是吳、葉的“理論直覺和本能”。(見序言第l頁)這種理論直覺起因于吳、葉對自身知識的有效積累和種種理論范式的構建。這種構建和積累卻與孫先生的理論相違背,雖然孫先生不反對學術積累和學術規(guī)范化,但是更看重學術創(chuàng)新,這種學術創(chuàng)新就是學術的本土化。而這與現(xiàn)在大力提倡的學術規(guī)范化先行、學術本土化后來是相違背的,至少是不協(xié)調(diào)的。且看孫先生在訪談中所說的話,“不太講究學術規(guī)范的時候,往往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候”(見第251頁)。
孫先生又說:“中國的思想制度不行,中國要改革。來不及去做規(guī)范的論證,這是歷史的要求……有的時候,拘泥于學術規(guī)范是書呆子氣的,是要誤事的。……因為說到底,理論并不能靠理論來證明,證明理論的唯一途徑是實踐。”見(第251—252頁)
我之所以要這么大段引用孫先生的話,是要說明孫先生把新的學術范式和學術規(guī)范對立起來了,或者說學術創(chuàng)新和學術規(guī)范是并行不悖的,這就是我前面指出的學術本土化和跟西方學術對話的區(qū)分。學術本土化是要解決自己的實際問題,不是跟別人智力上爭個高低。“權威和邏輯都不要談,越爭論越壞,真理越辯越不明,我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見253頁)不過孫先生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也是很危險的,現(xiàn)在水已經(jīng)深到摸不到石頭了,又該如何過河?離題很遠了,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問題了,還是打住為妙。
毋庸贅言,按照孫先生的邏輯,創(chuàng)造多于規(guī)范,正如孫先生所說,“所以第一,要看古人和西方人講出來的東西;第二,要看古人和西方人漏掉的東西;第三,還要看古人和西方人搞錯了的東西。”(見第270頁)。
孫先生的擔心是過多的講學術規(guī)范,肯定有一大批人被犧牲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吳、葉出于對學術規(guī)范化與本土化的尊崇,對孫先生的理論做了全面研究,以致奠定學術的基礎,這無疑作出了小小的犧牲。這也正是孫先生所擔心的,但是這種擔心很可能是多余的,吳、葉一定是樂于做出這樣的犧牲的。否則就不會有考證如此周密的一本學術史個案研究的著作擺在我們面前了,這對于學術史的研究是功德無量的,但這無疑是一個美麗的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