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惠僧/遺述 王 川/整理

中共“一大”是在第三國際幫助下召開的。陳獨秀在思想鼓動和組織發展上做了大量工作。1920年后,全國不少大城市成立了黨的支部。我任武漢支部書記。上海黨組織是核心,我們把它看成臨時中央。陳獨秀在上海辦《共產黨》月刊。后來他受陳炯明的邀請,到廣州政府教育委員會任教育長去了。黨的工作由李漢俊代理。后來,李要我到廣州去把陳獨秀請回來主持上海黨的工作。
陳獨秀的學問、文章馳名,喜怒形于色。正派、剛直,不撒謊、沒架子,我是很佩服他的
我于1921年5月初啟程,約10號左右到達廣州,見到了陳獨秀。我曾在“五四”時期見過陳獨秀,他那時來武漢演講,聽眾很多,他生動的講話,深刻的內容,使我們很受感動,那時我認識了他。這次來穗又一次見到他,向他說明來意后,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讓我住在《新青年》發行所。對我說:反正上海也沒有多少事可做,就留在廣州干點活吧!我在廣州和他共同生活兩個來月,朝夕相見,縱論春秋,所談包括世界形勢、中國形勢和在中國建黨等方面的問題。陳獨秀在辛亥革命時做過安徽督軍伯烈武的秘書長,他治漢學,學問、文章馳名,喜怒形于色。正派、剛直,不撒謊,讀書多,見識廣,沒架子,我是很敬佩他的。關于建黨問題,陳獨秀對我說過: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是長期的事情,現在產業工人寥寥無幾,這和德國、法國等國家建黨不同,它們都是從產業工人中的先進分子組織黨搞起來的,中國卻是從知識分子中搞起來的。
這一年,第三國際又派了馬林、赤色職工國際派來了尼克諾斯基到中國,有計劃地在中國成立共產黨,召開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大會。他們經北京與張國燾同行到上海,找到李漢俊。于是李漢俊向各支部發信,定日期在上海舉行黨代會,作為黨的成立,各個地區分別派兩個代表,每個代表發路費100元。
廣州支部7月收到信后,陳獨秀召集我們開會。他說:接到李漢俊、張國燾的來信,中央在上海召集全國代表會議,要廣州區派兩個代表出席。我在教育委員會的工作還沒有做完,這時走不開,我看還是讓包惠僧和陳公博作為代表去吧。那時大家都聽陳獨秀的,沒有什么異議,就決定了。行前陳獨秀同我說:“大會后,你還是回武漢工作,你在那里比較有作用。”我說“好吧。”這樣,我和陳公博分別乘船離開廣州到上海參加中共“一大”。
陳獨秀不想靠共產國際的錢來開展工作,但是他被抓去坐洋牢時,還是俄國人馬林花五萬元把他保釋出來
中共“一大”開完后,決定兩件事,一是馬林提出要建立國共聯合戰線問題。他說:“成立了黨很好,但這還是書齋里的革命,應該到群眾中去,到工人運動中去,要和國民黨合作。”第二件事就是要立即請陳獨秀回上海主持黨的工作。于是中央決定派我再次到廣州去,向陳獨秀傳達匯報上海“一大”情況和決議,并請他回上海工作。我即動身坐海船到香港,改乘火車到廣州。見了陳獨秀說明了上海各同志的意見,他即決定辭職赴滬。
我們回到上海以后,陳獨秀同馬林會面,他們談了幾次,但意見分歧很大。因為陳獨秀自尊心強。還是在廣州時,有人在報上寫文章攻擊陳獨秀說:“你們崇拜盧布,是盧布黨。”陳很生氣,這次回上海后,就不想靠共產國際的錢而要自己籌款來開展工作。他對我說過:革命是我們自己的事,有人幫助固然好,沒有人幫助我們還是要干,靠別人拿錢來革命是要不得的。他還說過:我們還沒有開展工作,先不要第三國際的錢,自己先獨立地干,不要受人制約。但是后來,陳獨秀和我們五個人被法國巡捕房的武裝巡捕抓到牢里,坐了四天洋牢,還是經馬林花五萬元錢請法國人巴和律師打官司后,才把我們保釋出來。自此以后,陳獨秀對共產國際的態度,才開始有了改變,同馬林的那種緊張關系開始緩和了。
1927年大革命失敗,把他總書記職務拿掉了,后來說他是托派,開除了他的黨籍。共產國際幾次要陳到莫斯科去“學習”、“研究問題”,他都不去。他曾對我說:“去莫斯科名義上是學習,實際上是要關著我,去了后就不自由了。”
1932年10月,陳獨秀又一次被捕。在南京監獄里,他堅持打倒國民黨政府、給人民以民主的政治主張,被南京政府判了七年刑。直到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后,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時,才被張伯齡、胡適等保釋出獄。
出獄后在南京我曾去看過他。我那時是國民黨內政部的參事。陳獨秀那時五十多歲了,見到我后話已很少了。我請他題字留念,他沉思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了南宋岳飛《滿江紅》中的一段:“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上款稱“惠僧兄存”,落款為“秀”。這反映了他當時對自己前途無限感嘆的一種心情。
陳說,延安的老干們不會歡迎我的,我犯不著找他們去!又說,現在亂哄哄的時代,誰有過,誰無過,還講不清呢,我有什么過錯?寫什么悔過書
還有一次我去看他,《中央日報》社的程記者要我代他問陳獨秀幾個問題。其中有一個問題:中國有沒有托派?陳獨秀回答說:“我不是托派,我也不知道中國有沒有托派。”這時期有一個叫羅漢的湖南人,原是北京大學學生,曾跟陳獨秀關系很好,陳獨秀要羅漢代表他到延安去向中共說明自己的政治立場。羅漢也動員陳獨秀去延安看看,但陳獨秀最后還是拒絕了。為什么呢?后來我才知道,那時毛澤東在延安,要陳獨秀公開向全國聲明同托派組織脫離關系,并承認錯誤,才可以回到中共方面來。在武昌董必武代表中共會見過陳獨秀,要陳放棄并堅決反對托派全部理論與行動,公開認錯。他公開發表了一個聲明,聲明說:“我經過長期入獄和戰爭中的交通梗塞,中國是否還有托派組織存在,我不甚知道。”“我要為中國大多數人說話,不愿意為任何黨派所拘束”。一次我見他情緒很不好,便安慰了他幾句,他對我說:“老干們不會歡迎我的,我犯不著找他們去!”又說:“現在亂哄哄的時代,誰有過,誰沒有過,還講不清呢,我有什么過錯?寫什么悔過書?”從此就斷了和中國共產黨的聯系。

陳說,我與蔣介石不共戴天,他殺了我們許多同志,還有我的兩個兒子。張國燾想拉陳獨秀來頂共產黨的牌子
當時胡適在美國辦一個圖書公司,幾次邀請陳獨秀去為他們寫傳記,陳獨秀也不去。他說,我愿意過清貧的日子。蔣介石也曾要陳獨秀到他那里去做官,派張伯齡和周佛海去勸說,據說要他到國民黨政府去當國防參議員。陳獨秀堅決不去,他說:我不能去做他的官,我和蔣介石不共戴天,他殺了我們許多同志,還有我的兩個兒子,我和他們是有仇的,現在大敵當前,只是共赴國難而已。
這樣,陳獨秀不能去延安,不愿去美國,又不去做蔣介石的官,自己就到了武漢。當時湖北省主席何成浚是我的老同鄉,我曾寫信給何,托他照顧一下陳獨秀。陳到武昌后,住在譚平山曾住過的公館里。這時叛變逃到漢口的張國燾乘機去拉攏他,要他出來重新組織“共產黨”與延安對立。陳獨秀主張抗戰救國,不愿搞黨派斗爭,張國燾想要拉陳獨秀來頂共產黨的招牌的目的沒有達到。我知道這時陳獨秀的心情是很憂郁的。在這種情況下由李俠云兄弟幫助,給他買了船票由武昌到了四川。在四川他不從政而改從文了。開始整理古籍,研究漢學、文字學、考古學,寫過關于聲韻學的書。陳獨秀是很會讀書的,也會找書讀,有學問。這時期他偶爾也寫點抗日的政治文章在重慶的報紙上發表。
陳獨秀最后幾年的生活來源主要是靠在亞當圖書館的一部分版稅和他寫文章的稿費,生活就困難了,終于因窮困潦倒,積郁而病。1942年5月24日因心臟病和其它疾病發作,客死在四川江津鄉下的楊津,終年64歲。
陳臨終前吃力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微微顫動幾下,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看到他眼里浸出了淚水……
在陳獨秀病倒彌留之際,我趕到了江津見了他最后一面。陳獨秀是上午九點昏迷過去的,我正好下午一點趕到江津他的寓所。我進門后見到他躺在病榻上,已不省人事。他的夫人見我來了,連忙招呼我,我沒放下手中的提包便奔到先生的病床邊。“仲甫,仲甫先生,我來了”。連叫幾聲,都沒有反應。潘夫人走過來很吃力地把陳先生扶起來,用手扒開他緊閉的雙眼,大聲地對他說:“包先生來看你了。”這時他才有了點反應,吃力地望了我一望,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像是要對我說話,但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直愣愣地望著他,我看到他眼里浸出了淚水,心里難過極了。晚上他就去世了,守在他身邊的只有我們幾個人。當時是安徽同鄉會館和北京大學同學會的一些熱心人出面送了楠木棺,舉行了簡樸的葬禮,把陳獨秀安葬在江津河邊上了。
陳在世時從未收過蔣介石的錢,晚年生活十分清貧
陳獨秀死了以后,社會上有一些謠言,說蔣介石國民黨送了很多錢給他,直到現在這個謠言在一些地方還沒有被澄清。我聽了以后,十分氣憤!我知道陳獨秀一直都很痛恨國民黨。1932年在南京監獄時,蔣介石為了拉攏陳獨秀,曾派何應欽去獄中看望他,何應欽很欣賞陳獨秀的書法,要請他寫一個條幅。陳獨秀沒加思索地揮筆寫下“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十三個字。陳獨秀在世時始終沒有收過國民黨蔣介石的錢。陳獨秀晚年生活更是清貧。在江津的最后幾年,已是風燭殘年,疾病纏身,可憐得很。只是靠舊有的版稅和微薄的稿費艱難度日。他死時,我和楊子烈(張國燾的老婆)以及他生前的好友們都留了些錢(大約都是二百多元),連殯葬費都是同鄉會、同學會捐贈的。陳獨秀死后,他的兒子陳松年(在江津第九中學當會計)曾帶著他父親寫的扇面和其它遺物來找過我,說要我出面幫他賣掉先父的遺墨遺物來補助家境困難。可是當時正是抗戰期間,社會動亂,有誰還顧得上收藏陳獨秀的字墨呢?由此可見,他死后家屬的生活的確有不少困難。
(原載《我和陳獨秀的交往
摘自《春秋》2003.12)B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