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武林遺老申志遠

薛 厚

申志遠,河南靈寶人,自幼習武,早年于山東濟南擂臺一舉奪魁,被國民政府山東省主席韓復榘聘為保鏢及武術教頭,后與韓發生矛盾憤然離開濟南,輾轉流落于四川省廣元縣(現廣元市),棲身于離縣城不遠的大石鄉。當時廣元縣立簡易鄉村師范學校因避日機轟炸遷至大石,申一度被聘為該校體育教師。20世紀50年代,申老移居縣城,以秘方配制跌打損傷藥酒為慕名而來的群眾治病療疾。80年代,申老任廣元縣武協名譽主席。

廣元川劇團旁邊有條小巷,名叫下西城壕。20年前,巷里有個小小的四合院,院里常有一位身材高大、虬須齊胸的老人進出。別看這位老人貧居陋巷,其神韻氣度卻與其他老人迥然不同。他,就是廣元武林前輩申志遠。

申老的一生頗富傳奇色彩,其中大部分已無從查考,筆者僅根據與他多年的交往,將其晚年生活中感人至深的幾個片斷介紹給讀者。

20世紀80年代初,我曾與申老一起到江油參加綿陽地區首屆武術比賽。時值盛夏,我與他同住的小房間悶熱不堪。剛到時因賽事繁忙,我夜里才回到住處,一進房間就發現申老在用熱毛巾為我擦席子。申老長我二十余歲,又是武林前輩,不論武德還是功夫堪稱我的良師,我豈敢讓他代勞?但不論我怎樣謝絕,以后的幾個晚上他仍然如此。記得那次武術比賽中,申老九節鞭豎直騰空一個精彩的亮相,便贏得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而八卦掌的冠軍也非他莫屬。

比賽結束后,我們于次日乘火車返回廣元。快到一個山區小站時,列車員發現了一個無票乘車的農村姑娘,就要她補票,而且必須從起點站成都補起,否則不準她下車。姑娘聲稱她是由前一個小站上的車,身上只帶有幾毛錢。列車員堅持按規定辦,姑娘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卻不能下車,便急得大哭大叫。懨懨欲睡的旅客聽到有人大哭都過來看熱鬧。申老問明情況,就立即掏出7元錢給列車員為這個姑娘補了票。列車員大惑不解地問:“她是你什么人?”申老很平靜地答道:“我孫女。”當人們以異樣的眼神注視申老時,他卻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上。我那時每月工資才30多元,而申老既無工作,又無固定收入,這7元錢對他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幾年以后,我與申老赴三臺縣參加四川省挖掘整理武術遺產會議。會上,申老與一位姓林的鐵襠功高手成了引入注目的人物。申老介紹了九節鞭、八卦掌、車輪刀、金剛功,以及在全國早已失傳的八步紅。會議結束后,我倆從三臺乘車赴綿陽。一上車,我發現自己的座位被一個彪形大漢占去。我向大漢出示車票,委婉地請他讓座。那大漢卻傲然不動,連頭也不抬一下。申老最見不得以強凌弱之徒,便用手掌在那大漢背上輕輕一抹,道聲:“你起來嘛,這是薛老師的位子!”那大漢像觸了電一般站起,正欲發作,一看眼前這位老者極不尋常,也就未敢吭聲,悄然朝車后走去。

1988年夏季的一天清晨,申老匆匆趕到我家,說市委通知他當天到市體委參加座談會,要我陪他前往。一到那里,市委周書記便把我倆介紹給來自北京的兩位客人,即《中國體育報》記者和《中國武術志》編輯。他們輾轉數省,不遠萬里而來,目的是請申老談談他20年代參加南京擂臺賽的情況。在此之前,我只聽說他自幼習武,早年即在武林嶄露頭角,卻未聽他說過參加南京擂臺賽的事,這與他雖具奇功異能卻深藏若虛的個性是一致的。

申老在下西城壕居住期間,身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她原是大石鄉間一農民的后代,因申老無子女,便將她拉扯大作為孫女。別看她年紀輕輕,武術基本功可扎實哩,我每次上申老家,總發現她不是忙家務就是刻苦習武,言談舉止熱情大方、彬彬有禮,儼然大家閨秀。看他們祖孫二人身體那樣健康,誰料他們平常是以素食為主,很少品嘗葷腥呢?

申老不僅身懷絕技,還擅長治療跌打損傷,對慕名而來的求醫者,不論是政府官員還是普通百姓,他都一視同仁,有錢者適當收取費用,無錢者不僅分文不取,有時他還送藥或路費給貧困者。申老崇尚孝道,對有孝心的年輕人格外看重,也時常教育晚輩孝親尊師、敬老憐貧。有一年大年三十晌午,申老吃過午飯上街,看見一個賣木炭的小伙子愁眉苦臉地在等買主。申老關心地問他為何不早些回去與家人團圓,那小伙子說母親臥病在床,還等他賣了炭抓藥呢。申老本來也不需要炭,但他見那小伙子憨厚老實,便問明炭價,讓小伙子把炭背到他家,不僅付給了他3倍的價錢,還留他吃了午飯。又有一次,我剛到申老家,他家就進來一個小伙子。這小伙子可能與申老有些交道,他說之所以久未來拜訪申老,只因他最近赴峨眉朝山拜佛去了,話語中不無自得之意。申老聽他這么一說,問:“你先敬活佛沒有?”小伙子一愣,不解何意。申老說:“活佛就是你的父母,你孝敬他們沒有?”小伙子聽他這么一說,立刻面紅語塞。又一年,一位遠道而來的老農為感謝申老搭救他摔成重傷的兒子,特意送來一只公雞。說來也怪,那公雞本來耷拉著腦袋,一見了申老就撲騰著翅膀,昂首鳴叫,仿佛曾經相識一般。申老見狀,便笑著與老農道:“好吧,這厚禮我收下,不過得勞你老人家帶回去幫我喂著,一直把它喂到老死。”他邊說邊掏出50元錢送到那位老實巴交的老農手里,道:“這錢就算作喂養費吧!”申老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一見到被賣的烏龜團魚、青蛙和蛇之類的野生動物,就想方設法買到手,然后帶到人跡罕至的河邊,讓它們重新回到大自然。

申老知道我家孩子多負擔重,加上“文革”中我痛失長女,身體曾一度欠佳,他就經常光臨我家寬慰我。有時候他因別的事忙不過來,就吩咐徒弟過來問候。如果他知道我要出差遠行,頭一天就來問我路費是否寬裕。他告訴我,他手頭錢雖然不多,但一時也無啥開銷,如果我需要就只管開口。申老一旦發現我氣色不好,就向我傳授一些調養之方,令我幾十年來受益良多。對于武術,他向來強調應以武德為本。他常說,理得心安便是福。

光陰荏苒,申老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步入九旬高齡,就是這樣的年齡,他還能騎車過鬧市,健步上東山。他那靈便的腰腿,飄逸的銀須,曾吸引過眾人好奇的目光。可惜,歲月無情,申老91歲那年,衰弱的跡象還是從他身上顯露出來。就在他快要接近人生旅程的終點時,一天他神情凝重地對我說:“薛老師,我不知道如何感謝你這些年對我的關照,我要傳你一樣東西。”他略微一頓,又道:“我這東西就是八卦掌。我練了大半輩子,要傳給你。”對于這難得的機會,我當然想牢牢抓住,然而他畢竟年事已高,我怎能讓他勞神費力?他見我遲疑不決,就用他鐵鉗般有力的手拉住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院子里,為我演示了八卦掌。我看得出,他每招每式都盡力做到位,但又力不從心。第二天傍晚,我按他的吩咐再去,他又繼續為我演示,然而他的喘氣聲實在令我于心不忍。我就對他說:“申老師,這八卦掌我不學了,我向你學習做人的道理就夠了。”他很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嘴唇微動了一下,仿佛想說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

如今,申老師當年所居的小院已蕩然無存了,但是我每次經過那里便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仿佛感覺到申老的音容笑貌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