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立文
麥兜是個很乖的孩子。每次經過電梯,他都會對看更伯伯打招呼。有時候是“早安”,有時候是“午安”,有時候是一句簡單的“阿伯”,也許不過是小朋友家教嚴,幾句禮貌的客套話,未必真的很有心,但對看更伯伯來說,麥兜每一次問好,每一個笑容,都能帶給他一點喜悅。他總會想:“這小朋友真乖!”
麥兜從小便是一個很愛笑的孩子——這個看更伯伯自然知道。看更伯伯在這個大廈已有十多年了,由麥太太搬入,到麥太太懷孕,到麥兜出生……看更伯伯坐在一角,卻都一一看在眼里。麥兜嬰兒時已很肥胖,麥太太只要彈彈他胖胖的臉頰,他便會咯咯地笑起來;彈他的肥豬腳,他也會咯咯地笑起來。看更伯伯看見,也跟著笑了。他想:“多開心的孩子呀!”
看更伯伯第一次看見麥兜傷心地哭著,是麥兜上小學后的第二年。
那時大廈剛安裝了監視器。麥兜走進電梯,按了關門鍵,等電梯的門關上后,便哭了。大概是怕可能走進電梯的人察覺,麥兜沒有放聲地哭,每淌下一滴眼淚,他都用肥短的小手迅速地把淚水抹去。電梯一旦停下,他便抹一抹;沒有人進來,他便又抽噎一下……電梯一層一層地往下降,麥兜也一次又一次地抹著眼淚、哭著。看更伯伯想:“他真是一個很乖的孩子!”
但當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當看更伯伯一次又一次地看見麥兜獨自在電梯里哭泣時,他開始擔心了。
他不知道,一個從小便開開心心的小朋友,一個才讀小學的小朋友,到底有什么事可以讓他這么傷心。但看更伯伯沒有問小朋友或者小朋友的媽媽。他想,自己不過是個大樓管理員;再者,他也不想讓小朋友知道他在電梯里的舉動已通過監視器給別人看見了。他想,這樣小朋友會很難為情的。直到那次,小朋友竟守不住電梯的節拍,放聲大哭起來。看更伯伯看見了,一邊按著時講機,一邊問:“麥兜,你哭什么?”
麥兜不知道聲音從哪里傳來,一時止住哭泣,滿臉驚慌。看更伯伯說:“不用怕,不用怕……”麥兜還是很害怕地顫聲問:“你是誰?”
看更伯伯本要告訴他——我是看更伯伯——但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卑微的看更伯伯,停了一會兒,想了一下,對著對講機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話:“我是‘神奇小隊長!”
“我就是……來去如風,神勇無敵,專門幫助小朋友的‘神奇小隊長!麥小朋友,你為什么要哭呢?”麥兜很單純,毫不懷疑便信以為真。他一邊抹去眼淚,一邊說啊說,把心中的委屈一口氣地全部告訴“神奇小隊長”。但也許是麥兜年紀小口齒不清,也許是看更伯伯腎虛耳朵不靈,麥兜說了半天,看更伯伯卻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于是看更伯伯清了清喉頭的痰,對屏幕里的麥兜說:“麥兜,你是一個很乖的小朋友,隊長是知道的……你媽媽很愛你……每個小朋友都有他的天分,你也是……麥兜,你要努力啊!”
麥兜又哭了,是感動得哭了。本來是一些最普通的鼓勵的話,卻從未有大人對麥兜說過——也許有吧——但話是由來去如風,神勇無敵,專門幫助小朋友的神奇小隊長說的,麥兜忽然感覺到自己有一點點力量,可以做到一點點什么……
從那次開始,麥兜和神奇小隊長便成了好朋友。遇到不開心的事,麥兜便會告訴神奇小隊長;測驗得到高分,他也會告訴隊長。麥兜會把剛學好的一首歌唱給隊長聽(還用上了喉音),也會把自己剛發明的武功招式(包括腿法)耍給隊長看,要隊長指點。當隊長清了清喉頭的痰說:“很厲害啊!”藍色的屏幕一條條地掃出了麥兜的笑臉,就像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那樣……
看更伯伯也沒想過要一直騙麥兜,就算想,也不可能。等麥兜長大些,懂事些,即使自己不說,他也會想到神奇小隊長是怎么一回事——但這也許不過是看更伯伯給自己的一個借口。神奇小隊長!看更伯伯多么慶幸自己可以在電梯的空間里成為麥兜信任、尊敬的一個人物,可以聽他的歌聲,可以聽他的心聲,可以看他耍功夫,可以看他的笑臉,甚至可以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是的,神奇小隊長每次都教導麥兜一些人生道理,雖然都是老生常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得饒人處且饒人!”……甚至一些恐怕看更伯伯也不能完全遵守的訓示,神奇小隊長都很嚴肅地對麥兜說了。麥兜也很嚴肅地接受了隊長的教誨,有時還會加上自己很幼稚的例子附和著。隊長聽著好笑,也很高興——想到自己竟能教好一個孩子,這無疑是最奇妙不過的成就……神奇小隊長,這名字果然有點道理啊!
只是神奇小隊長自己也想不到,來去如風,神勇無敵的神奇小隊長,很快就要消失了。
健康檢查的報告不合格,看更伯伯不再被聘用。身體不好,這事看更伯伯早就已經知道,而突然失去了工作,看更伯伯也不無擔憂;但最令他擔憂的卻是這個神奇小隊長,不知該如何對麥兜說再見。他想過把真相告訴麥兜,也想過要不辭而別,也想過再編造另一個故事……每個做法都可以,但每個都不好,看更伯伯甚至隱隱地感到有點恐懼——自己的力量、自己所有的美德,都投進了神奇小隊長里,現在要親手把他毀滅,要他消失,要他變成一個欺騙小孩子的壞蛋,看更伯伯猛然發現,那已超越了自己的勇氣和能力……
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的,我的確不知道,不知道看更伯伯有沒有把事實告訴麥兜;或者怎么告訴他,麥兜會怎么想;又或者,神奇小隊長是否依然活在麥兜的腦海里;一如我們不知道幻想世界里的轉折起落,我們不知道神奇小隊長的下落。
我也問過看更伯伯。退休后,看更伯伯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喝點燒酒,說幾句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連他也不大明白的話。神奇小隊長和麥兜的故事,便是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話里聽到的。
他說:“我便是來去如風,神勇無敵,專門幫助小朋友的神奇小隊長!”他說:“麥兜,你是一個很乖的孩子!”他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每當他稍微清醒,我問他最后怎么向麥兜解釋時,他總會說:“哪——得饒人處且饒人!”只是每當我要替他打蟑螂或什么的時候,他也會對我說:“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原以為神奇小隊長和麥兜會是我寫故事的一個好素材,但結果,我連到底有沒有麥兜這個小朋友也不能肯定。可能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看更伯伯用廉價酒精釀制出來的故事。
直到看更伯伯死了。那天我在他家里收拾他的遺物,電話響了。看更伯伯的電話是絕少會響的。我拿起話筒,一個陌生的、帶點沙啞的男聲傳來:“喂……是你嗎?隊長?!”我隨口回了句:“你打錯了!”放下話筒后才想起,是打錯電話找足球隊長、排球隊長、消防隊長,還是一位從監視器屏幕走出來的小朋友,找他的神奇小隊長?
電話已掛上,一切都在你的想像里。
(摘自《麥兜·微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