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到醫院當護理工的人,其名字都被東家不約而同地省去,剩下姓,前面加個小,小什么小什么地叫,也挺親切的。當然,主要是為了方便。
2007年9月,我父親中風了,住院當天,就雇來了護工,姓鄭。第一眼見他時,我們心里都嘀咕了一下。他太瘦小了,一米六出頭,一百斤多點,而我父親一百七八十斤,人高馬大,一身肥肉,若要翻身或者抱上抱下,哪是小鄭能夠勝任的?
小鄭很緊張,他也看出即將到手的工作可能泡湯,馬上說我抱得動,我很有力氣,真的很有力氣。
后來我們想,如果不是小鄭當時惶惶不安得幾乎現出可憐樣,我們可能當場就把他辭退掉了。又或者,如果不是當時旁邊突然冒出幾個四川人,當著小鄭的面肆無忌憚地公然說起他的不是,我們也下了不雇他的決心。
那幾個四川人也是在這醫院當護工的,個頭也都偏矮偏小,臉上卻是小鄭沒有的老練,站在那里,都透著幾分主人翁的感覺。我們以為他們是見到新病人,所以好奇,來看個究竟。不料他們目光并不怎么落到病人身上,眼珠子反而只是在小鄭和我們幾個家屬間閃來閃去。看小鄭時他們是不屑的,嘴角翹起,看我們時又意味深長,透著一種要揭開什么秘密似的提示。我們無心理會他們。父親突然病了,突然倒下,幾乎是山崩地裂的感覺,全家人頓時手忙腳亂內心惶惶,簡直都六神無主了,誰還去管陌生人眼中的流轉。
只是小鄭在他們的目光下顯得很局促,做這做那都不免磕磕碰碰地不流暢。一旦小鄭什么出錯,那幾個四川人就哄地笑起,很古怪地笑,接著他們中就有人大聲說,不會做!一直到這時,我們還沒明白過來。
一會兒我去找醫生,剛出病房,猛見那幾個四川人都尾隨過來了。大姐,那個人不會做,我幫你介紹一個做得很好的人怎么樣?其他人就幫腔,說我們叫的人很好,肯定你滿意。說話間已經有人拿出手機,就要撥打叫人的架勢。我搖頭。他們剛才當面損小鄭之舉,分明有欺負人的囂張了,這讓我反感。我除了搖頭,還不耐煩地擺手,一臉難看。
于是這幾人又去病房里找我母親。我母親側過頭看看小鄭,見小鄭低著頭,任那幾個怎么詆毀都不吭聲,模樣像小媳婦,而手上的活明顯更賣勁地做了起來。我母親當即就做出決定,她說,就是小鄭,我們只要小鄭!小鄭看上去太可憐了。
那幾個四川人很失望,又站了一會,悻悻走了,之后倒不再來打擾。
后來我們才知道,每一家醫院做護工的人都主要來自四川與江西,一般是一個人來了,其親戚或老鄉就會一串地跟著來,來了就各自有地盤之說。這家醫院的地盤是屬于四川人的,而小鄭來自江西,剛到不久,打點零工,還未站穩腳根,一般只是蹲在醫院空地上等著人叫,結果就被我們叫上了。也就是說那幾個四川人話倒沒假,小鄭確實不會做,他是新手。
進一步得到的消息是,但凡誰幫誰介紹了一個工,都能從中提取一點“介紹費”,錢倒不多,但你幫我我幫你,形成良性循環,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這是濃縮版的幫派之爭。
我們拒掉四川的,留下江西的,從理論上說是護弱抗強,道義上很正確,后來的事實上卻證明是錯的。同情心不能替代一切,但這是我們第一次請護工,家里每個人都缺經驗。
據說醫學院開設有護理專業,護理也是知識復雜、學問高深的一門課程。但是這個專業畢業出來的人目前還遠遠不足以普及到為一般平民服務,所以平民只能靠那些從四川、江西等地來的人。他們不用培訓,也沒有人給他們培訓,看一看,帶一帶,就上崗了。
我父親病情兇險,送進醫院時基本上已經失去意識,大小便失禁,病危通知書一張張下達。頭三天是高危階段,氧氣上了,血壓、心跳的監測機上了,躺在那里,父親就像個機器人,床周圍擺放著各種機器,機器連接到他身上,電線交錯,不時間那些儀器就會鳴叫起來發出某種警示,響聲此起彼伏。護士不可能時時為你守在病床邊,有什么問題了,喊一喊,她們才會過來。小鄭你會看這些機器嗎?小鄭點點頭,但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我們就很緊張,自己連忙左問右問,把機器操作方法、提示音的分辨方式,哪種是正常的、那種又是危險的信號等逐一問清楚。誤一秒就可能誤一命啊,實在不敢大意。
高危期過去后,父親意識還未恢復,還是不能正常吞咽,于是就插了鼻食管,靠打流質維持生命,身上陡然又多出了一條管子。中風病人容易有并發癥,而我父親年紀大,本來就有不少毛病在身,醫生護士都說,這時候護理得好壞特別重要。
小鄭也在一旁聽,他知道重要,也很想做好,可是他做不好。
醫院里按時發來藥,得輾碎了,攪進流質食物里,從鼻食管打進胃里。小鄭這次記得打,下次忘了打。我母親問藥呢,藥吃了嗎?他會如夢初醒地跳起來,找出藥,手忙腳亂地輾碎、打進。因為要大量進藥,點滴從早到晚一直掛個沒完,盯住藥水的進度,藥瓶將空時就得及時按床頭上的鈴叫護士,這是護工最日常的一項工作。小鄭不是不盯,他也瞪著眼認真盯一滴一滴慢慢往下落的藥液,可是盯著盯著就走神了,到瓶子見底了,鄰床病人的家屬恰好瞥過一眼看到了,喊了起來,小鄭才嚇一跳,趕緊關管子上的那個閘。
因為怕肺部感染,中風病人不時得翻過身以一種特殊的手勢拍拍背,拍輕了沒效果,拍重了傷內臟,講究還是有的。父親的病房就在護士值班室對面,有時小鄭正把父親的背拍得啪啪響,護士一陣風似的從值班室沖過來,劈頭就吼:這聲音不對頭!背不是這樣拍的,要這樣!護士就示范起來。其實不僅一個護士示范過了,每次小鄭都認真看著,認真點頭,好像學會了,其實沒學會。
新手嘛,我們一直試圖理解他。而且他確實很任勞任怨,每天默默的,很少講話,總在做事,事做不好,態度好,叫人都不好意思多指責。
但是最后我母親還是忍不住了。我母親看到,小鄭一塊布擦完桌頭柜,會用同一塊布擦鼻食管的封口,擦完又丟到柜子上:盆子是洗屁股與洗臉各自分開放的,該給我父親洗漱了,他閉著眼睛順手隨便抓,抓到什么就什么。
我母親不斷失聲叫起,她太吃驚了,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這樣缺衛生常識?
小鄭估計心里也暗自吃驚。他不理解為什么卷筒衛生紙不能用來擦嘴,為什么打流質的針筒用完一次之后就得馬上用開水清洗,為什么洗過的衣服必須與換下來的臟衣服嚴格分開放置,為什么清潔完尿液糞便后得立即去衛生間用肥皂洗洗手……十萬個為什么,他都無所適從了。
我母親終于將所有的耐性都耗光了,她長嘆一口氣說,還是換掉吧。不換她怕自己會瘋掉。她當了一輩子教師,到這個時候,在父親病重期間,還得突然為一個成年人上衛生知識普及課,說過數次,對方還是再而三地重犯,她實在承受不起了。
跟小鄭提到辭退的事讓我們為難了一陣,覺得說不出口。真說了,竟比想象的順利很多,他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當初對這份工作的執著勁完全沒有了,甚至還頓時有種輕松感。是也自覺吃力了還是其他的?不得而知。我母親以多付給他一點工錢作為補償。他走了,大概又得重新回到醫院空地上蹲著,眼巴巴等著下一個東家來雇。望著他瘦小的身影離去,我們都不免黯然。母親又嘆口氣說,他確實還是很可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