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讀王往的這篇小說,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故鄉》。
《故鄉》是中國現代啟蒙文學的經典文本之一,在知識分子“我”的視野中,故鄉是貧窮破敗的故鄉,鄉土中國的農民是愚昧麻木的靈魂,因此,“我”的還鄉是無奈的、憂郁的精神之旅,其中隱含了作者對傳統中國的文化批判。顯然。這是一種典型的鄉村啟蒙敘事。
不難看出,《留給傻子的春天》襲用了《故鄉》那種“還鄉—離鄉”的敘述模式。小說以“我”展開第一人稱敘事,“我”曾經是報社記者。后來南下廣州闖蕩,在年關到來的時候回到故鄉。在故鄉我重逢了三建、七巧。目睹和聽說了他們自得其樂的生活狀況,以及故鄉危機四伏的現實困境。最后,“我”又帶著憂傷離開了故鄉。應該承認,這篇小說無論敘述模式還是白描技法,都明顯借鑒了《故鄉》的藝術資源。但同時又必須看到,這篇小說僅僅是在形式上傳承了《故鄉》,而在精神上呈現出了獨特的價值取向。同樣是還鄉敘事。《故鄉》屬于審視鄉村的啟蒙敘述,而這篇小說是對經典的鄉村啟蒙敘述的消解。小說中“我”對故鄉的情感是雙重的、分裂的:既有對故鄉的不滿,更有對故鄉的留戀。前者是表層的,后者是深層的,這種“表里不一”帶來了文本的內在張力。
從表層來看,敘述者對故鄉的現狀持批判立場。九十年代后的中國鄉村,大量的農民涌進城市,農村出現了土地拋荒和人心凋敝的圖景。這和八十年代的農村繁榮形成了鮮明的比照。所以小說開篇即強調。在“我”的故鄉,三建是村里唯一的年輕男人,而其他所有青壯男勞動力都進城謀生去了。三建的兩個哥哥大建和二建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回鄉了。大建在城里賣菜,他的妻子說是給人家當保姆,其實是變相的出賣色相,他們的女兒小草也做了發廊妹。即使在年關到來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回到家鄉。七巧的丈夫喜寶雖然返鄉過年了,但卻因為偷電纜而在家中被抓獲。至于其他回到故鄉的民工們。所謂過年,不過是忙于擲骰子、推牌九、押寶、炸雞之類的賭博活動而已。農村的風俗日趨敗壞,農民的精神日漸荒蕪,連傳統的對聯也沒人寫了,都去買印刷的對聯,現代化進程帶給農村的負面效應日益凸現。這一切讓“我”對故鄉充滿了憂慮,“我”為故鄉的精神破敗而痛苦。這種痛苦不同于《故鄉》中的敘述者的痛苦,魯迅小說中的“我”是為故鄉的閉塞、貧窮和愚昧而痛苦,而現代化正是魯迅那一代啟蒙主義者給古老的中國鄉村指出的唯一出路。而在王往的這篇小說中。敘述者的痛苦正是來自于當代中國現代化的后遺癥,來自于現代化給當代中國農村帶來的精神危機。所以,與《故鄉》的鄉村啟蒙敘事不同,這篇小說要表達的是一種后啟蒙時代的鄉村反思。
于是我們看到,作者在這篇小說中塑造的兩個農民形象三建和七巧,完全不同于《故鄉》中的閏土和楊二嫂,后者是貧窮而愚昧的農民形象,而前者雖然貧窮,但在精神上并不愚昧,物質的匱乏正好反襯了他們在精神上的富足。在《故鄉》中,閏土和楊二嫂是作為傳統鄉土中國的落后化身而出現的,“我”作為知識精英,對他們雖然滿懷同情,但有強烈的啟蒙傾向,“我”對塑造了傳統中國農民愚昧人格的封建專制文化充滿了批判意識。而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顯然不是從文化批判的視角來塑造三建和七巧的,毋寧說,作者對三建和七巧所代表的傳統鄉土中國的民間文化精神充滿了欣賞和留戀。三建和七巧一點都不愚昧,這兩個外人眼中的傻子,其實正是傳統鄉土中國民間文化精神的最后的守望者。與《故鄉》一樣,這篇小說也以白描見長,作者主要通過人物的語言、肖像、行為等外在的描寫來勾畫人物內在的靈魂。三建“嚯嚯嚯嚯”的笑聲。還有他那一鼓一鼓的腮幫子,以及七巧兩只手一邊拍腿一邊彎著腰“嘿嘿嘿嘿”不停地笑的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而難忘的印象。他們的單純、憨直、勘勞和善良,正是對被現代化所異化的城里人和進城后被異化的農民的無聲的嘲弄。三建對侄女小草的執著的關愛讓人動客。他與七巧之間的奇異愛情更是引人深思。兩個“傻子”在一起放羊、講古和抬糞水,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們的愛情正是鄉土中國民間文化形態的奇特見證。
這篇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我”帶著沉重的憂患離開了故鄉。而在“我”的前面。一個少婦帶著她的女兒正向城里走去。“我們”都在向城市進發,而把故鄉留在了身后。其實,“我們”拋在身后的不只是故鄉,還有故鄉的精魂。而三建和七巧,這兩個傻子正是被人遺忘了的故鄉精魂的藝術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