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峰 謝麗君
路遙的作品把西北黃土高原自然風光的雄渾、瑰奇同勞動人民的人性美、人情美密切交融,使作品具有一種濃郁的令人動情的鄉土特色,同時顯示出鮮明的鄉土情結。本文擬對路遙創作的鄉土情結作一番論析。
一、路遙的創作心理
“正如任何一種文學現象或文化心理的滋生都有其深厚的內在因素和外在條件一樣,路遙的‘鄉土情結也不是憑空產生的。它是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產生的”,路遙出身于清澗縣的王家堡村,歷史上名為北狄寨。從古至今,這里就是一個多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地域。同時,在陜北這塊神奇的土地上,自古以來就涌現過無數的英雄豪杰與曠世偉人。北方民族的強悍與狂放,傳統文化中關注國計民生的憂患意識,革命領袖的雄才大略,都不自覺地共同陶冶著他的心理,逐漸鍛造出一顆剛健雄渾、深沉博大的靈魂。
就具體家庭環境而言。不幸的遭遇。坎坷的經歷,曾經在他幼稚的心靈上造成了巨大的傷痛。這些曾經的傷痛在路遙的內心深處積淀為一生都無法消除的痛苦的記憶。
路遙作為一個在農村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鄉土作家,作為一個正宗血統的農民的兒子,注定難以徹底掙脫對鄉村文化、倫理道德的情感認同,其創作心理始終纏繞著沉重的鄉土情結。“故鄉的一切和作家的心靈凝結成了血肉般難以分割的整體,又在穩定的空間里經過漫長歲月的浸潤,從而在心靈深處郁結為極其深厚的情感積淀。”路遙生前最愛吟詠的是艾青的膾炙人口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他與農民在苦難中建立起來的感情不僅深深地扎根在心里,甚至滲透到血液中。
這種強烈的鄉土情結,使路遙在創作中不自覺地對鄉村文化產生情感傾斜。路遙始終深情地關注著農民的生存狀態,由此,農村生活構成了路遙小說中最主要的藝術奇觀。在這種關注中表達了對農民最無虛飾的愛,同時也以切身的體驗和深刻的感悟表達了對農民的最透徹的理解。
二、農民式的鄉土觀和理想
路遙的鄉土情結和農民的生活命運密切相聯。在短篇小說《姐姐》中,作者敘述的重心顯然不是那個被省城知青拋棄的令人同情的“姐姐”的命運,而是隱曲地告訴我們:人可以嫌棄人,但“這土地是不會嫌棄我們的!”作品的意義已超出對人性所作出的一種道德意識上的價值判斷,而是把人性提到土地面前加以審視,并最終為“姐姐”的出路作出了永遠立足在這塊土地上的唯一的人生道路的選擇。同時,路遙的“鄉土情結”的深層流露出一種對城市文明的拒斥和排它心理,而對于土地,是帶有一種“農民式”鄉土觀念的固執,絕對維護它的厚愛與尊嚴;在鄉村與城市的文化價值取向之間,他那種排城市而親鄉土的心理意向是再明朗不過的。
這種“農民式”的鄉土觀滲透在路遙創作的各個角落,并從不同層次、不同身份的人身上反映出來。同是以青年的愛情體現這一觀念的短篇小說《風雪臘梅》,更為直接地反映出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情感價值判斷。在馮玉琴身上,有著濃重的鄉土味兒,當她被吳所長用權力帶進城里時,環境變了,但她那山里姑娘的本色不變。正是由于從土地上培植起來的感情的厚重,使她拒絕了地委書記兒子的糾纏。然而,她所熱戀的山鄉農民康莊卻變了心,向往起城里人的生活。馮玉琴在痛苦、震驚、憤怒中毅然離開給她留下了深深傷痕的城市,再次回到了她日夜思戀的山村。在《風雪臘梅》中,表層的男女愛情生活背后,傳達出不可動搖的“農民式”的固守土地的觀念。像馮玉琴這樣的山鄉女子,絲毫不被城里人的生活觀念所侵蝕,她可以舍棄愛情,但不能舍棄鄉土。在這里,我們一方面為這樣執著的鄉土感情而贊嘆,被這樣一種純潔的人格精神所感染;可另一方面,不能不使我們思考的是,像這樣一種至死不渝的鄉土觀是否就能使農民真正從精神上解放出來?難道只有“祖祖輩輩”、一代接一代生活在那個山村,才能實現人格的健全和完美?而路遙正是從這一方面加以肯定和贊頌的。
即便是商品大潮沖擊下的鄉土社會,世界在變,農民的思想在變,但對土地的感情不能變。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是農村變革浪潮中的最先覺醒者,他不但自己要先富起來,而且要使全村人都富起來。但孫少安又是一個本份的農民,不愿意離開土地一步。他總是這樣說:“咱們是農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們的土地上”。在孫少安眼里,屬于他自己的這塊地上的每一種收獲,都將全部屬于自己。他要“在土地上產生一種藝術創作般的激情……”孫少安這種愛土地的“激情”,也體現在愛妻子上。他看到妻子在有了孩子以后,經常是一身帶補丁的衣服,便會記起母親也是穿著一身綴補丁的衣裳。于是,他會立刻產生“像土地一樣樸素和深厚的母親”這樣一種情思,而且想起來“就讓人溫暖,讓人鼻根發酸……”在這里,作者又一次把愛情一土地一母親聯系起來,土地在這里不僅作為最本質的、最富有感情的、最能使人動情的中介,它可以使愛情更加深切、使母愛更加醇厚。可以看到。在孫少安這個青年農民身上,路遙那種“農民式”的土地意識和“農民式”的愛情和理想是多么深厚和富有詩情。
作為一個“農民企業家”,孫少安的最大“野心”和最高理想是一輩子在石屹節或原西縣“鬧一番世事”,為孫家建一所“豪宅”、立的一塊“紀念碑”。這里,清楚的表現出孫少安是把扎根本鄉立人作為精神追求的最大滿足。可見小生產者的目光仍然局限著他。在此,我們再一次警覺到,一些農民有可能先富起來,但精神上并沒有獲得徹底解放,在他們身上,仍留有傳統的巨大陰影。而作者對他的人物傾注了滿腔熱情給予贊美和歌頌,沒有進行更深層次的文化心理的開掘,無力從理性的高度和鄉土拉開一種審美距離,再一次反映出他那種“農民式”的鄉土觀和“農民式”的理想給他視野帶來的局限。
也許,路遙已經看到了人物身上的這種鄉土自足性,如對孫少安在“發達起來”不愿“露富”和“不甘心寂寞無聞”的兩難心境的揭示。“但由于路遙難以割舍的鄉土情感,使他不可能從理性上達到揭示農民意識的更高程度,巨大深沉的鄉土意識籠罩著他整個的精神空間,使他往往從情感上為他的鄉土人物抹上了一道濃重而動人的光環,而總是讓人覺得缺少了一點冷峻——種對鄉土的峻切審視。”他的理想僅是建立在為改變自身命運和農民“有飯吃”而且“能吃飽”、有富余的基礎之上的。而一旦農民真正過上了這種日子,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不能不說是他“農民式”的鄉土觀和“農民式”的理想的心理基因。而這一點,恰恰成就了他同時也限制了他。
三、富有哲學意味的鄉土
路遙曾說:“從《人生》以來,某些評論對我的最主要的責難是所謂‘回歸土地的問題。說我有‘戀土情結,說我沒有割斷舊觀
念的臍帶等等……首先應該弄清楚,是誰讓高加林們經歷那么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個圓圈后不得不又回到了起點……”顯然,作者提醒我們首先要弄清是誰讓高加林重新回到了土地?相對于路遙前期作品,《人生》不僅與眾不同地帶有濃重的哲理色彩與普遍的人生意識,更重要的是它觸及到了中國農民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精神構成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鄉土觀念。
首先,作品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讓人反復咀嚼的問題,即高加林對“鄉土”的態度問題。高加林在這一問題上陷入了迷途。他一方面痛苦于農村落后,另一方面又缺乏改變它的信念。他心靈中追求自我價值的傾向,促使他總想展翅高飛,去尋找自己的理想樂園。但高加林似乎忘了他之所以能讀書并能獲得滿身才能,正是因為他的父輩們在黃土地上刨挖供他上學的結果。當高加林被擠掉教師職位,復歸到土地上真正變成了一個農民時,他感到理想破滅,心灰意冷。是德順爺爺的教誨和巧珍的愛情給了他安慰,使他在不幸時感到了精神的充實和感情的富有。當他“走后門”當了縣委通訊干事,事情敗露,又一次被退回農村時,他感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是鄉親們再一次真誠地安慰他,德順爺爺像一個熱血沸騰的老詩人和哲學家再一次給予他人生的啟迪:“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這山鄉屹嶗了……就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活了我們。沒有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作者有意識地讓高加林離開土地后處于精神流浪和靈魂失重的狀態。而讓他再次返歸土地時終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支點與歸宿。
讀《人生》,你會感覺出彌漫于作品中濃郁的鄉土之情以及建立在這種鄉土之情上的強烈的戀土觀念:從作者對鄉土自然美的描繪和人情美的贊頌直到對鄉土的哲理升華。小說這種“只有扎根鄉土才能活人”的生活觀念再一次引起我們思想上無法接受的抗拒心理。作品流露的不僅是一種典型的農民式的鄉土觀念和家園理想,而且富有農民式的生活經驗總結和哲學概括(德順爺爺是典型代表)。實際上,這種鄉土觀念和鄉土人生的出現可以追溯到中國鄉村遙遠的過去。因為長期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極其狹窄的生活天地,也因為祖祖輩輩食啄于鄉土的嚴峻的生活經驗,中國農民長期形成了一種對于土地無法動搖的情感依賴和一種把鄉土詩化、神化的宗教般的虔誠心理和崇拜情緒。農民式的鄉土觀念不可避免地浸染了包括知識階層在內的整個中國社會,農的意識籠罩著中國的歷史和文化;中國“土”層的“根”也是“農”,只不過“土”層用知識表達著農民所無法表達的思想觀念和理想。
盡管路遙在創作中對鄉土人生含情脈脈地深深留戀和呼喚,但他自己的理性認知還是清醒的,形成了他所說的“理性與情感的沖突”。而“在這一巨大的歷史進程中,我們將付出巨大的代價,其中就包含著我們將不得不拋棄許多我們曾珍視的東西。”這是完全符合歷史發展實情的理性思考。因為人類歷史文化的發展有它無法切斷的承傳性,文明的不斷進化,也是對歷史的墮性不斷清刷的過程——這是一個充滿憂傷和痛苦的漫長過渡。“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從這一意義上講,《人生》在路遙的創作中無疑是深刻而富有哲理思考的,它畢竟從鄉土中國的深層探觸到古老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內在動律,并提醒我們從另一面認識當代鄉土中國兒女們的精神世界、生活和理想。
路遙在其創作中對生命與力量之源——土地的熱烈贊美,不言而喻,作者對土地苦難的盡情鋪排和展示,以及對來自土地深處。在深重苦難中掙扎的強烈遒勁的生命和精神力量的熱烈表現,正是路遙創作中的鄉土情結的最好的體現。但是,我們也看到由于受作家自身的創作環境和人生經歷的影響,路遙在對土地的熱烈贊美和塑造農村人高大形象時也透射出一種保守和自卑的意識。總之,路遙熱愛苦難中的人們,渴望他們走出“苦難”的土地,他濃郁的“鄉土情結”又迫使他們不得不回歸土地,體現了他創作心理的復雜矛盾和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