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強
相信多數閱讀過羅伯·格里耶小說的讀者,對其小說都難免生出晦澀難懂,不忍諸讀之感。可是為什么格里耶卻是因了這些令讀者難以閱讀和接受的小說,而成為舉世公認的小說大師,并且因了這些小說而為世界小說林造出了另一個奇觀——“新小說”呢?
縱覽格里耶的小說作品,可以看到他的小說創作,自始至終,從內容到形式都體現出了迥異于傳統小說的特點,而這些特點具有一定的連貫性,本文就以他早期的三部代表作《橡皮》、《窺視者》和《嫉妒》為具體對象,透過它們來分析在其小說作品中一貫呈現出來的幾個主要特點,繼而結合格里耶的小說美學主張探究其小說的內質,以期窺視“新小說”內涵之一角冰山。
一、冷峻的“客觀”“寫物”小說
1953年。格里耶的第一部小說《橡皮》出版,并因此作引起的較大反響為契機,開始擔任午夜出版社的文學顧問。1955年第二部小說《窺視者》出版,獲得了法國當年的批評家獎,更是引起了文壇一場激烈的爭論,作品遭到當時評論界許多人的批評和討伐,發行的一萬冊書也是直到1957年才售完,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難以為世人所接受的小說創作,緊接著在1957年又出版了《嫉妒》。這三部小說,后來成為了格里耶及以其為代表的法國“新小說派”的經典作品。小說初創時期,雖然遭到多方的非議,但也得到了羅蘭·巴特在內的一部分法國評論界著名人士的肯定,羅伯·格里耶也因了這些被人視為“怪物”的小說作品而成名。
小說《橡皮》講的是一個類似偵探小說中的謀殺案的故事。故事主要情節是講一個勢力強大的恐怖組織正在有計劃地進行一場謀殺,將一個對國家經濟政治有重大影響的集團的成員一一除掉。而《窺視者》則描寫旅行推銷員馬第雅斯到一個海島推銷手表,并且這在一段時間里島上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命案的經歷。《嫉妒》則沒有故事情節,記敘一個嫉妒者的所見所想,近乎純粹地描寫生活現象。
閱讀小說之后,我們可以發現幾部作品中共同呈現出來的幾個很明顯的特征。
1客觀細致的寫物。小說給人的第一個直觀感受就是對事物的描寫詳細、細致直至瑣碎,小說中大量充斥著視線所及的事物的形狀、位置、數量、顏色等物理特征的描寫,表述極為詳盡,定位近乎是經過科學儀器的確認一般。如《橡皮》中對郵局窗口牌子的描寫,對快餐店菜盤里的一片番茄的描寫;如《窺視者》中馬第雅斯對到島上賣表時間的精確計算;《嫉妒》中對樹林的樹樁數目的精確描述等。
2不厭其煩的反復。小說中除了大量對事物的靜態描寫,令人感到不耐煩外,厭煩的是小說中一再出現的重復的內容。如《橡皮》中殺手格里納蒂對殺人現場的多次重復性回憶;偵探瓦拉斯一再地買橡皮的行為;如《窺視者》中反復出現的情殺電影海報;“8”字形狀的繩索、海邊堤壁上的“8”字形鐵環等;如《嫉妒》中反復出現的房屋前的樹林、墻上被捻死的蜈蚣。
這些對事物精細描寫和一再的反復,看上去毫無意義,似乎沒有在小說中存在的必要。
3繁雜混亂的時空。格里耶小說中的時空呈現出了似有矛盾的兩個特點。首先。小說故事時間都較為短暫集中。如小說《橡皮》的主體事件就集中在謀殺案發生的24個小時里;《窺視者》事件主體時間則集中在主人公馬第雅斯上島賣表的一天里;而《嫉妒》則更是對嫉妒主體在一段短暫時間里的嫉妒心理的呈現。其次,格里耶小說中的時間常常是混亂的。雖然小說中故事看似簡單和事件主體時間相對集中而短暫,但讀者在閱讀時并不因此就能輕易地把握作品究竟要表達什么,反而常常在閱讀過程中有種被帶入迷宮的感覺。難以在讀過小說之后便能理清一個在這么短時間內發生的較為簡單的故事線索。
這三個特點,呈現于格里耶幾乎所有的小說之中,由此帶來的是他的小說敘述中缺乏復雜的情節,沒有豐滿的人物形象,沒有動人心弦的事件及波折,其作品給讀者的直觀印象是充斥其間的大量的事物和反復的描寫,以及擾亂讀者思維的混亂的時空,整部作品似乎就是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言說。這些常令讀者深覺他的小說晦澀無趣,沒有意義,并冠以“寫物主義”、“客觀主義”之名,對其加以貶斥。
二、冷峻的“客觀”“寫物”背后的真實
為何格里耶的小說呈現出這樣的面貌,給讀者以晦澀無趣之感,卻掀起了小說和文學評論界的新浪潮,造就了一個全新的小說流派?要理解這個問題,我們需進一步探究在其有異于傳統小說的“新小說”背后格里耶所秉承的小說美學主張。
任何一部獨特作品的創作,都建基于作家一定的哲學立場和獨特的思維方式之上。于格里耶而言,如他所說,在50年代,他們所受的是胡塞爾現象學思維方式的影響。
現象學作為一個流派,有其基本不變的原則,就是胡塞爾提出的“回到實事本身”。在胡塞爾看來,事物就是顯示在人們意識中的一切東西,即人們直觀到的生活現象。現象構成我們的“源初的生活世界”。這個“源初的生活世界”才是值得哲學家觀察和思考的第一現實。他反對本質與現象二元對立的傳統哲學思維方式,不承認在人們直接面對和感覺到的現象底層之下還有什么本質或實體。他要求“回到實事本身”——也就是說回到“現象”來研究世界。
對于格里耶小說創作影響最大的正是現象學的這個基本原則,正是站在現象學的立場上,格里耶批判了本質主義觀念,主張“鏟除關于深度的陳舊神話”,并提出了拋棄深度模式的具體措施,用“虛無意識”注視世界,采用平面化寫作。他所謂的“虛無意識”是說藝術家為了呈現真實必須拋棄集體意識形態,“懸擱”思維的歷史,用一種唯有自我去感受并發現世界;而“平面化寫作”則是消解通常認為的世界,或者說事物本質與現象的二元對立,現象即是本質,只寫作為唯一存在的事物現象。
同時,對于現實,格里耶持一種后現代主義的理解,認為具有過程化、破碎化、無序化和未知性的客觀世界以及混沌、矛盾、流動的主觀世界決定了現實的不確定性。
這種站在現象學的哲學立場上,對現實持一種不確定性觀點,成為格里耶小說美學和小說創作的基石。在這樣的前提下,從“不確定現實觀”出發,格里耶提出了一系列與之適應的小說新概念以闡釋自己的美學主張,主要方面可以概括為:以“空缺說”為核心的創作論;惟形式的本體論;非意義的價值觀;純客觀的寫物論。
長時間以來,我們所認可和接受的敘述理論里一直保持著一種“完整律”,這給予了我們認識和解釋世界的可能性,這種“完整”蘊涵著時間上的連續性、事理邏輯上的因果關系、體系上的嚴密無缺、結構上的封閉以及生態上的靜止,而格里耶認為的世界是不確定的,與“完整律”相悖離的,他認為真實的應是瞬間性、悖論、破碎、開放和流動的。如前面論述到的小說時空上混亂的特點。我們的正常思維習慣性地認為一個事件的發生是從一個空間的節點開始,至另一個時間的節點上結束,遵循的是“完整律”,而格里耶對此嗤之以鼻,他竭力想糾正人們的這種日常偏見,因此,他在小說中依托于同時性技巧,有意地制造這種時空的混亂,小說中有意把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分界抹去,把現實、意識和潛意識的分界抹去,沒有任何提示就讓它們接連著呈現出來,比如《窺視者》中馬第雅斯在開船后幾十頁之后才下船上島,而我們卻好像早就被帶到島上的生活中去了。那是因為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讓主人公在上島前就以回憶的方式——文本并沒有以任何標記說明主人公在回憶,呈現島上的情況,并時而不經意地轉到船上的情景。讀者在這長篇幅的對島上事物和生活的描寫過程中,儼然已進入了小島,而暫時忘卻了主人公尚在渡船上。
與此同時,在不確定現實觀的立場上,格里耶在“新小說”創作中采用“空缺”的美學策略。如《窺視者》中馬第雅斯從11點30分之后的一個小時的時間和雅克蓮如何死去的一段時間皆是空缺的:如《嫉妒》中,嫉妒者是一種空缺:阿×和弗蘭克一起出門后住旅館里的那段時間、阿×和弗蘭克去看其妻子和女兒那段時間于嫉妒者而言都是空缺的。而文本即是在這“空缺”中得以無限延伸,真實也正因“空缺”的存在而成為客觀的真實,而不是任何一種參雜了人的主觀性的一種真實,它是一種不確定的客觀真實,我們無法知道,但卻能感到它的存在。
格里耶從“非意義的價值觀”和“寫物論”的美學主張出發。在小說中用了大量細致、反復的事物描寫,文本中無處不在的時空混亂和“空缺”,造成了讀者常規閱讀經驗的斷裂,給閱讀和理解文本帶來了諸多障礙和困難。正是因此,他的小說才令讀者產生了晦澀難懂、無趣之感,但是卻也因其獨特的小說美學主張和高超的技術,使其小說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揭示出了這個世界的另一種真實而成就了“新小說”,為小說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