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云
叔本華認為,“人生的本質是痛苦。一切痛苦始終不是別的什么,而是未曾滿足的和被阻撓了的欲求。”即是說,人生無時無刻都在痛苦中,而人生的痛苦和生命之欲望又是分不開的。卡夫卡《鄉村醫生》中的主人公既是一個被動環境中的自救失敗者。又是一個典型的人生痛苦之范本。
一、痛苦的表象
鄉村醫生在寒冬半夜被鈴聲吵醒,然后要去看他的病人。但是卻沒有馬。這是他開場的第一種痛苦表象——焦急。即是說。他在認識到了自我個人的意志后卻受限于客觀環境而不能按要求立即滿足他在表象世界中的意志(欲求)。馬夫的出現一方面解決了他的焦急,滿足了他對馬車的欲求;但另一方面,馬夫又給他帶來了第二種痛苦表象——良心不安。這就是“干任何侵入他人意志的行為時都可感到的痛苦”。他因為急需馬車,而不得不以犧牲女傭企圖自由的意志為代價。這種良心不安一直伴隨著他的出診行動,所以直到給病人看傷勢時他還在私下后悔:“這個漂亮的姑娘,多年來生活在我家里而沒有得到我多少關心——這個代價太大了”。與此同時,女傭因為既不能得到主人有效的保護,又被馬夫肆意的蹂躪,其自由意志相續被他人意志侵入。這又構成了作品的另一種痛苦——無奈,即個人意志受他人意志或自然意志制約而不得不以服從乃至減少直到模擬性取消自我意志的痛苦心態(這種取消是模擬性的,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因為真正的取消自我意志意味著無欲無求)。這種無奈也是主人公擁有的第三種痛苦表象。鄉村醫生“幾乎是被從車里抬出來的”,而且被病人偷偷告知“讓我死吧”,很明顯,病人家人對他的期望與病人對他的期待形成鮮明的反差,無論如何,他都在尷尬與無奈之中“感到不適”。診斷失敗后,家人把醫生衣服扒光并將他按倒在床朝墻放下,卻因為占了病人的床榻而被病人咒罵。于是醫生的第四種痛苦表象——自欺欺人產生。自欺欺人是指在認識到自我個人意志后因為不能滿足它而憑借智力設置的一個用于應付意志(欲求)的幻象的行為。鄉村醫生心里明明知道“可憐的小伙子,你已經無藥可救”,卻仍告之“你的傷口并不那么可怕”,并宣稱“請帶著一個公職醫生用名譽擔保的話去吧”。在自欺層面上,醫生為了向病人證明自己的真才實學與見多識廣,就設立了一個其可以被治愈的神話,用以保證自己心安理得。接下來,他著手自救。他從窗口跳上馬車,把包扔進車里,皮大衣拖在雪地里,然而馬車并沒有奔馳,而是搖搖晃晃地引起了他無限的遐想。這些遐想構成他的第五種痛苦表象——悲傷,以及第六種痛苦表象——懊悔。悲傷是指在認識到個人意志被某種不可抗拒因素制約而不能被滿足時對個人意志滿足可能性的失望或絕望的同情。“我一個老人赤身裸體,坐在人間的車子上,而駕著非人間的馬,四處奔波。飽受嚴寒的折磨”,鄉村醫生認識到自己想得到保暖的欲求,但卻被此刻的環境所制約而不具備滿足保暖的可能性。于是產生失望,這種對失望的同情是他悲傷的源泉。至于懊悔。是指人“在被錯誤的概念所引誘而作出了什么與我的意志不相符合的事,而在事后有了較正確的認識時看透了這一點”時的心態。他連喊“受騙了!受騙了!”,并且認為“只要被夜間的鈴聲捉弄一次”,就“永遠不可挽回”,這正是對自己此次夜半出門行醫行為的懊悔。
二、痛苦的本質
鄉村醫生對于這種種不幸的痛苦感之所以產生,大半是由于他“把這不幸看成是偶然的。看成是一串可以輕易更換的原因鎖鏈所促成的”,反而卻并不為“直接必然的。完全普遍的不幸”。如年齡日增的必然性、死亡的必然性以及其他日常的不如意等而自尋煩惱。這就是說,“使人感到刺的,是看到正在給我們帶來痛苦的那些情況具有偶然性”。鄉村醫生認為自己受騙了,對自己的處境大感悲傷與懊悔,是因為他認為這些外加給他的痛苦以及被鈴聲吵醒而出診的行動這個痛苦的制造者是偶然產生的,可以躲避的,而非必然導致的,所以他在逃跑返回時覺得“我從未這樣走進家門”。
更深入地講。痛苦的一個主要來源是埃瑞斯(紛爭之神),也就是一切個體的斗爭,即“附著在生命意志之中由于個體化原理而看得見的矛盾的表象”。這種矛盾表象的心理機制就是利己主義,它是“一切斗爭的出發點”。鄉村醫生的行醫行為自然可以看作是超越個體的善意行為,然而這仍然是以他通過行醫來謀生的利己考慮為前提的,但是當利己的情況不復存在或受到危害時,他就會首先考慮自救而顧不上行善的行為了。所以可以看到鄉村醫生一想到自己的女傭羅莎可能正在被凌辱時,便再也無法靜心下來給病人醫治,同理,當他自己被病人家人按倒在床上自由受到限制時,便更是一心只想到自救,病人的傷勢對他來說已經全不重要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來此行善的目的,而不顧一切的跳上馬車企圖“從這張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鄉村醫生作為一個利己主義也即本能主義的個體,他自己的本質以及保存就自然要放在一切之上了。而利己主義之所以會在人人身上普遍存在,是因為個人沒有看穿個體化原理,沒有看到“自己的本質在別人身上顯現”,沒有看到自己的痛苦也正是別人的痛苦,別人的傷痛也正是自己的傷痛,沒有看到生命意志在每個生命個體現象上已種下相同的欲求和同等的命運,這命運就是“困乏、貧苦、煩惱、折磨和死亡”。正是因為鄉村醫生這個生命個體現象沒有看穿個體化原則,才受利己主義和本能主義的緊緊控制,深陷于各種欲求的滿足中和盲目的自救中而無限痛苦,這就是痛苦的本質。從這個意義上講,鄉村醫生單靠自己的智力這一認識手段來對抗生命意志企圖自救是不可能成功的。
三、痛苦的解脫
既然痛苦永遠無法真正擺脫,那么是否鄉村醫生的世界就完全是地獄了呢?叔本華的答案是否定的。
“只要一個人是堅強的生命意志。也就是他如果以一切力量肯定生命,那么,世界上的一切痛苦也就是他的痛苦,甚至一切只是可能的痛苦在他卻要看作現實的痛苦。”個體看穿個體化原則后能以一種大度的胸懷來傲視生活的苦痛,這種胸懷就是所謂的永恒公道——“一個人在肯定自己的意志時絕不走向否定在另一個體中顯現的意志”。這是在最低程度上看穿個體化原理后產生的,是很多人都能接受和行使的道德形式。鄉村醫生也是具有公道心的。比永恒公道更高程度的個體化原理看穿層次是心意上真正的善。個體之所以能善,是因為“他在別人的現象里認出了他自己的本質”,因此在這個范圍內他把自己以外的本質和自己的本質等同起來:“他不傷害這個本質”。鄉村醫生的出診行為究其根本還不能算作善,因為他雖然沒有行使非義,但卻嚴格區分了自己與他人的界限,沒有在別人的現象里發現自己,所以他覺得“這個區的人總是在夜里來按門鈴,使我備受折磨”。再進一步考察個體化原則的看穿,我們會發現無私的愛。當個體能夠通過好心善意去行善布施時。就認識到別人的痛苦,而這痛苦是從自己的痛苦中直接體會到的,和自己的痛苦等同看待的,這個時候純粹的愛(希臘語的“博愛”,拉丁語的“仁慈”)便誕生了。“一切仁愛(博愛、仁慈)都是同情”,任何不是同情的愛都是“自顧自私”。自顧自私即為希臘文的“自愛”,即對人不具有心甘情愿的犧牲傾向而單從自己的利益得失上產生的對他人的愛。如果說鄉村醫生具有愛的心意,那么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愛,即通過近似于為病人犧牲的出診行為來換取自己的良好信譽從而保證自己興旺發達的行醫收入以求生存,而非出于毫無抱怨地為減輕病人的病痛心甘情愿地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的博愛。這種愛如果到了完善的程度,就“把別人的個體、別人的命運和自己的完全等同起來”。過此以上便決不能再進一步,因為“不存在任何理由要把別人的個體放在自己的個體之上”,除非其他個體是多數并全部受到幸福或生命的危險,“已達到最高愛和完人心境的當事人就會為了多數別人的幸福而整個的犧牲自己的幸福和生命”,這樣。最高層次上的個體化原則看穿便完成了,個體不再為了自我樸素又瑣碎的欲求而自尋煩惱并深深陷入痛苦之中而無法自拔了,相反,他看到了“這受苦的人類,這受苦的動物界,這受苦的宇宙世界”而頓覺清醒和爽朗了。
鄉村醫生的痛苦究其根本還是局限于個體化原理上的個別痛苦,其既沒有看穿這個原理,又沒有將這種痛苦轉化成一種圣化的力量,所以其雖然有諸多不幸,但這種痛苦本身并不能引起別人的某種敬重之心。因為痛苦,“唯有進入了純粹認識的形式,而這認識作為意志的清靜劑又帶來真正的清心寡欲時,才是達到解脫的途徑,才因此是值得敬重的”。相反。如果他能夠看穿這個原理,則會發現痛苦其實也并非如此可怕,也更不會再抱怨這飽受嚴寒折磨的夜晚,取而代之的將是“清心寡欲無企無求的境界和清心寡欲相伴隨而不可動搖的安寧、寂寞中的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