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秋

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本身已經是個“傳奇”。歲月流逝,其人其文愈顯魅力無窮。盡管她晚年遠居美國,孤寂而終,但自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人們重新看到了不平凡的張愛玲。在文壇內外,她始終有足夠的力量吸引眾人目光,爭議與贊嘆齊飛,小說共影視俱紅。此次張愛玲遺作《小團圓》先后在臺灣、大陸出版,狂喜購之者有之,憤怒拒看者有之,津津八卦者有之。據臺灣媒體報道,繼《小團圓》后,臺灣皇冠出版社近日將出版張愛玲另一部英文自傳體小說《易經》,中英文版將同步上市,最遲在明年張愛玲逝世15周年時推出。
名門之后,滬上才女,傳奇戀情,錦繡文章,張愛玲是江河之水,眾人讀來讀去,都在各取所需的一瓢?
還是我自己來吧
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中提到,朱西寧要根據胡蘭成所述來寫張愛玲傳記,張愛玲去信阻止。這件事成為張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讀此處,眼前仿佛站了個探春,剛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耳光,正憤然解著扣子,要拉著鳳姐細細地搜,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小說中盛九莉與邵之雍決裂之后,九莉再看到之雍那些慣用語“好的”、“不好的”,已是“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張應深知胡蘭成動輒自得自賞的才子習氣,女人的痛苦都會成為他自我標榜的絕好材料,連標榜時的語氣,張都可以預料。在胡的《今生今世》之后,決定寫《小團圓》的張愛玲,有種奮起自衛的姿態。
又一個蒼涼的手勢
但是真正動筆了之后,又不同了。張愛玲有一部分生命是活在文字中的,她會在文字中找回自己。寫《小團圓》,一步步走回去,路上別有風味,早已超越了打筆墨官司的需要,她用文字梳理過去,以回憶為舟,再次順流而下,所以九莉和之雍的戀情只占一部分篇幅。胡蘭成《今生今世》中,張愛玲也只占一部分章節,她被寫入“民國女子”,后面就是寫周訓德的“漢皋解佩”和寫范秀美的“天涯道路”,胡雖然將張愛玲視為群芳譜中的特殊藏品,實質仍是統計數字之一。張愛玲曾說:“你只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謙卑得讓人心驚,她似乎早已知道,生命綿延無盡,誰又能成為別人心中永遠唱不倦的歌呢?但是在二人緣分將盡時,她對胡蘭成說:“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說這句話時,張愛玲卻高估了胡蘭成的影響力,她何嘗萎謝?她只是即將進入生命的另一段航程而已。
《小團圓》中仍有很多舊作的影子,她說:最好的材料是自己最了解的材料。她把自己的生活畫了又畫,也許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寫《小團圓》的張愛玲說:“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愛過之后還有些什么東西在”。吹散沉香屑,心字已成灰,余燼之中,也許有幾顆舍利子?1975年張愛玲54歲了。
一邊順流而下,一邊時時回望,所以《小團圓》中時空交錯,結構跳躍,作者率性而寫,不愿停下來等待踉踉蹌蹌的讀者。總覺得,賣文為生的張愛玲,對待讀者是“似熱實冷”的。
有人不高興
前年在內地上映的《色·戒》走紅,用人性的小敘事顛覆政治歷史的大敘事,有人已經很不高興。在他們剛剛代表中國“不高興”了之后,《小團圓》出版,必會吸引眾多目光,他們又會不高興,對有些人來說,當代中國可謂“居大不易”。當年看春晚小品,陳佩斯演的小配角,對朱時茂英姿颯爽的形象很不滿,憤然道:“叛徒神氣什么!”有人也會說:“漢奸的老婆神氣什么!”他們對張愛玲的批評總是源于政治立場,再加上一點雄性激素的作用。飛向她的子彈總是標著“民族”、“性別”的記號,往往不是從文學的槍管中發出的。不高興就不高興吧。
有人不自在
張愛玲不喜歡文藝腔,可能在她看來,文藝腔是求雅得俗,表演痕跡太重,不自然。想起昆德拉說過的“第二滴眼淚”(“有兩滴眼淚,第一滴淚說,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多好;第二滴淚說,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我與全人類一起被感動,多好。因為第二滴眼淚,媚俗得以誕生。”)——平時卻常見張粉用文藝腔說她寫她,字里行間似乎有種潛臺詞:和這么多人一起被張愛玲感動,多好!
《小團圓》又是一次冰冷的解剖,刀鋒指向自己,也指向為人津津樂道的胡張佳話,甚至連本可稍具暖意的母女親情,也被金錢帶來的小羞辱一點點磨得失去光環,其中尖銳的反諷,想來不會讓文藝青年有快感。張愛玲有句話,被引用的次數很多,“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引用的人總覺得“蚤子”不順口,都給改成了“虱子”)。帶著這句話走進《小團圓》,就會發現,哪有華美的袍?只有鏤空紗,上面凈是缺憾。佳話這樣冷酷,“這怎么可以”?
尋找安全感
邵之雍出現之前,小說似乎成了點名冊,七大姑八大姨此起彼伏,孩子們每人有四五個母親,但是大家族中,親情竟是稀缺資源,香港時期的九莉是闊小姐中的窮學生,在戰亂中漂泊無依,衣食無著。母親偶爾出現也是驚鴻一瞥,不動聲色地扣下女兒的獎學金似乎只為填自己的虧空,女兒既不知道也不敢問:你為什么來,要到哪里去。敏感高傲的張愛玲,在母親那里也有寄人籬下的感覺,這種感覺化為噩夢之后格外尖銳,讓她講起來就落淚,這可以部分解釋她后來對胡蘭成的愛,也可以解釋王佳芝對老易的愛。“這個人是愛我的”,這句話在《色·戒》和《小團圓》中出現兩次,轟然一聲,讓王佳芝和九莉有了歸屬感,讓張愛玲低到塵埃里去,在塵埃里開出無助的花來。但是她說:“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
重重簾幕密遮燈
對讀《今生今世》和《小團圓》寫二人愛情的部分,再一次感覺到胡張風格如此不同。
胡蘭成偶讀雜志上張愛玲的小說《封鎖》,“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他不僅讀出了張愛玲的才華,也讀出她對愛情的期待。在《小團圓》中,張愛玲轉述胡蘭成在見張之前的決心:所有能發生的關系都要發生。所以,胡蘭成自己,在張愛玲的生活中下定決心隆重登場,可是《小團圓》中切入邵之雍卻是水波不興,別說“民國男子”這樣的小標題了,連個空行都沒有,只由九莉的朋友比比以閑閑一句帶出,我讀過去兩三行才反應過來:這就開始了。
寫初戀張愛玲,胡蘭成不掩飾心中的狂喜,說“心里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他稱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字里行間對她崇拜不已。《小團圓》中卻少見這樣熱鬧的語句,有些細節的記述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他走后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只舊信封里”,靜靜的溫暖,淡淡的悲涼。
張愛玲大量描述、議論,幾乎不抒情,胡蘭成也說張愛玲從不牽愁惹恨。印象中,張愛玲從來沒像在《小團圓》中這樣大量地寫到性,她寧可寫性也不抒情。胡蘭成的愛情是喜不自勝,要擺在陽光下讓大家都看到,張愛玲也寫愛情,但那最深處的某一部分自我,還是躲在簾幕之后。胡蘭成慣經風云,喜談風月,張愛玲風月無邊,我行我素。
奇異的一章
短短的第九章,只寫九莉赴之雍躲避的小城途中,在鄉下看年戲。此去是要之雍在自己和小康小姐之間作選擇,九莉這個女主角,已經在走向悲劇的途中,忽然停下腳步,坐在戲臺下看別人的悲喜了。
戲是俗套的才子佳人,先私訂終身,再移情別戀,最后二美三美團圓。看戲的情節,張愛玲在1947年發表的《華麗緣》中也寫過,寫得更細。如果途中看戲的事確曾有過,并在幾年后、幾十年后寫了又寫,那它一定給了張愛玲極深刻的印象,那短短的一段經歷,在她的生命中該有不尋常的意義。
一邊寫臺上的戲,一邊寫臺下鄉親七嘴八舌的議論——主要是針對那些演員,一再笑評:“怎么一個個都這么丑的?”戲中故事是大團圓(第一層世界),演員表演是演繹、戲仿(又一層),觀眾評論解構之(第三層),張愛玲冷眼觀看這一切(第四層)。盛九莉本來身處第一層世界,本該按邵之雍營造的佳話構想,作為二美三美之一參加團圓活動,可是作者張愛玲隔了兩層看大團圓,生生讓她給看成了小團圓,一個“小”字,間離,反諷。大團圓是陳腐舊套,男性中心,張愛玲則不動聲色,以“小”顛覆之。
我想,這部近20萬字的小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第九章,應該是點題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