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茹
內容提要本文通過分析早期女性寫作中描摹婚姻家庭問題的文本,討論新女性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女性性別認同的不同思考。論文認為女性的性別認同是與“新家庭”想象聯系在一起的,女作家們雖然接收了新思潮,但她們對女性問題的思考遠比女革命者以及倡導女性解放的男性先行者保守和謹慎;正因為如此,她們對女性性別認同的不同思考留存了中國社會由傳統而現代的復雜性以及女性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并表明現代女性寫作的歷史并非女性主義理論可以涵蓋。
五四新文化運動使“個人”或者“我”以勢不可擋的力量闖入人們的生活,成為時代話語的關鍵詞,也迫使現代女性開始重新思考自身的性別認同。然而,在這個由大家庭的成員變成自主獨立的個體過程中,女人顯然比男人面臨更多更復雜的問題。一方面,男性在傳統的性別角色定位中是“主外”的,修身齊家是他們的現實責任,治國平天下是他們的人格向往,他們與民族國家是同構的,不論他們是否依附于一個大家庭,其社會責任以及他們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是不變的。但是女性不同。女性的角色常被理解為“主內”,和妯娌、順舅姑、任賢妻、做良母是她們的本分,社會生活與她們基本無關。如果整體的社會結構不發生改變,那么促成女性的性別角色發生位移的思想、觀念、行為、舉措必然給女陛生活帶來諸多問題。另一方面,在五四“人的覺醒”的思想浪潮中,女性的性別意識有所覺醒,但當時的社會文化尚未為女性建立起一個科學的反傳統的語匯系統,簡單的一句口號“我是我自己的”并不能回答怎樣才是“我”或“我自己”的問題,而是把“我”更簡單地理解為“我是和你一樣的人”。女界先鋒倡導“男女平權”,義正詞嚴地說“我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一個女人”的時候,被普遍忽視的常識是男女之間的性別平等意味著女人爭取和男人平等的地位,而并非要求男人和女人承擔平等的責任義務。當女性選擇男性作為性別平等的參照物,以男性的價值標準來衡定自身而不是建立起一套屬于女性的價值評判系統時,就注定她們要面臨一系列性別認同的新問題,也注定女人要在成為“人”的過程中付出更多的艱辛。這成為我們討論現代女性寫作無法忽略的歷史背景。“主內”是女性傳統的性別角色定位,是女性的“本分”,“個性解放”是時代賦予每個青年人的權利和奮斗目標。于是,在“內”與“外”、家庭與個人之間如何選擇,如何平衡便成為新女性們思考女性性別認同的思想原點,換言之,女性的性別認同是與“新家庭”想象聯系在一起的。
婚姻家庭問題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也是女子解放的核心問題之一。1919年11月,一名叫趙五貞的長沙女子因不堪父母為其包辦的婚姻,在出嫁的花轎里憤而自刎。此事引發了社會各界的關注,《新青年》、《女界鐘》、《新潮》、《新婦女》以及《婦女雜志》等刊物陸續刊登了有關結婚、離婚、婦女與家庭等方面的文章,成為婚姻家庭革命的導火線。然而,當時的女界先鋒以及新文化運動的中堅分子,包括胡適、蔡元培等人的著文基本都著重于聲討舊式家庭對青年人的壓迫和束縛,倡導建立一夫一妻制的新式家庭,但對如何經營新家庭才能使青年人獲得自由和解放卻鮮有提及。即便是沈雁冰于1921年1月發表的《家庭改制的研究》,也只是分門別類地介紹了“西洋學者對于家庭改制問題的意見”,進而從理論上指出,按照中國家庭制度的特點,應該直截了當地采取社會主義者的主張,即:“由社會創辦公廚、公共育兒所,主張由社會給衣、食、住于凡替社會盡了力、做了工的人,主張由社會來教育小兒、養老,……一切都由社會去辦了”。顯然,這樣的家庭改制過于空想,缺乏實際操作的可能。可是新家庭怎樣才能成為青年人理想的伊甸園,怎樣才能使脫離了舊式大家庭青年特別是女子在新家庭中獲得他們企盼的自由?新家庭僅僅是一種權利還是伴有新的責任?這些被思想領袖們忽略的問題卻是新青年們必須面對的。
五四時期的女作家們雖然也以討論社會問題的“問題小說”登上文壇,但是表現女性生活的自覺,對女性自身身份、社會位置、權利和責任等問題的思考使她們很陜將目光投向了與新家庭相關的諸多問題上,于是我們在陳衡哲、冰心、凌叔華、蘇雪林等女作家的文本中看到了她們借助新家庭想象而展開的對女性性別認同的思考。
新家庭以一夫一妻為基本構成,選擇投入新家庭的男女雙方都受過新式教育,都認可男女平權以及女性的社會價值,顯然,它是一個包含了平等、自由、互助等元素的理想之所,與傳統家庭中強調女性應該扮演“和”、“順”、“賢內助”、“相夫教子”的角色有著觀念上的根本差異。在這樣的新家庭中,女性究竟應當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其實是存在選擇的,從五四到現在,都是如此。
也許出乎女性主義者的預料,當年許多女性接受了新思潮,但并非所有的接收新思潮的女性都選擇與傳統角色告別。五四時期最負盛譽的女作家冰心就非常強調女性在新家庭中的傳統角色。1919年9月18日,她在《晨報》上發表了小說處女作《兩個家庭》。小說用平白簡潔的概括式語言對照了兩個留英學生的家庭,以此來渲染女主人對男子事業、兒童教養、家庭氛圍的影響,進而說明一個嬌惰的妻子不但無法相夫教子,反而會毀掉原本幸福的家。比這篇小說處女作發表更早幾天的是她署名為“女學生謝婉瑩”給《晨報》的一封信,題為《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在信中,冰心針對那些極力圖謀“女子參政”、“男女開放”,推翻中國婦女的舊道德,抉破中國禮法的樊籬,完全模仿歐美女學生的“模范表式”的“中國的女學生”提出了批評,指出女學生要獲得社會的信仰和尊重,要“引導將來無數的女子進入光明”首先要加強自身的修養,進而列出了包括服飾、言論、閱讀、交往、性情陶冶等十項修身要求。從這封長信中可以看出,冰心認為新女性應該謙和、內斂,應該重視改良家庭和兒童心理,應該成為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1924年,冰心又創作了同一主題的小說《別后》,強調一個美麗溫柔,人情練達,做事周全痛快的女人對于家庭的重要。即便到了1942年,冰心仍在《悼沈驪英女士》中借緬懷女友明確地表達了一個知識/職業女性該如何處理婚姻與事業,個人與家庭之間的關系。她說“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驪英都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謂之不平常,也許就是她自己所謂的‘陳腐的一套。女科學家中國還有,但像她那樣肯以‘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的,我還沒有聽見過。這正是驪英偉大之處,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養子女,她就不能說這種話,假如她自己沒有成功的事業,也就不必說這種話了”。此時的冰心早已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學者、教授,一個擁有眾多社會身份的職業女性,但她仍然堅持自己在五四前后關于女性角色的立場。1943年冰心出版了小說集《關于女人》。這個集子可以說是冰心對女人在新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新的性別認同一次較為全面的梳理和表達。集子中刻畫的人物雖然性情迥異,但作家推崇的女性在家庭中承擔的角色卻是一致的,
比如勤儉、善良、包容、忍耐、堅強、體恤。這些文字明確表達了冰心對作為“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的賢妻良母的認同和敬重。
與冰心觀念相近的是她的前輩陳衡哲。陳衡哲1914年就考取清華留美預科,這在同輩的女性中絕對是鳳毛麟角,她還被胡適稱為新文學“最早的同志”,這些都足以說明她并非傳統守舊之人,但她卻是個旗幟鮮明的賢妻良母擁護者。1927年陳衡哲在一篇關于婦女問題的文章中明確表示,在女子“應受訓練的職業中,最重要的當然是母職了。此話初看上去似乎很頑舊,似乎又回到那個陳舊不堪的賢妻良母的路上去。但我是從來不曾鄙棄過這條路的,雖然我不承認那是婦女生命的唯一道路。因為我深信,女子不做母妻則已,既做了母妻,便應該盡力去做一個賢母,一個良妻。假使一個女子在結婚之后,連這一層也做不到,那么我想她還不如把對其他一切事業的野心都放棄了,干脆做一個社會上的裝飾品罷,所以我說母職是大多數女子的基本職業。”
冰心對賢妻良母的推崇與她的成長環境相關。在她不同時期的文章中,我們都能讀到她感念家庭溫暖融洽、父母開明慈愛的文字。冰心早期的著名作品《斯人獨憔悴》是經父親之手修訂的,而且,冰心有一位傳統且開明的母親,她成為冰心立身行事的典范:“她一生多病,而身體上的疾病,并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她一生好靜,而她常是她周圍一切歡笑與熱鬧的發動者。她不曾進過私塾或學校,而她能欣賞舊文學,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沒有過多余的財產,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濟貧。她在家是個嬌生慣養的獨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憐下。得每一個人的敬愛。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歡整齊精美,而精美中并不顯出驕奢。在家人衣著上,她喜歡素淡質樸,而質樸里并不顯出寒酸。她對子女婢仆。從沒有過疾言厲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詞。她一生在我們中間,真如父親所說的,是‘清風入座,明月當頭,這是何等有修養,能包容的偉大的人格呵!”這樣的母親和家庭確立了冰心在家庭中以奉獻、自我犧牲為主調的賢妻良母觀。陳衡哲講述自己的文字并不多,從她1914年考取清華留美預科這一事實也僅能推斷她的背后有一個賢明的家庭支持,不過從她早年的留學經歷、她與胡適等人的交往,她最初的獨身決定和后來與任叔永結成學界伉儷以及她對“母職”的推崇似乎能說明另外一個問題,那便是,對陳衡哲這個具體的個人而言,在社會整體結構不發生變化的前提下,對“個性解放”、“女子解放”的倡導只是一種思潮,而沒有變成一種生活安排,它雖然啟蒙了她的女性意識,但沒有最終設計她的生活。
不過,盡管冰心和陳衡哲如此推崇。母職”,我們并都不會因此認為她們是舊式女子。她們職業女性的身份和對“賢妻良母”的認同提示我們重新思考女性的現代身份與傳統角色之間的關系。
當然,無可否認,時代對“個性”、“自由”、“獨立”的倡導最大限度地刺激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女人也渴望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渴望在社會上實現自身的人生價值,尤其是那些已經脫離舊式家庭走人社會,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所以,當她們執著地按照“女子解放”的思潮來設計和安排自己的生活時,便敏銳地感覺到傳統的相夫教子的角色定位與個體人生價值的追求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
1920年,向警予在她的《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中明確地指出新家庭并不能解決女子問題,因為“家庭是以女治乎內為原則的,故家庭的中心人物為女子,家庭又是以男子為主體的,但他自己卻并不來承擔,一切的事,概由女子處理,己則服務社會,惟居指揮使命的地位,所以女子在家庭服務,簡直可說是受丈夫的委托做他家庭的常駐委員而替他專理衣食住養老育兒諸瑣務。小家庭不過范圍縮小點兒,實質卻仍是一樣。故家庭制度一日存在,那女子常駐委的職任一日不能脫離,又哪里能夠在社會與男子同樣活動呢?現在一般提倡新家庭的人,不啻又把女子送到一個新圈套里去,這可算得真正解放嗎?”向警予雖然更多的是從女子參與社會事務的角度來否定新式家庭,而她與蔡和森的戀愛也因此令其陷入痛苦和猶疑,但她指出新家庭并不改變男女兩性的性別分工,家庭事務仍要牽涉女子過多精力的基本狀況卻著實道出了新女性的困境。
廬隱在《勝利以后》曾借社會上的輿論談及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進入家庭后出現的問題:“現在我國的女子教育,是大失敗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人家庭,既不善管理家庭瑣事,又無力兼顧社會事業,這班人簡直是高等游民”小說討論的固然不是知識女性是否成為“高等游民”的問題,但是卻涉及到女學生在爭得了婚姻自主的“勝利以后”角色定位的問題。女教員沁芝認同“結婚后的女子的唯一的責任”是“料理家務”,但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實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結,只要想到女子不僅為整理家務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后應當怎么作?”在廬隱后期創作的另一篇小說《補襪子》中,女人的職業和家庭責任起了沖突。丈夫的襪子破了,沒人補,抱怨妻子不會管家,丈夫對妻子的要求是“我覺得補襪子的太太也很需要的呢!譬如炒炒小菜呀,管管仆人呀,家里弄得清清爽爽多舒服呢!”妻子和丈夫一樣在外面教書,下班回來那些瑣碎的事情已經沒有精力過問了,所以妻子會說“天下的事很難兩全,你要我送你兩雙新襪子倒好辦,如果要我替你補襪子那就辦不到了。別說我一天到晚都忙著在外面工作,就是有些功夫與其補那破襪子,我還不如寫寫文章呢”。廬隱自己在讀書時曾經希望做一只狡兔,能夠在“教師”、“作家”、“主婦”三個角色中自由出入,但為了應付生計,終于成了一只負重的駱駝,“補襪子的太太,和能經濟獨立的太太不可得兼”在廬隱身上成了一個現實的婦女問題。
蘇雪林對女人/主婦為家庭做出的犧牲多有不平。在《島居漫興·十七》中她描摹了一幅理想家庭的靜態畫,之后她坦言:“家庭果然能夠給人以快樂與安適,但那油鹽柴米的瑣碎,那男女庸仆的駕馭,那賓客親戚的款待,還有家庭里一切說不盡麻煩事,想來常會教我眉頭起皺。倘使我不可避免地有個家,我愿意做個養家的男人,而不愿做司家的主婦”,接下來,她轉述了—個獨身多年的女朋友的想法:“找個女友同住,這女友須具有賢惠、忠實、能干,對人又極細心熨帖的主婦資格,既能像慈母一般愛撫她,又能像良妻一般順從她。她把整個的家交給她而不愁她有外心。她在社會上受了刺激在她身上發泄發泄,而她能不記恨,能不出怨言”。顯然,蘇雪林也承認一個理想的和平溫馨的家庭是需要有人為其投入,為其付出的,只是她不合適做這樣的主婦。蘇雪林本人的婚姻形同虛設,她和自己的胞姐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組成了獨特的“姊妹家庭”,她真的成了那個“養家的男人”,而胞姐扮演著“司家的主婦”。
不管冰心、陳衡哲、廬隱和蘇雪林站在什么角度來思考女性在新家庭中的位置和責任,她們的文本同時都說明,在男性的性別角色不發生任何變動的社會結構中,新女性要成為冰心所說的“賢妻良母”,或者如陳衡哲所倡導的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