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光
內容提要書話與史料的開掘及新文學史料學的建立關系密切,對現代文學史料研究工作有著重要意義。書話的寫作本身是文學史料研究發掘工作的一種方式,在版本學、目錄等方面對新文學史料學建構有著重要的啟示。書話記錄著史料搜集、整理、辨析、闡釋等方法總結和理論提升,對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方法論探索也很有助益。
凡是對書話有興趣的人都會發現一個很有意味的現象:專注于文學文獻史料者,往往都會涉足書話寫作。如周作人、鄭振鐸、阿英、唐弢,以及黃裳、曹聚仁,還有姜德明、朱金順、陳子善等人,無不如此。周氏所關注的大多是明清筆記、地方志、鄉邦文獻;鄭振鐸對古代戲曲、話本等文學史料興趣最大;阿英的書話則是對有明以來尤其是晚清以降的文學頗多探究以及為正在進行或剛剛過去的新文學留影;唐弢、黃裳、曹聚仁的書話是對五四以來新文學的作家作品的考素及文人文事的記錄;姜德明、朱金順、陳子善等對新文學史料的爬梳研究,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借助書話這種寫作方式來進行。由此不難看出,文學史料的保存研究與書話有著天然的密切聯系。從阿英、唐弢先生“開拓了版本學的天地”,到馬良春先生在新時期明確提出建立新文學史料學的呼吁,越來越多的作家、學人用書話形式來進行史料的發掘、保存與研究工作。
書話有著突出的二重性特征,即文學性與學術性的雙重功能。關于書話的文學性,亦即書話作為文學文體之一種,我曾撰文專述。書話的學術性,對文學研究似乎更為重要,而其文學史料學意義尤為突出。我們知道,對于現代文學學科來講,史料學的建構是這個學科得以成熟發展的內在要求和必備前提。而文學史料學有著基于實踐而建立的一套完整系統的方法與理論,正如王瑤明確指出的:“要尊重歷史事實,就必須對史料進行嚴格的鑒別。在古典文學的研究中,我們有一套大家所熟知的整理和鑒別文獻材料的學問,版本、目錄、辨偽、輯佚,都是研究者必須掌握或進行的工作;其實這些工作在現代文學的研究中同樣存在,不過還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重視罷了……關于史料的整理結集和審定考核的工作,也是現代文學研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予以必要的重視。”那么,具體到新文學的史料學,書話與它有什么樣的關系?對它的建立有何種助益?事實上,書話的寫作體例與中國文獻學研究傳統關系很大。本文認為:書話的寫作本身是文學史料研究發掘工作的一種方式,在版本學、目錄及方法論等方面對新文學史料學建構有著重要的啟示。
一書話的新文學版本意義
現代文學研究的版本問題已成為學界的共識。盡管曾經有人提出質疑,認為新文學的版本密度大,歷史時間短,所以根本就不存在版本等問題。實際上,版本密度大等恰恰反映出了新文學版本的特點,即現代文學史料文獻不僅僅像古典文獻學那樣去考證以求真,同時更應該著力于對比文本差異的產生原因,包括時代、政治意識形態、作者主體、精神氣質等等各方面的原因。由于現代出版條件的發展以及政治意識形態的原因,對于中國現代文學來說,作家在每次再版時都會主動或被動地改動自己作品的情況十分普遍。而對于現代文學作品來說,每個版本都有著版本價值(對于作家自己的改動,不存在真偽的問題),我們需要關注的是,對比不同版本的差異,找出這種改動、差異與歷史的聯系,與創作主體思想聯系,與文學現象聯系,在聯系中探尋出文學規律性的東西,加以闡釋,這是現代文學史料學工作的重要任務。
學界對新文學版本研究意義的重視,與書話的倡導和研究頗有關系。關于新文學的版本研究的必要性,書話中談論最多和提倡最力。阿英早在1935年就在《版本小言》一文中肯定“版本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并提出了“新書”的版本問題。他反復強調說:“舊書固然如此,新書又何獨例外?版本對于新書,是一樣有道理的”,“無論研究新舊學問,中外學問,對于版本,是應該加以注意的”,“注意版本,是不僅在舊書方面,新文學的研究者,同樣的是不應該忽略的。”對于版本的重要性,周越然在書話中曾十分懇切地說:“版本確是學問;不論新舊學者,都應研究。”葉靈鳳在書話《讀書與版本》中也強調了版本的意義:“要知道藏書家固然應該注重版本,就是僅有一本書的人,只要他是一個懂得愛書,理解書的趣味,能夠從書中去獲得學問和樂趣的人,他就有注重版本的必要”,“一個錯字的改正,多一點補充資料,多一篇序文,都可以使我們對于一本書或一個問題的理解獲得若干幫助。這就是注重版本有益和有趣的地方。”
書話寫作與版本研究有著天然的血脈聯系。周越然當論及版本研究時曾說:“初學者又不得不讀一種談論版本的書籍,最簡易的,是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實際上,周越然無意中就已告訴人們版本研究與書話的密切聯系,也在不經意間泄露了書話重要的版本價值。葉德輝在書話集《書林清話》、《書林又話》中對書籍的版本有著精深的研究,后來30年代周作人的《夜讀抄》等自編文集及40年代周越然《書書書》、《版本與書籍》的出版,直到1962年北京出版社印行唐弢的《書話》,這是首部明確以“書話”命名的文集的問世,周作人、唐瞍等書話家繼承了葉氏“清話”的傳統,無一例外地都對所話之書的版本問題特別關注。葉圣陶評價唐弢的書話是:“談新書的版本,開拓了版本學的天地。”葉圣陶的評價無疑敏銳地指出了唐弢書話的版本學價值。朱金順也認為:唐駛先生“寫書話,既是他的散文創作,也是他的新文學版本研究。也許后者更被他看重,作為文學史家,他的研究是從原始資料的收集和開掘開始的。研究的筆記,獲得新版本的題跋,就變成了一則則的書話”。書話所話的作品,對所話作品的評價、版本的考索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善本的確定和人們對版本的評價與選擇。
通過書話,可以了解某部作品的版本情況,可以知道曾經出版、流傳過哪些版本,以此為線索,研究者進一步查找出每種版本以做更深入地研究。書話常常述及每種版本的差異,評點各種版本的優劣,了解其寫作、成書、編輯、出版、發行流傳的相關情況。我們知道,很多編輯家出版人常常是書話的重要作者。在現代,很多名作家都曾從事書籍的編輯出版,而在當代,書話寫作者大多出自藏書界和出版編輯界。所以現代當代文學作品的成書、編輯、出版等的源流變遷在他們的書話中多有詳細談論。拙文《論現代書話的概念及文體特征》談及書話的體式特征時,認為書話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介紹書籍歷史變遷,說明版本、裝幀兼及必要的考證”。朱金順先生明確地說:“既然書話是繼承了古人題跋、藏書記的傳統,那么,我將它定位在版本學研究的范圍內,認為書話應該是版本學的一個分支,書話寫作則是版本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唐弢的書話幾乎每一篇都會涉及到新文學作品書籍的版本。另如趙景深《書呆溫夢錄》很有版本價值,其中談及新文學作品或西方文學譯著的版本、內容及書籍的變遷流轉等等史料。趙家壁的書話曾談及老舍《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的版本變化情況。
一般意義上講,書刊的版本包括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而書話與新文學書刊版本的內容和形式都有著密切聯系。
就版本的內容而言,書話對于新文學書籍的版本談論大致分別從正文、目錄、序言后記等幾個構成要素人手,進行版本的甄別與校訂,從而使得新文學版本研究有了很大的進展。唐弢《走向堅實》書話中對許地山的小說集《危巢墜簡》(商務印書館1947年4月版)和此前的《解放者》(北平星云書店1933年4月版)兩書的版本作了介紹、對比,指出二書版本上的異同:
商務印書館于一九四七年四月出版了一冊許地山的小說集,書名《危巢墜簡》,由鄭振鐸題封面。這是地山先生逝世后出版的遺稿。……《危巢墜簡》雖系新出,其實半數以上還是舊稿。其中第一篇至第八篇,曾以《解放者》為書名,由北平星云書店出版,于一九三三年四月發行,道林紙印,留有毛邊。并且還附了一個獨幕劇:《狐仙》。改版重編時刪去了《狐仙》,另收新作六篇,就是第九篇至第十四篇,都為后來陸續寫出而未曾收集的作品。卷首《弁言》,也還是在《解放者》一書里用過的,表達了他對藝術的一些見解。
書話重要的內容之一是介紹新文學書刊版本的形式。作品版本的鑒定,往往可以根據版本的行款、裝幀設計、編排次序等形式上的特點進行,而這些因素在書話中有充分地體現。眾所周知,圖書的版本形式由文字、材料、形態、制作方式等要素構成。周越然曾言:“吾國線裝書與西人之硬面卷書(volume)不同。西書頁只有所謂邊白(margin)者。吾國書葉則有口有腦,有眼有目,有頭有尾,有面有眉,有心有耳,有角并有根,惟無手足,無腿臂,無肝腸,無肺腎,無鼻無腮,無頸無腰。”周越然這里所說的是古書的版本要素,與古書不同的是,新文學書籍大都是采用機器印刷,復制的速度效率大大加快。這種印刷方式則給新書的開本,裝訂方式、用紙、封面、版面涉及等方面提供更大的方便和自由,也帶來了新書版本形式的特點。新文學書籍有線裝本、精裝本、普通本、毛邊本,在用紙上也有很多種類如道林紙、土紙等,封面設計也各式各樣。那么,近現代以來的鉛印本的新文學書籍有著自己的版本要素,如:封面、封底、扉頁、版權頁、橫排、豎排、簡體、繁體、開本、版式、精裝、平裝/簡裝、版次、印數、出版標記、版權印花等等,不一而足。這些都構成了新文學書話的重要內容。
新文學書話對這些版本形式要素的列舉對比,對于認識研究新文學書籍,考察其流變,比較其異同,助益極大,辨彰學術,考索源流的研究目的,自在其中。如唐弢就十分關注新文學線裝書的裝幀版本等問題,他的書話《線裝詩集》中就舉出劉半農《揚鞭集》、俞平伯《憶》、《志摩的詩》、于賡虞《晨曦之前》、王統照譯詩集《題石集》等均為線裝出版。其中還詳細地描述了《憶》、《志摩的詩》等集子的裝幀形式。這篇書話其實指出了新文學家喜愛線裝書,采用線裝設計的事實,這其實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文化現象。這種文人積習,不僅透露了新文學家的文人心理,而且提出了詩集、文集內容與裝幀形式如何交相輝映相輔相成的課題。就個體而言,魯迅之愛好毛邊書,自稱“毛邊黨”,鄭振鐸之講求藏書印,葉靈鳳之專注藏書票,這些現象在書話中有集中的體現,耐人尋味,值得研究。
應該提及的是,隨著現代印刷技術的發展,書影在書話寫作中得以大量的采用。唐瞍出版的《晦庵書話》及此后的很多書話集,或在副刊上發表的書話作品往往都附有精心選擇的相關版本書影。讀者對新文學書籍的版本形態就能有更為直觀的認知,這樣更便于研究者甄別與選擇最合適的版本,保證研究盡可能地客觀準確,意義不可小覷。同時,書影的大量運用,使讀者有感性的接觸,同時增強新文學的歷史現場感,現場感、歷史感的獲得與增強是新文學研究很重要的因素。
書話從單篇發表到成集出版,也有一個版本變遷的問題,我們可以根據一篇書話(或一部書話集)前后的版本比較,發現不同時期書話對某作家作品、某文學史現象評價的變動,探尋評價變化背后的時代政治與審美傾向的變遷,窺見作品或作家的研究史的線索,進而探究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史面相。比如唐搜的書話就存在著這樣的問題。謝其章在其《唐搜早期書話:(新文藝的腳印)》一文中就較詳細地比較了唐弢《新文藝的腳印——關于幾位先行者的書話》前后版本的差異。《新文藝的腳印》22篇書話最初發表在《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下)》上,后來出版《晦庵書話》時收入了21篇,唯獨抽掉了談王獨清的《長安城中的少年》,并且重收的這21篇書話在題目或者行文上作了較大的改動。這為新文學的研究開拓了另一新的途徑,同時也提醒研究者在參考與引用時必須注意其前后差異。
這樣,就帶來了書話的真實性與可信度的問題。現代書話尤其是建國后所寫的書話更多時候應作為第二手資料引用與參考,其中難免有些錯誤和疏漏,這是需要謹慎辨別的。但這并不能抹殺書話的史料意義,同時這也引出了書話的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一書話的新文學目錄價值。
二書話的新文學目錄意義
書話體現出重要的目錄學功能。周越然曾經說:“研究版本,與研究其他的學術相同,非有工具書不可。工具者何?就是書目與書影。”可見對書目或曰“目錄之學”的了解掌握是我們研究的基本前提。而書話本身就具有重要的目錄價值。
現代書話源于傳統的目錄之學,并在以后的發展中一直保留著目錄功能。如果溯源書話的產生,可以追溯到傳統的“目錄之學”。目錄學在我國歷史悠久,從漢代劉向、劉歆編制《七略》、《別錄》始,就開始了目錄學的建構。目錄學是讀書的門徑,在中國傳統的學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近代目錄學家余嘉錫提出“篇目”、“敘錄”、“小序”為傳統目錄體制三大要素,據此他將目錄學從目錄編制上分為三種:“一日部類之后有小序,書名之下有解題者;二日有小序而無解題者;三日小序、解題并無,只著書名者”。而姚名達則認為:“自目錄內容之體制分之,則有純書目、純解題、兼書目及解題之異。”雖然余姚二人的分類方法不盡相同,但是兩種分類中均強調了“書目”與“解題”特征與功能。這種既有序又有解題的目錄即解題目錄,在學術上價值很高,歷來被學者推重。因為“雖書有亡失,而后之學者覽其目錄,猶可想見全書之本末”。這類目錄著作如宋晁公武《群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等。后來出現的書話主要就是繼承目錄學中解題的形式而成的。在姚氏看來解題的發展有“古代之解題”和“現代之解題”,后者“實即讀書指南,非復古意矣”。姚氏所說的“現代之解題”,如呂思勉之《經子解題》、梁任公之《要籍解題及其讀書法》、錢基博之《四書解題及其讀書法》等等,這些著作實際上可視為現代書話的前身。
中國目錄學的學科功用,根據近現代目錄學家們的總結,大致有三個方面:一日指示門徑,二為體察流變,三是提供文獻。而究其本質,三者皆以完美地體現其學術性為指歸,乃是中國目錄學的精魂所在。而由傳統目錄之學
發展演變而來的現代書話在增加了文學興味的同時,仍然保留著目錄的這些方面的功能,或具其一、其二,或者三者均有,體現出重要的史料考索及研究的價值。如阿英的《明人筆記小話》對于后人閱讀、研究明人筆記類文字無疑具有較為重要的目錄價值。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趙景深在《劉復詩歌三種》中說:“因他的死,我想到他和朋友們所印行的《清平山堂話本》、《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以及《金瓶梅詞話》,還有以前他在北新所校輯的《何典》、《癡華鬘》、《西游補》、《渾如篇》,《太平天國有趣文件》……這一類有趣的小書。”這是對劉半農所編輯出版的傳統俗文學書目的例舉,對于考察劉半農后來的研究轉向有一定的參考意義。特別是趙景深的書話《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書目》,更是較為詳細地列舉了在那個時代進行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必備參考書目,不僅對一些重要的書籍做以簡要的提示和說明,而且每種書籍的版本信息也給予標出。
就作用與內容言,現代書話保留了書目的許多因素,并有所發展。如周作人書話中關于東西洋書籍的說明,鄭振鐸、黃裳書話中相關古籍版本例舉,唐弢書話中對新文學書刊的介紹等等,起到了“從此問途,能得其門而入”的向導索引作用。具體講,周作人《我的雜學》、阿英《我涉獵的范圍很雜》、汪曾祺《談讀雜書》所例舉的眾多的書刊典籍,給人提供查詢線索,具有重要的目錄索引作用。葉靈鳳的《香港書錄》、孫犁的書話集《書衣文錄》所涉及的各個書籍名錄,本身就兼具目錄功能。
而且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書話所錄這些書刊目錄,考察新文學家的知識結構,構建出他們的知識地圖,進而探尋作家創作的源流。比如從周作人書話,可以大致知道周氏的知識結構。就傳統典籍方面,他所讀書主要有八類。這八類典籍,周氏自謂:“一是關于《詩經》、《論語》之類。二是小學書,即《說文》《爾雅》《方言》之類。三是文化史料類,非志書的地志,特別是關于歲時風土物產者,如《夢憶》《清嘉錄》,又關于亂事如《思痛記》,關于倡優如《板橋雜記》等。四是日記游記家訓尺牘類,最著的例如《顏氏家訓》《人蜀記》等。五是博物書類,即《農書》《本草》,《詩疏》《爾雅》各本亦與此有關系。六是筆記類,范圍甚廣,子部雜家大部分在內。七是佛經之一部,特別是舊譯《譬喻》《因緣》《本生》各經,大小乘戒律,代表語錄。八是鄉賢著作。”傳統以外,可以知道他對西方基督教經典著作、文化人類學等方面的著述都有興趣。如他在1925年2月應《京報副刊》之邀,為青年人開列的書目,十部中有七部為西方論著…。與周氏相比,阿英的閱讀范圍則有很大差異,似不具備周氏“別擇”之眼光。而汪曾祺所涉獵的則是周氏興趣中的一部分,如《荊楚歲時記》、《東京夢華錄》、《昆蟲記》、《植物名實圖考》、《癸巳類稿》等,其閱讀選擇與創作的趣味傾向的密切關系立判矣。葉靈風的《香港書錄》以書話的形式將目錄的內容與價值充分體現出來。《香港書錄》包括32題,每一題都是一份簡明的書目提要,介紹某一部書的主要內容、作者、版本,但是往往會超出這個格式,同時鏈接、交待相關的同類書籍,所以,涉及書刊的數量驚人。如葉靈風在其中介紹葡萄牙人白樂賈編撰的《香港書目》時指出,截至1964年,有關香港的書籍約有80種,而且還是不完全的統計。
借助書話的目錄功能,可以考知文學作品的存佚、出版和流傳(遞藏)的情況。如周越然書話《許多兒字》就記錄了海上警夢癡仙漱石氏(孫家振)著《海上繁華夢》的各種版本;
(一)《海上繁華夢》初集三十回(笑林報館及商務印書館版),二集三十回(笑林及商務版),后集四十回(笑林及商務版)。
(二)《續海上繁華夢》初集三十回(民權出版部版),二集三十回(進步書局版),三集四十回(進步書局版及文明書局版)。
(三)《新海上繁華夢》三十二回(中華圖書館版)。周氏并進而指出:
上述《繁華夢》之版本,與孫氏書目一八一頁所載者,略有出入,請閱者注意。
目錄學功能還表現為可以根據書話提供的線索對散佚的作品史料進行輯佚。唐弢在他的書話《鄉土文學》一文中,詳細地記錄了王魯彥的幾乎所有短篇小說作品集和散文集,這其實就是書話的目錄作用,而且他還補充說王魯彥:“聽說抗戰時在內地還出過一本《傷兵旅館》,我卻沒有見到。”無疑這對于散佚作品的輯佚工作提供了線索。
正是延續目錄之學的形式和功能,現代的一些著作目錄往往也不失為一篇書話,而一篇書話也常常具有著作目錄的價值。比如北京魯迅博物館編印《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一九五九年七月印行,內部資料)其中著錄王野秋著《唐代文學史》(上海新亞圖書公司1935年初版)。這則著錄就詳細地記錄了作者贈給魯迅著作的題字,真實了展示了王野秋與魯迅的關系,有事實,有史料,有版本,不啻為一篇書話,對于了解當時的史實和人事有著很高的參考價值,這些內容其實最愛為書話所記錄。
三書話對現代文學史料學方法論的總結
目前,現當代文學研究界依然過于沉醉于西方的新銳理論方法的操練,而史料文獻意識還很淡漠,現代文學史料學在方法論上的探索和總結更遠遠不夠。將書話納入新文學史料學進行考察,對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方法論探索是很有益處的。由于現代文學的特殊性,現代文學史料學應該融合中國傳統文獻學與西方現代文獻學的方法與優點,實現考證/實證與闡釋的結合。中國古典文獻學基本上是著眼于文獻史料物質載體的“實證”研究,而西方現代文獻學則主要是著眼于文獻知識信息的“實用”研究。現代文學的發生與發展是在中西交匯的大時代中進行,是基于傳承與開放、動態的現代傳播視野中進行的。所以,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史料學/文獻學的構建,就必須在汲取古典文獻學與現代文獻學的優點的基礎上,結合現代文學的特點,構建融版本、目錄、校勘、闡釋批評于一體的新文學史料學體系。現代書話恰好在這方面體現了考證與闡釋的良性結合。
書話不僅記錄書刊史料文壇逸事,而且多有書話作者對史料搜集、整理、辨析、闡釋的方法總結和理論提升。書話家都是藏書家,都是某一領域的專家。如知堂之于清儒筆記,阿英之于晚清文學,西諦之于古代詞曲、話本,唐弢之于新文學書刊,周越然之于西洋性書,黃裳之于古代題跋著述等等。他們對某一類文章資料的搜集,在大量的實踐中總結出了許多資料搜集整理辨偽的經驗與方法,這些方法在他們的書話中多有談論和總結。這對于我們的新文學史料工作的進一步推進意義顯著。
比如,書話中有對史料分類搜集的方法總結。唐瞍在書話《八道六難》中就說:“八求及其補充大部分已經過時,不過作為方法,買書的因類以求、因代以求和因人以求,卻可以有新的含義,仍不失為積儲資料的一個門徑。”這里,所談的因代以求、因人以求,其實都可以歸結為因類以求,就某一類專門搜集資料,更好地達到竭澤而漁的資料搜集目標。
還有雙方并求、按圖索驥的搜集方法的啟示。書話多
談書事,多涉及所談文人作家之間的交往軼事。在資料史料的求索過程中,雙方并求的方法是常常采用的,而書話給了我們這種可貴的線索。我們可以根據書話所談及的交往、來往的信函等的記錄來查找相關的文獻和史實,從而發現有價值的史料。
詞學大家唐圭璋在《宋詞互見考》中曾提到六種辨偽方法,其中有“察源流”、“考本事”兩種方法,我們發現,其實在書話的史料考察上,這兩種方法是經常運用的。所謂考源流,即是考作品的寫作發表的源頭及其以后在不同版本中的流傳。而這些書籍的源流變遷在書話中多有提及或論述。而對于第二種方法,則在書話中體現得更充分。書話是文壇中人自說自話的結果。一篇書話就是一段歷史。書話的紀實性特征,復活了文學史著或文學批評中無法展現的現代作家文人許多活生生的歷史細節。這樣就帶來書話的史料價值的雙重性與相關性——書話中既包含著所述及的他人的著作、生平、本事,也包含著書話作者本人的生平活動,還有書話中所錄書話作者和他人之間的關系、交游。通過一鱗半爪的記述,為后來研究者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史實與考察線索。寫作書話的新文學家是新文學歷史的創造者、參與者或親歷者,熟悉和掌握著這個時期文學的最生動、感性、真實的文獻資源,對這個時期的文學現象和文學活動具有最敏感的感應能力,因此,他們書話所記錄的文獻在內容上歷史地具有了后人無法比擬的真實性和權威性,這使得新文學家當時所寫的書話從開始就具備了文學經典的時代特質,并在其后發揮著無可替代的文化影響力和歷史解說功能,在一定意義上,影響著后人對那段文學史的歷史記憶。比如周作人、阿英、唐弢在三四十年代新文壇中所寫的諸多書話,常為研究者所引用參考。另外,趙景深的《文人剪影》(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文人印象》(上海北新書局1946年版)、《海上集》(上海北新書局1946年初版)等集子中的書話也同樣如此。
書話作為一種廣義的讀書札記體,是有傳統的。這種著述體例在中國具有十分深厚的根基和廣泛的實踐運用,是傳統學者進行學術研究、表達個人觀點和志趣的重要選擇。書話的寫作就是延續了這個著述傳統。這種寫法給我們積累和分析整理研究史料提供了極好的方式。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介紹清代治學方法的時候說:“大抵當時好學之士,每人必一‘札記冊子,每讀書有心得則記焉。蓋清學祖顧炎武,而炎武精神傳于后者在其《日知錄》。其自述曰:‘所著日知錄三十余種,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亭林文集·與友人論門人書》)又曰:‘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覓,僅得十余條。其成之難而視之重也如此。推原札記之性質,本非著書,不過儲著書之資料,然清儒最戒輕率著書,非得有極滿意之資料,不肯泐為定本,故往往有終其身在預備資料中者。又當時第一流學者所著書,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已所心得之外,著專書或專篇,其范圍必較廣泛,則不免于所心得外摭拾冗詞以相湊附,此非諸師所樂,故寧以札記體存之而已。”。那么繼承這種札記體寫作和積累資料方式的書話,就給我們在學術研究中積累和分析整理史料提供了有益的方式。
由于現代文學的傳播方式、歷史政治背景的不同,現代文學史料學具有自己的特點,傳統的史料文獻研究方式并不能解決新文學研究中的所有問題。相對于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新特點,出現在中西文化交匯中的現代書話也帶來了與傳統研究不同的方式。我們知道,傳統樸學的研究方法的提出是根據傳統文獻的特點而定的。而在現當代文學研究中,根據現代傳媒及實物的保存情況,一些考證方法應該有所改進變化,不必拘泥于乾嘉學派的定法。如清考據家的一個重要原則是“孤證不為定說”,幾成不刊之論,這在現代文學研究中,并不必盡然。因為現代作家的作品大多首先發表在報刊上,又因為時代較近,保存相對容易,如果能找到原刊、原物,作為直接的證據,就可以確定當時的真實狀況了。唐弢在《翻版書》一文就指出五四之后出現的“翻版書”的現象及其給研究工作帶來的困難。現代文學30年間,因為政治和市場等多方面的原因,一些名作家或當時頗為暢銷的作家往往會遭遇到翻版書、盜印書等的困擾,這些現象也給現代文學研究帶來很多問題。諸如在給現代作家作品編目著錄的工作中,就需要對這些書籍進行甄別分析。唐弢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近來由于工作的需要,我翻閱了一些現代文學書目,也檢查了幾家圖書館里以作家為綱的卡片目錄,竟發現我們的著名作家還有這許多著譯的單行本,為我所不曾見過,甚至也不曾聽說過。”接著,唐弢就舉了幾本冒魯迅和蔣光慈之名的翻版書,并作了極為詳細的版本對比。同樣,為了躲避文網的搜查,現代的一些刊物不得不中途更換名稱偽裝出版,這也給后來的期刊編目帶來不小的困難,對此書話中能查到相關的線索。唐弢在書話中就曾專門撰文多篇來談這個問題。如吳承仕主編的《文史》在出到第六期的時候被查扣,“余下的一部分存書改封面為《文學概論》,繼續發行。因此現在也可以發現兩種不同封面的第四期”。據筆者所見,目前的現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均未錄此一變動。唐瞍的書話無疑提示我們,在現代文學書刊的研究發掘和編目的時候,是需要注意這些改頭換面的書刊。
書話中往往會根據現代文學的特點,指出一些文獻整理、資料研究的問題,提出可行性的建議,值得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充分關注。比如,關于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史料問題及對作家作品的全面評價,唐弢在他的書話中很早就呼吁,他在對比鄭振鐸在編輯《新社會》旬刊和《人道》月刊的前后不同時期的思想轉變后,發揮道:
現代文學史家應當重視材料,重視論證,給予一切曾經起過作用的作家和作品以實事求是的歷史的評價;然而材料和論證又必須和全人聯系起來,和全面的發展情況聯系起來。決不能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光讀《人道》上的文章,固然不足以判斷西諦,光讀《新社會》上的文章,也同樣不足以判斷西諦。人是不容許分割的。迷信“孤證”,在個別論點上大做文章,這是一種危險的傾向。對于西諦是這樣,對于所有文學史上的作家和作品同樣是這樣。
唐弢對于學術研究的方法的強調,對研究中的不良傾向的警惕,是發人深省的,至今仍有其現實意義。
另外,現代書話的出現、確立與現代傳媒發展有著密切關系。現代書話往往展現了新文學的傳播過程的諸多層面、因素(新文學的寫作、編輯、出版、廣告、發行等等),新文學的文化生態狀況由書話中得以很好地凸顯。所以,書話的文學“文化生態”功能以及書話的新文學文獻的交流與傳播功能,特別是書話與現代出版傳播技術發展的關系等等都是值得探討的話題。例如,網絡技術的廣泛運用,催生了一種新的書話形式——網絡書話寫作。這種書話的寫作者/寫手出于一種特殊的愛好或者是出于寶藏和盈利的目的,使得一些稀見的新文學版本在網上得以流傳和展出。這對于我們新文學研究者而言應該引起重視,這也不失為一種獲得線索和資料的途徑。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邢少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