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決明
海南“感城事件”的新指向是,農民“以暴力問責政府”,向“亂作為、不作為”的基層政府機關投不信任票。
陽光3月,海南東方市感城鎮一鳴驚人,兩場關聯的群體性事件,一場維穩現場會議,為那里的瓦藍天空刷上一筆黑色調,也為這個不同尋常的“維穩年”添上新注腳。
是什么讓村民襲擊基層政權機關?是什么讓海南兩個村落重現叢林時代的械斗行為?
3月23日,感城鎮感城村和寶上村的兩名初中生斗毆,被傷者感城村初中生的家長召集20多名親友上訪鎮政府,無果,于是眾村民打砸搶燒鎮政府和邊防派出所,損失上百萬元。25日。寶上村攔路砍傷感城村一人,矛盾激化,兩村數千人大械斗,1死6傷。當天,武警緊急介入,事態逐漸平息。
3月31日,已在感城鎮現場指揮多日的海南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肖若海主持召開維穩現場工作會議,參會者有省委維穩辦、省公安廳和東方市四套班子領導及該市有關部門負責人。肖作六點指示,其中“增強人民群眾的安全感”之說最中民心——“感城事件”的爆發恰是人民群眾尋求安全感的一種“非常之舉”。
農村治亂,其本在吏
在海南人眼里,東方、臨高、澄邁、儋州等西部市縣素來民風彪悍。所以“3·23”事件發生后,本地居民并不感到驚異。但通過“3·23”事件這個不夾雜民族、宗教問題,只關乎農村社會矛盾的樣本來觀照,海南省西部市縣頻發的群體性事件,并非緣于民風問題。
對比近年在海南發生的一系列圍攻基層政權機關的群體性事件,“感城事件”都表現出非同尋常的一面,區別于以往的,“泄憤”或“報復”性質,反倒體現了“暴力是受害者最后的自衛武器”這個新特點。必須注意到,感城村村民先上訪無果后沖擊機關這個先后關系,體現的是感城村人“把事情鬧大,驚動大領導”的維權思維。
暴風起于青萍之末。年初以來,發生在感城村學生身上的傷害案件已有4起,邊防派出所辦案效率十分低下。表面看,是村民并不清楚邊防派出所與鎮政府之間沒有管轄關系,所以鎮政府也成了矛頭所指。實際上,村民對鎮村兩級干部和邊防派出所部分民警與當地“爛仔”互相勾結收保護費、開賭場的行為,以及社會治安混亂,而村民辦案每受理一個要收取1000元手續費的現象早已十分不滿。
談及“感城事件”的直接起因時,海南省政法委副書記施文介提到,“群眾普遍對當地治安秩序不滿,尤其是今年以來有幾起發生在學生身上的傷害治安案件未得到及時妥善處理。”
在這種近似無政府狀態下,“受害者”感城村自行報復寶上村,寶上村的學生只要上學就遭到毆打,3月中旬事情突然嚴重起來,械斗事件其實已經如箭在弦,一觸即發。據悉,鎮委書記秦國華向東方市教育局匯報了學生斗毆情況,卻“沒有收到答復”,23日,當學生斗毆事件再起,兩個村莊大規模械斗的導火索也就點燃了。
當地媒體于25日早上發消息稱,“事態已基本平息,感城鎮的社會秩序趨于穩定,涉案村莊的群眾情緒穩定,生產生活秩序恢復正常。”可就在當天中午,積怨已久的寶上村和感城村各自集合村民上千人,發生大規模械斗。
在感城鎮,鎮村兩級干部因涉嫌侵吞征地補償款2000多萬元,村民10多年上訪無果,導致村民不再相信鎮村兩級干部。鎮村兩級干部已喪失對突發群體性事件的調處能力。顯然,對事態的惡化與反復,他們更缺乏預判。3月31日,東方市在感城鎮召開常委會,宣布免去感城鎮委書記秦國華、鎮長吳開強的職務。
東方市委書記王河山直言,感城鎮委書記和鎮長在“感城事件”中負有主要領導責任。而在24日,海南省公安邊防總隊已對感城鎮邊防派出所所長楊斌和副教導員方小鴻作免職處理,兩人正在接受相關調查。
正如《后漢書》所山,“治亂之要,其本在吏”。有人深刻地指出,海南的問題之源在吏治,海南不少鄉鎮干部“整體不作為”之現狀令人唏噓。要落實肖若海在感城維穩工作會議上提出的“當地政府要進一步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發揮基層組織第一道防線的作用”,任重道遠。
安民護士之責
賭場、械斗、沖擊政府機關,三者通通出現在“感城鎮”這個偏僻落后的海南島西南部小鎮上,這么大的能量從何而來?人們追求安全感怎么會變異成一股巨大的破壞力?
可以從另外一個案例來理解農村群體暴力能量累積的歷程。
2008年,《海南經濟報》刊登了一篇《海口永興鎮土地升值,村霸圈地摧毀村民果園》的報道:1月8日,揚南村50多名青年手持棍棒、砍刀,開著推土機上山,推毀臨村博學村的果樹,博學村的青壯年男子上山后,與揚南村村民發生爭吵,揚南村村民打傷了博學村的兩名婦女和一名男子。第二天,揚南村30多名青年再次開著推土機進山,又推毀了博學村100多畝果園。
博學村地理位置獨特,村后那片幾千畝的山地是4鎮交界處,海口市的永興鎮、石山鎮、東山鎮以及澄邁縣的白蓮鎮,博學村因此坐擁大片山地,但村小人少,近年來開始被一些大村莊“欺負”。此番博學村找媒體曝光維權,但見報后,政府并無作為,在“政府好像不會把我們怎么樣”的信號壯膽下,3月20日揚南村“村霸”發動100多名村民進山對博學村林地和果園大肆破壞,以強欺弱,意在霸占土地。4名林業公安和1名派出所公安趕到現場,但5名執法人員制止不了破壞行為。
第二天,揚南村村民繼續揮刀上山。博學村村民于是集體到永興鎮政府上訪,副鎮長王傳偉趕赴現場,但他的權威根本無法壓眾,無法阻止毀林行為。無奈之中,當天下午博學村村民集體到秀英區政府上訪,信訪局的一位領導接待了他們,卻沒有給出任何解決問題的承諾。上訪整整一天,村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心灰意冷地回到村中。當晚,一些村民開始謀劃“自衛反擊戰”,準備籌資購買械斗工具,包括“土槍”、“土炮”,一場群體性械斗眼看就要爆發。
主事者致電該村在外的工作人員,甚至說出“殺死他們,我再自殺”的悲壯之語。幸運的是,在村中最有影響力的一位外出工作青年嚴厲制止了這場預謀,并于第二天將一封報告信送達分管國土的海南省副省長姜斯憲的辦公桌上。不久,姜斯憲批示,秀英區和永興鎮領導重視起來,一面嚴厲制止非法毀林行為,一面派工作隊進村,為博學村的山地做衛星定位測量圖,準備補發土地證,一場風波戛然而止。
幾年前,海南省公安廳處理澄邁縣一起農村群體性械斗,分析其成因時談到,一是農村各級組織和村干部的立場不穩,被周邊環境所左右,缺乏化解矛盾的手段。組織工作軟弱無力;二是部分群眾法紀觀念淡薄,遇事盲目沖動;三是公安機關基礎工作不扎實,情報信息掌握不準,對事件缺乏預見性,防范措施大打折扣;四是案件發生后,偵破追逃工作不及時,使案
件久拖不結、嫌疑人得不到懲處……
這些成因在博學村的事件上能夠得到印證,套在“感城事件”上也八九不離十。博學村的遭遇和“感城事件”的啟示是,“受害者”的安全感如何在各級政府的“軟弱無力”下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農村“村霸”之類的邪惡勢力如何得寸進尺,最后將受害者逼到“墻角”,激起部分村民的暴力傾向。遺憾的是,“感城村”累積起來的暴力能量沒有被引導消化,他們也缺乏下情上達的通道,暴力便成了受害者最后的自衛武器。
叢林時代之再現,乃因政府公共安全服務之缺失。正如當地村民所言:“如果我們的問題有人解決,我們的話有人聽,只有瘋子才愿意動刀動槍。誰不愿意好好過日子?”
為“平安農村”埋單
在海南,“感城事件”并非孤例,近年來農村群體性事件此起彼伏,譬如儋州墾區“3·09事件”、陵水“5·14事件”、澄邁“5·5事件”和“7·27事件”等重特大群體性事件。諸如社會治安、土地承包、征地拆遷、農村換屆選舉等,都是農村群體性事件的誘因。
海南農村之現狀,海南省委副書記于迅曾有一段精辟概括:海南農村人口占人口總數的75%,農村法治化管理水平還比較低。一些農村基層干部不善于做群眾工作。不善于依法調解本村的矛盾糾紛,有的還導致矛盾激化,甚至釀成嚴重的群體性事件。“不少農民不善于用合法手段、合法程序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發生矛盾往往采取爭吵、打鬧甚至動刀動槍的違法行為。”
而在海南農村發生的群體性事件中,始終有一個幽靈般的群體——外出干部。他們是一批從農村走出去的有出息、有威望,在外地為官的“本村人”,他們能量非凡。在村與村的爭斗中,宗族情節使他們各自代表一方,抗各顯神通上下打點,往往放棄了公平調處問題的途徑,導致矛盾越積越深。這也是許多農村的社會矛盾,基層干部根本無力調解的一個重要原因。
“感城事件”把海南農村維穩壓力一下子推到眼前,“感城事件”的維穩層級已達、一省之最高級別,這便提醒海南各級執政者,“平安農村”建設必須擺上日程。
這次穩控工作也出現了一些溫情畫面。比如東方市領導帶領駐村工作的干部以及公安、邊防武警官兵幫助寶上村打掃衛生,村民們端茶送水,場面溫馨,“前幾天緊張的氣氛一掃而光”。再比如,干部們帶草帽下田幫助村民灌溉莊稼,名為“灌溉抗旱,恢復生產”,其實緩解干群緊張關系的作用更大。
然而回歸常態后,“平安農村”靠的應是制度。據報道,東方市領導已有建立兩村聯防隊的構想,計劃采取政府補貼、村兩委管理、派出所指導的方式,以維護村里的社會治安。這是對過去基層政權“不作為”的一種補救。
據王河山介紹,東方市已經制定了農村三員試點方案——治安巡邏員、接訪調解員和信息排查員,“他們負責本轄區的治安防范工作,確保信息上下暢通,做到早發現、早報告、早控制、早解決。”遺憾的是,還在“試點”,“感城事件”就發生。
目前海南鄉鎮政府的三大職能之一是“管理社會治安”——這種唯我獨尊、工作方法簡單粗暴、以權壓人式的維穩舊思維恐怕要變一變了。肖若海在感城維穩工作會議上就提出“文明辦案”。
與當年海口市長流鎮12個自然村為爭那甲河水而發生大規模械斗而多次發生血案相比,“感城事件”可謂小巫見大巫。但“感城事件”的新指向是,農民“以暴力問責政府”,向“亂作為、不作為”的基層政府機關投不信任票。
對農民而言,紙面上的國家權力是很遙遠的事。觸手可感的國家權力就是基層干部、民警。如果“基層政權爛透了”,特權管理者的利益個人化且監督無效,基層干部與開發商、“爛仔”的勾結成為常態,對正常的管理活動也要收取高額費用,以此作為提供服務的前提,那么,實際上是將公共服務商品化,將公共權力貨幣化,最終“潛規則”成了真正的規則,它對農村社會穩定的威脅,將是致命的。
雖然“感城事件”深層次原因離不開土地補償款等經濟利益訴求——農民在土地流轉過程中的利益訴求渠道一再被壓縮、漠視,但直接原因是安全利益訴求,確是“新事物”,以往海南農村械斗都指向直接利益爭奪者現在農民把矛頭指向不能保護他們安全利益的基層政權機關——而政府又是公共安全服務的唯一提供者,這樣的信號具有相當的警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