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荊
新興國家的崛起以及發達國家支持美國意愿的下降,標識著國家間權力的深刻轉移。如果這一“權力流散”持續下去,很可能演變為體系的“換崗危機”。
4月2日,為應對全球性經濟危機而召開的第二次20國集團(G20)首腦會議在英國首都倫敦舉行。同去年11月份在華盛頓召開的峰會比起來,這次倫敦峰會更為重要。從那時以來,形勢發生了一些重大的變化,危機有進一步擴散和深化的可能?,F在,各國的政策立場也日漸清晰。
各國在陳述自己政策時形成的輿論流,紛紜多變,頗為復雜,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分歧很大、沖突尖銳。在重大歷史時刻形成這樣的輿論場,是自然的。據說在1944年布雷頓森林會議期間也是如此,有一個說法形容那次會議的主角凱恩斯,“六個經濟學家有十個觀點,其中有五個是凱恩斯的”,說明會議上觀點的多變。目前的形勢比那時更為復雜,所以我們在觀察這次會議時,需要同媒體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甚至可以這樣說,會議取得成功的程度,取決于各國領導人不受媒體左右的程度。
議程Ⅰ與Ⅱ1、Ⅱ2
分析主要國家所表述的政策立場,可以看出,倫敦峰會大體上有兩個相互關聯的基本議程,這兩個議程對應著三組政策取向。
第一二個議程,是全球主要經濟體協調一致,采取共同行動刺激經濟盡快走出危機,反對保護主義,遏制危機的進一步擴散,避免經濟陷于長期衰退,稱之為議程Ⅰ,與此對應的是穩定共識。第二議程(稱之為議程Ⅱ),是改革目前的國際金融體系,在這項議程中,又可以分為兩個程度上存在差異的綱領,可以稱之為最低綱領(Ⅱ1)和最高綱領(Ⅱ2),前者主張改進金融體系的監管,增加國際金融體系的透明度,這是一種維護既有格局不作大的變更的前提下,對目前的國際經濟體系進行適度改革和修補的路線,與此對應的是改革的最低綱領共識;后者是針對美元為主導的貨幣經濟體系,做出重大的、帶有根本性的改革,創設新的貨幣代替美元的主導地位,這是改革的最高綱領。
分析主要國家的政策聲明可以看出,主要國家已經取得了很大共識,這體現在大家對于議程Ⅰ少有異議,由此形成的穩定共識將確保會議取得起碼的成功。危機擴散和深化的形勢,要求領導人做出政治決定。在議程Ⅱ1上,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國也有著共識。而分歧比較大的,是議程Ⅱ2,歐洲、金磚四國等,在這個問題上,同美國存在著比較大的分歧,其中,美國與金磚四國分歧更大。實際上,這一分歧幾乎吸引了輿論的主要注意力,以至于前面的共識似乎變得無足輕重了。
上述兩個議程是相互關聯的。在危機形勢非常嚴重的當下,各國別無選擇,必須協調一致采取措施,穩定經濟。雖然受危機影響的程度在不同的國家有差異,但是,全球化形成的一體鏈條中,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節出現問題,也有可能造成重大后果。所以,各國需要在宏觀政策上協調起來。
但是,要各國宏觀政策協調一致起來需要弄清楚美國金融體系的窟窿究竟有多大?只有弄清楚了,各國之間的金融機構才能進行信貸往來。而這個問題所涉及的,是要求美國金融體系更加透明。說到底,這是一個改革問題。各國都想知道,美國改革其金融機構的決心究竟有多大?可以這樣說,峰會的成功與否,主要取決于能否在Ⅱ1方面形成基本共識,它成為峰會的關鍵。如果無法在最低綱領上達成共識,穩定共識也很難達成,也很難有約束力。就此而論,共識Ⅱ1構成了第一議程和穩定共識的前提條件。
峰會召開前夕,各國立場的沖突出現了尖銳化的趨勢。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是3月19日美聯儲宣布購買政府債券等措施。這些“自主的”措施對于刺激美國經濟是積極的,但是,這一措施使很多國家開始懷疑美國在金融體系改革上的意愿是否堅定。由于懷疑其改革意愿,激化了其他國家的輿論,迫使這些國家考慮其合作的立場。中國、俄羅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之所以高調支持創設一個新的超主權貨幣,也與美國采取的行動有關,他們不得不強化Ⅱ2這個最高綱領,促使美國負起責任和采取合作的政策。
美國在峰會前夕采取的政策,與1933年那一次倫敦峰會有些類似,當時羅斯福出于國內政治需要堅決維持美元貶值的走勢。1933年7月3日,他向大會發出了美國政府對貨幣問題表態的“炸彈電報”,拒絕任何形式的貨幣穩定。這份電報使英法在戰績問題上更加不妥協,導致會議無果而終。這次會議的失敗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美國需要汲取76年前的教訓。
國際體系的變革
去年華盛頓會議召開之前,很多國家希望那次峰會能成為第二個布雷頓森林會議。時間過去了幾個月,這種說法幾乎消失不見了口幾個月前,沒有出現第二議程中的Ⅱ2,沒有人提及超主權貨幣。而在倫敦峰會之前,Ⅱ2成了最強音,持有最高綱領的國家成為此次峰會上一股強大的、無法忽視的存在。
雖然此次峰會沒有形成創設新儲備貨幣的具體共識,但是,這預示著未來國際貨幣體系的可能走向。在未來漫長的時間段內,倫敦峰會的議程Ⅰ同Ⅱ2之間的矛盾、對抗,將是把握國際經濟領域脈搏的主要征候。
在此前召開的倫敦峰會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行長會議上,形成了主要由金磚四國提出的改革國際金融機構的共識,會議聲明第八條表示:“為加強國際金融機構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我們必須提高這些機構的治理能力,確保其能全面反映世界經濟的變化。新興和發展中經濟體,包括最貧窮的國家,都應該在這些機構中擁有更大的發言權和代表權,在2011年1月之前,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份額要完成審議。在2008年4月制定的份額方案和發言權措施應該迅速實施。世界銀行的改革應該在2010年春季會議之前完成。國際金融機構應該通過公開、基于能力的方式選拔其負責人?!?/p>
此前中國等國家已經鮮明地提出了支持國際金融機構的主張,比如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財政部長謝旭人、央行行長周小川都做出了購買IMF債券的表態。此次峰會上,中國提出增加400億美元的資金給IMF。
由于獲得了新興國家的支持,IMF等國際金融機構有可能得到復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是二戰后確立起來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核心機構,雖然自上世紀70年代開始,該體系走向瓦解,從70年代到本次危機之前,該組織不斷遭到批評,在解決危機方面作用甚微。但是,此次危機嚴重削弱了美國的金融實力,“特里芬困境”愈加突出,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發現,該機構因其多邊性質符合當今時代的力量現實,而具有振興的必要,大家選擇了“提高”其能力而不是削弱它。
提高其能力的辦法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增強它的“合法性”。IMF作為戰后體系的核心,是與西方世界為主導的世界秩序相一致的。這一制度設施在推動西方世界經濟繁榮過程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冷
戰結束后,更多的經濟體進入了該體系,尤其是最近20年,世界經濟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金磚四國”的崛起。該體系雖經不斷改革,但目前仍未反映世界經濟的新格局。美國因其占據了最大份額而擁有最大的發言權,即使排位在美國之后擁有較大特別提款權的國家加起來,也很難否決美國,這是與美元作為儲備貨幣的地位一致的,也使美國實際上處于最重要監管者的地位。
通過這次危機,大多數國家都認識到,僅僅依靠美國的自我監管,是不行的,惟一的辦法是必須增強國際金融機構的合法性,增強其他國家的發言權。美國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應當受到來自他國和國際機構的監督。
不確定的未來
現在的問題是,振興多邊國際金融機構,是否將導致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的終結?筆者認為在目前以及可見的未來,這種可能性不會出現。
首先,根據歷史經驗,在一個貨幣被替代之前,往往已經有新貨幣在那里排隊等待了那么,目前有這樣的排隊者嗎?有幾個,比如歐元、日元、人民幣,但似乎都不夠強,他們之間還未決出一個強者。這些幣種沒有一個有野心充當全球儲備貨幣。目前一些國家或組織在設計美元的替代貨幣,他們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問題不在于經濟學理論是否正確,而在于貨幣背后的政治力量是否需要。1944年凱恩斯設計了一個超主權貨幣“班柯爾”,從理論上說或許是正確的,但最后被美國否決,為什么?不是理論錯了,而是當時的美國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一個以美元為核心的自由主義國際經濟秩序,它不需要超主權貨幣。那么,目前是否到了創立超主權貨幣的時候了呢?與那時一樣,答案也不在于經濟學理論是否正確,而在于這種超主權貨幣是否能夠獲得足夠大的、穩定的政治力量的支持,那些宣稱支持一種新超主權貨幣的國家,恐怕未必愿意讓這種貨幣凌駕于自己的中央銀行之上。
其次,美國的經濟和政治力量是否已經衰落到無法維持美元儲備貨幣的地位了呢?毫無疑問,美國金融實力受到了重創,地產泡沫和資產泡沫的破滅將給美國經濟帶來長期的影響。但是,美國仍然是最大的經濟體,其規模比位居第二的經濟體,至少大4倍。美國仍然是許多國家最主要的出口市場,也是最開放的市場,只要這_點不發生變化,美元的地位就難以從根本上動搖。美國擁有最強的科技實力,這使它擁有先導性產業集群,如果要替代美元,就需要首先建立起足以代替美國建立起新的主導產業集群,但短期看,這樣的國家仍處在“排隊”階段。綜合這幾個因素,我們說,美國仍然有實力支持美元的儲備地位,雖然其能力一直處在削弱中。
盡管危機不會引起美元體系的終結,但是,越來越缺少足夠政治支持的美元,仍將產生重大的經濟和地緣政治后果。新興國家的崛起以及發達國家支持美國意愿的下降,標識著國家間權力的深刻轉移。如果這一“權力流散”持續下去,很可能演變為體系的“換崗危”。
事實上,很多學者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一再指出這一危險。例如,自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降,國際性的金融危機爆發的頻度明顯增加了。1945-1971年,只爆發了39次金融危機,其中只有7次雙重危機(銀行危機和外匯危機),新興經濟體只有16次外匯危機,1次雙重危機。而據世界銀行的研究,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末期,全球共有93個國家爆發了112次系統性銀行危機。另一項研究顯示,1973-1997年,新興市場經濟體國家共爆發了95次金融危機,發達國家爆發了44次危機,在新興市場經濟體中爆發的,有17次銀行危機,57次外匯危機,21次雙重危機。全球在這一時期爆發了26次銀行危機,86次純粹的外匯危機和27次雙重危機。
從金融危機頻發可以看出,世界可能進入了一個持續性的危機時期。
中國的戰略選擇
中國通向倫敦之路頗有聲色。圍繞這次峰會,國內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從來沒有一次國際會議受到媒體這樣自覺的關注。最為值得注意的,是央行行長周小川在3月24日公開提出了創設一種新的超主權貨幣的建議。這個建議立即被視作是對目前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表達不滿的“中國聲音”。
一些經濟學家一直在論證創設超主權貨幣的可能性。但是正如本文前面提到的,一個新的貨幣是否能夠創設或被接受,主要不取決于理論上是否正確,而在于其背后是否有強大的政治力量作支撐。原則上,什么貨幣都有可能,只要有足夠強大的政治力量偏好它就行。具體到超主權貨幣也是如此。這種貨幣是否能夠建立起來,取決于能否形成強大的、穩定的政治聯盟,取決于新的超主權貨幣同其他貨幣的關系,比如同美元、歐元、人民幣、日元、盧布等貨幣的關系,取決于依照什么樣的標準和原則設計這個貨幣籃子。
這些復雜的問題,最終是一個政治問題。而貨幣關系的調整并最終形成新的穩定形態,不僅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更是全球力量的重大變化和全球戰略關系的再組織。新的貨幣關系,取決于全球新的政治共識的建立。
超主權的貨幣勢必需要一個超主權的貨幣當局,目前看,這個機構就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但是,這個組織一直飽受非議,原因就在于它總是干預國家的主權。1944年凱恩斯提出超主權貨幣“班柯爾”的時候,其意圖意在確保新成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消極化”。目前提出創設超主權貨幣,目的是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從美國主導下解放出來。這樣的轉換實際上是政治力量的轉換,對于一些小國來說,他們更愿意“搭便車”,就像1944年布雷頓森林會議期間那樣,一些國家的代表更愿意去“散步”,而把艱深枯燥的爭論留給那些“當頭的”大國。目前還是如此。
由于中國中央銀行主動提出了這個建議,因此可以理解為他們已經權衡了各種利弊,已經計算了機會成本。但是,基于前面提到的原因,我們更應該關注的不是銀行家的表態,而是政治家的表態,不是貨幣政策的變化,而是全球戰略的變化。這也正是我們把目光投向倫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