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為筠
1969年5月4日,已罹患癌癥晚期的殷海光,掙扎著從病床上爬了起來。破天荒地在家中燃放了一長串爆竹,作為對五四運動50周年這個重要日子的紀念。
劈里啪啦的鞭炮聲打破了現實的沉寂,煙霧在身邊回環縈繞,時日不多的他仿佛撥開迷霧,又看到了那個狂飆突進的年代……
其實,殷海光并沒能趕上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但生于1919年的他卻和先一代陷在島上的蛟龍人物胡適、傅斯年、羅家倫,把五四精神播散到荒蕪已久的小島,讓這個久未泛綠的化外之地沐浴到五四精神的圣光。
五四運動在臺灣
臺灣自甲午戰敗割給日本,殖民者妄圖消滅臺灣人的民族意識,一面揮舞屠刀,肆意殺戮,一面挾持大和文化,強行同化。
就在大陸爆發五四運動前夕,島內曾興起一場政治改良性質的“六三法”撤廢運動。所謂“六三法”是指在清廷被迫割讓臺灣的翌年,日本以“法律第63號”發布“關于施行于臺灣之法律”。自此日本對臺灣實行了獨裁的總督統治。
當五四運動以不妥協的戰斗精神和嶄新的姿態震撼世人,無疑為正在尋求出路的臺灣作出了清晰而具體的回答。其時為撤廢“六三法”而苦苦奔忙的臺灣青年蔡惠如,聞訊后前來大陸,接觸到科學、民主的新思潮,接受到五四運動的洗禮后,思想開始發生裂變,便滿懷赤子之心地奔赴新文化運動戰場。
不久,蔡惠如等人便放棄“六三法”撤廢運動,另行發起了“臺灣議會設置運動”,即要求設置一個由臺灣居民選出議員組成的議會。此舉在1921年受挫后,島內成立了圖謀臺灣文化啟蒙與發展的“臺灣文化協會”,臺灣民族意識覺醒和文化重建開始。到1928年,就學于上海大學的臺灣青年甚至成立了臺灣共產黨。
至此,臺灣的政治運動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如滔滔江河不可阻擋,已發展成為抗日民族解放運動。而臺灣的新文化啟蒙運動,亦隨之興起和發展起來。號稱島內唯一言論的《臺灣民報》,不時介紹轉刊胡適、魯迅等人作品。新文學在臺灣由此流播,到上世紀30年代達到高峰,尤以魯迅作品為最。這時郁達夫則借機親訪臺灣,成為與臺灣親密接觸的新文學作家,轟動了臺灣知識界。
在臺灣真正高舉新文學旗幟,要推作家張我軍。他在《臺灣民報》上發表《致臺灣青年的一封信》、《新文學運動意義》等一系列評論文章,將五四新文學思潮直接注入,開啟了臺灣新文學的時代。他具體從白話文入手,與黃呈聰,黃朝琴等陸續發表有關白話文的論著。
五四運動對于日據時代臺灣的啟發,從思想觀念到政治運動實踐,從白話文推廣到新文學閱讀與模仿,從語言革新到新精神的鍛造,各個方面都對尋求民族解放的臺灣產生了深遠影響。
五四的另一種命運
1945年抗戰勝利后,光復后的臺灣重回國民黨統治。國民黨對五四運動的態度較為復雜。早期孫中山曾因政治原因,對五四運動給予支持,但是由于他深受章太炎、劉師培等國故派革命民族主義者影響,所以堅信維護傳統文化是民族生存之本。孫中山對待五四運動態度猶疑不決,直接影響到繼任蔣介石。
較之孫中山,蔣介石則更是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他試圖切斷愛國的五四政治運動與最初推動五四運動興起的新文化運動之間聯系。蔣介石將五四的意義縮小為學生的愛國示威,主要贊同其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而對于全盤西化和激烈反傳統則不敢茍同。
自1949年以后兩岸暌違,對五四運動的評價亦愈發背道而馳。在大陸,五四運動被宣揚成一次偉大的愛國主義運動,成為激進主義的思想寶庫。在臺灣,五四被戴上了赤色的帽子,逐漸成為一種政治的禁忌。
大陸強力宣傳五四,使得中共成了發動五四的功臣,這讓國民黨不是滋味。蔣介石決定爭奪五四的詮釋權,發動五四主導權論戰。當年的學生領袖羅家倫承命向大陸地區廣播,說明五四運動是愛國青年自動自發,是新文化運動與愛國行動的合流,與兩年后才正式成立的中共無關。臺灣還將5月4日定成“文藝節”,以示紀念。
然而,這只不過是政治的需要,蔣介石對五四運動的懷疑并沒改變,而且將之滲透到官方政策,在1966年親手發動了頗具保守意味的“文化復興運動”。而當時大陸正發動轟轟烈烈的“文革”,深受五四影響的毛澤東將五四中激進的一面發揮到極致。
蔣介石如此評價五四運動自有深遠的政治和文化理由,避免了五四的激進主義的沖擊,對臺灣洗盡殖民色彩和恢復傳統文化亦功莫大焉。但對五四精神在臺灣的傳播確是一場頑固的阻遏。
五四蛟龍陷孤島
由于緬懷五四有導致反傳統的危險,五四雖是一個可以被提及的歷史符號,但島內卻禁止大規模地談論和宣揚。與五四一起詭異的是像魯迅等一批赤色作家,閱讀他們幾乎與政治恐怖相連。然而,五四的螢火在黑暗中仍舊閃爍不止,因為畢竟有五四時期的蛟龍人物在。
五四在臺灣的啟蒙首推傅斯年,這位當年學生游行總指揮赴臺之后出任臺大校長。他把臺大辦成心目中的北大,上任后大刀闊斧地改革弊政。當時臺大學生反對當局腐敗的學潮時有發生,傅斯年雖對學生中的共黨分子不寬容,但對當局肆意逮捕學生亦極為不滿,這位當年扛大旗的五四領袖向警備司令部彭孟緝喊出“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
臺大逐漸成了臺灣的最高學府與學術中心,最難能可貴的是成為延續五四精神的堡壘。來臺僅一年就逝世的傅斯年在臺灣影響力極大,在知識分子精神失落的時代,他就像青年們的一座燈塔。
作為五四另一位學生領袖的羅家倫。則毅然站出來和當局辯論,表現出了一個五四戰士的使命感。羅家倫于1950年發表《五四的真精神》一文,試圖說明五四不僅僅是一場民族主義運動,更重要的是一場思想啟蒙運動。他通過回憶五四運動,來告誡國民黨不要走向“反動”。在1955年五四那天,他還承命向大陸廣播澄清五四運動真面目。
要論對臺灣社會的影響,則非學術界領袖胡適莫屬。胡適始終懷念著那個激情與夢想交織的時代,他雖不贊同五四的學生運動,但夢想新文化啟蒙能讓老大中國得以再生。在1949年逃亡美國的船上,胡適仍忙碌著籌辦《自由中國》雜志,讓五四的民主與科學兩項核心價值能夠在臺灣扎根。
這份雜志在胡適這個精神領袖號召下,以殷海光為主筆,雷震為實際工作負責,展開新的一輪思想啟蒙運動,逐漸打破島內思想的沉悶和政治的禁忌。當時青年無不追看《自由中國》,借以看清楚現實。
1957年《自由中國》發表紀念五四的社論,結果當期雜志被國民黨當局查禁。當局認為當下首要目標是“光復大陸”,而《自由中國》則表明繼承五四精神的決心,要求恢復五四自由論爭的氣氛,這成為雙方徹底反目的最后一根稻草。當局對《自由中國》一次次的警告、打壓,這份雜志非但沒偃旗息鼓還愈戰愈勇。終于當局撕破臉皮,1960年徹底查封《自由中國》,把雷震投進監獄。
然而,五四精神一旦復興就不會泯滅。在這一草木皆兵的時刻,傲骨嶙岣的殷海光仍公開為雷震鳴冤,對國民黨極權政治進行批駁。殷海光作為臺灣最負盛名的政論家,在《自由中國》時期因勇氣和雄文而名揚天下。他認為五四的民主、科學啟蒙并沒有完成,在經歷了天崩地坼的政治動蕩后,最急切的是要完成五四未竟的事業,使得民主與科學深入人心。殷海光也確實自命為五四后期人物,他以“五四之子”自稱,來宣誓自己是跟著五四的腳步邁進。
殷海光在大學校園里,流露出青年導師的風格。自被傅斯年聘為臺大講師以來,—直與一班青年縱談國事,成為他們的思想舵手。他把啟蒙價值帶到課堂上,教會學生怎么去獨立思考。臺大一些年輕講師、助教和學生們,如陳鼓應、李敖、林毓生,張灝等,逐漸以殷海光為精神領袖,以演講與發表文章的方式,繼續科學方法,民主啟蒙精神,批判當局和時政。他們在校園里推動著民主、自由與科學精神,并引介當時流行于西方世界的種種思潮。當時被拿來與五四相媲美,甚至稱之為“新五四運動”。
不過五四運動面對的主要敵體是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而這次“新五四運動”的思想啟蒙雖是反傳統,但重心已從文化轉向政治。敵體已調整為極權。反對極權必定受到來自極權的打壓,隨著《自由中國》被封門,殷門弟子們一個個被開除公職,殷海光自己也受迫害而陷入困頓之中。
讓殷海光蜷縮在一潭死水里是難以想象的,要他在肅殺環境中噤若寒蟬也是不可能的。不自由,毋寧死。在五四50周年那年,殷海光在貧病中撒手長逝。
野火燒不盡的精神
野火燒不盡的五四精神,很快被“不按牌理出牌”的《文星》繼承。接過五四火把的殷門弟子紛紛麾集旗下,《文星》成為他們新的發聲之地。這份雜志代表著上世紀60年代臺灣青年沖破傳統,向思想權威挑戰,幾乎成為五四運動在臺灣重新演練的場地。
李敖他們不斷提倡現代化與民主自由,開展“中西文化論戰”批判傳統文化。《文星》后來干脆把批判的矛頭掉轉向蔣介石和國民黨。公開批判當局壓制言論。當局認定《文星》和李敖已對其統治構成威脅,于是在1965年處以停刊。
進入上世紀70年代后,《大學雜志》誕生了。在政治高壓之下又重新提出復興五四精神的要求。蔣經國之于《大學雜志》,頗有當年《自由中國》創刊時蔣介石的角色意義。這份雜志朝著書生論政方向進行改組,陳鼓應等青年呼吁政治革新,時時撩撥著當局的脆弱神經。
這段時期的臺灣社會激蕩著熱情與理想,發生的釣魚島主權事件就是典型。釣魚島諸島隸屬于中國,1970年美國與日本簽署歸還沖繩協定,竟不顧事實“決定交還日本”。當時臺灣留美學生在愛國保土的旗幟下,紛紛抗議美日勾結侵犯中國領土主權。他們向官方機構遞交抗議書,喊出了“外保國土,內除國賊”,與五四運動的口號如出一轍。
這場“保釣”運動迅速傳遍臺灣,在島內形成一場浩大的反帝愛國運動。當時臺灣處于戒嚴狀態,禁止學生運動尤其是示威。“保釣”運動自然引來一連串政治干預,這更激起了學生們的義憤,矛頭開始指向當局的獨裁統治,變為要求政治改革的群眾運動。
1972年3月臺北校際學生組織讀書會遭拘捕,臺大學生郭譽孚揮刀自刎,寫血書以示抗議。此事立即激起海外輿論紛起。在學生愛國運動的壓力下,國民黨當局不得不發表聲明,抗議美、日無恥行徑。
“保釣”運動宛如另一次新五四運動,因為其口號正是半個世紀前五四運動的口號,而且兩者所反抗的強權都是日本。這場運動激發了臺灣青年政治與民族意識的覺醒,打破了校園和學界的沉寂,并形成了關心國是、討論國是的熱潮。
1972年5月,美國仍宣布如期將釣魚島交予日本,轟烈一時的“保釣”運動陷入低谷。而這次學生運動帶來的思想啟蒙,到70年代末發酵成熟,終于釀成一場文化論戰。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宛如一場新五四新文學運動。所不同的是,五四新文學運動反對的是文言文的舊文學,而鄉土文學一方堅決抵制外國文化藝術思想對民族文化的沖擊,主張文學向民族立場回歸,另一方則重視吸收和借鑒外國文化藝術思想,對傳統文化采取批判態度。
跟著五四的腳步
五四的火種在臺灣那么多年從來沒有熄滅過,并且逐漸有著燎原之勢,各個階段都不斷出現宣揚民主與科學的新政治文化運動。而五四精神最敏感的地方無疑是民主,1977年中壢事件,1978年美麗島問政運動,臺灣民主化從小而大竟鋪天蓋地而來。
蔣經國在接二連三的狀似驚濤駭浪的政治事件中,始終有進有退地采取適合事宜的政策。這可能跟蔣經國的身世與經歷有關。蔣經國年輕時也深受五四運動影響,在上海發生“五卅”慘案時,他與其他愛國青年一樣參加示威,事后被學校開除學籍。不久,又因參加反對北洋政府的游行被關押兩周。后來在五四以來革命思潮影響下,競迫切去紅色蘇聯留學。
蔣經國對待臺灣一輪高過一輪的民主運動,從開始的強壓到默認,最后開放黨禁和報禁,到1987年不得不宣布解嚴。
進入90年代后,五四在臺灣已經家喻戶曉。朝野人士每年在五四這天,都要以各種方式談民主,思考大選后的臺灣民主發展。而馬英九似乎更有著濃重的五四情結,他多年來每到五四都要發文發言以示紀念。他曾在2004年質疑陳水扁政府以“民主”的名義無限地擴張權九號召臺灣文化學術界成立“民主行動聯盟”,要推動“新五四運動”。2006年臺灣舉辦“五四名人書札”展覽,馬英九還參觀了胡適、魯迅、毛澤東,羅家倫,傅斯年等手跡。今年五四迎來90周年之際,臺灣定是迎來一場大慶。
歷次五四精神在臺灣的傳播,讓當年的歷史情形和心境重演一遍,有若為臺灣新生代所辦的一場中國近代史的補課。我們再回眸那段壯麗的精神日出時,并非只是某種為了忘卻的紀念。五四點燃了民主與科學之火,擂起了思想解放的戰鼓,直到今天的臺灣,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影響并為之繼續跋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