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兼明
沸沸揚揚的“王帥誹謗政府案”終于落下帷幕,結果差強人意:公民王帥獲得國家賠償,河南副省長道歉,靈寶市委市政府認錯,靈寶市公安局分管副局長被停職。與一年零兩個月前發生的西豐縣委書記派警察上京抓記者案一樣,在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下,事件最終朝著好的方向演進,并且留下了清晰的信號:捍衛公民批評政府的權利。
憲法第41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憲法之所以賦予公民這種權利,不僅僅是因為政府權力需要民眾監督,只有人民起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會懈怠,不會濫權。更重要的是,政府權力本來就是民眾賦予的,政府是人民公仆,其惟一職責是為人民服務;“批評政府”是公民的天賦人權,憲法只不過是確認了這種權利,以完善自身的合法性生而已。如果沒有對這種權利的確認,憲法本身不具備合法性。
公民有權批評政府,意味著他們不但可以講符合政府意愿的話,而且有權講政府不高興聽的話。對此,政府只有保護之職責。而絕無以任何理由、任何名義進行打擊、壓制的權利。公民個人不可能掌握與政府對等的信息,因此,公民對政府的批評可以是錯誤的,可以是不當的。對此,政府只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能因批評不當或有錯而加罪于民。民法上的名譽權是保護公民、法人在民事活動中的民事權益,政府的公共管理活動并不在此保護之列。政府沒有名譽權,只能通過服務于民獲得某種信譽和榮譽。因此,對政府也不存在“誹謗”之說。
但是,不少地方官員從個人或小集團利益出發,視批評如寇讎,借“誹謗”之名打擊、壓制言論,屢見不鮮。從重慶“彭水詩案”到陜西“志丹短信案”,從遼寧西豐抓記者案到江蘇徐州立法禁止人肉搜索,從此次“王帥誹謗政府案”到最近重慶發生的查扣反力口價T恤案,不少官員在對待民間批評和輿論監督時的反應之如出一轍,乃至前赴后繼,不僅令人詫異,而且令人驚悸。
在正常的社會評價體系下政府執法機關代表了秩序和正義。受到執法機關傳喚、拘揣的人,是一般公眾眼中的“壞人”。社會的這種價值判斷和認知,是政府公信力的基礎。而一些地方政府濫用公權力所破壞的,也正是這種基礎。當政府官員一次次濫用公權為自己遮丑或遂其私欲時,當公權力一次次“越界”侵害公民正當權利時,社會的評價標準就會逐漸發生逆轉。例如,在上世紀40年代,國民黨當局經常派人到學校抓捕進步學生,被捕者不但不是公眾眼中的恥辱,反而成為民眾心目中的英雄。
中國時下的民心與輿情,當然與那時相去甚遠,但政府的公信力已因此類公權力濫用事件而傷痕累累,社會的相關評價體系也開始模糊不定。政府公信力是政權穩定的基礎,與西方國家不同,中國現行體制對民眾滿意度的需求更剛性。西方國家的民眾若不滿意,政府可以輪替,一般不會引發大的社會穩定危機;而在中國現行體制下,如果政府的公信力流失過快,老百姓對政府不滿加劇,在剛性結構支配下社會很易跌入惡性循環,直至“大局崩壞”。
因此,現行體制下的中國政府更有理由珍視自己的公信力,主動捍衛公民批評政府的權利。而部分官員此起彼伏的背道而馳,恰恰說明這種行為在現行獎懲制度下不僅缺乏應有的制約,還符合“收益大、風險小”的理性預期。當民意(包括媒體監督)對官職的升降與進出沒有硬性約束時,它只能贏得忽悠,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尊重——雖然前西豐縣委書記遭問責被免職了,但他很快又悄無聲息地“復出”了;雖然靈寶的“王帥誹謗案”在媒體輿論關注下得到昭雪,但同樣是揭批政府大規模違規征地、同樣遭到警方跨省追捕、罪名同樣是“誹謗”的內蒙古吳保全案,當事人卻已在牢獄中被羈押整整一年。4月17日,當靈寶市公安局長親赴上海向王帥道歉時,吳保全等到的消息卻是:鄂爾多斯市中院維持原判,他仍需坐滿2年牢。看來,吳保全真的要成為“無保權”了,“自保之權”無從返還。
正是因為同類事件各方發出的信息混濁不一,公民批評政府的權利才得不到有力捍衛;正是因為對有責官員的處理流于形式,不足以改變官員面對的利害格局,才仍然有不少官員前赴后繼地壓制言論。當無法依靠官員的個人自覺時,體制本身必須設置足夠有力的問責程序安排。就像云南開槍殺害無辜公民的警察被判死刑一樣,違法官員必須受到嚴厲的追究和懲罰。這種懲罰的力度,應該足以警示其他人,保證類似事件不再發生。然而,人們至今并未看到這種有效的問責程序:“王帥誹謗案”中問責的對象僅僅指向明顯只是奉命行事的靈寶市公安局,而真正的責任人是否早已金蟬脫殼無人得知。這樣的“錯案追究”,不但無法捍衛公民批評政府的權利,反而有可能變相鼓勵一些官員對言論的再壓制,并最終導致政府公信力的再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