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為筠
近百年來,中國文化在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龐雜思想下相互激蕩、此消彼長,幾乎任何思想家都難以超越這些體系,保持凌空而獨立的見解。近現代的重大政治文化事件,都能從這里找到合理的解釋。想要了解近現代中國思想譜系,必須對歷次文化論戰進行梳理。

胡適是這場中西文化之爭的重要人物。
進入20世紀中期的臺灣,與有思想爭論的任何地方一樣,這三種思潮如冤家對頭一樣依舊爭論不休。尤其是西化派的自由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新儒家,之間恩恩怨怨糾纏不休。
以胡適、殷海光、李敖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繼續高揚民主與科學的大旗,主張以斬草除根的方式對傳統文化進行堅決的揚棄;而徐復觀、牟宗三等新儒家以及胡秋原等文化保守主義者,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將民族文化丟掉,主張繼承孔孟之道。
其實,從社會目標來看,西化派與新儒家并無差異,都是主張民主與科學,只是路徑上不同而已,之間關系可以概括為“兩種心態,一個目標”。但西化派很多人誤解新儒家的“傳統”,認為是利用儒家作為政治控制的模式,把它與國民黨意識形態的“傳統”混淆一致,毫不客氣地進行討伐。
盡管中西文化議題已不再新鮮,但這個困擾幾代知識分子的問題仍很棘手。不同主張的知識分子在此紐結上長期抵牾,使得一場大的爭論一觸即發,只不過這一次戰場轉移到了臺灣。
一場演說引發的爭論
1961年11月6日,胡適因美國國際開發總署舉辦的“亞東區科學教育會議”邀請,在會上作了一個不過25分鐘的英文講演,題目為《科學發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胡適在演講中提到,“我們東方這些老文明中沒有多少精神成分”,主要內容依舊是他的老調重談,頌揚西方的現代文明,以致苛責中國固有文化。胡適否認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這讓文化保守主義者們在情感上無法接受。
事實上胡適作為西化派的自由主義旗虧式人物,與新儒家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的矛盾由來已久。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復觀、牟宗三等,堅持在自己的文化上生根立場,一再強調沒有中國文化實際也就沒有中國人,對文化激進主義和激烈反傳統的自由主義抱著猛烈的態度。所以,在學術上門戶之見根深蒂固。
而當時的臺灣社會,在經濟、軍事、政治各個方面都依賴于美國,西方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日漸滲透到島內,知識階層開始對思想領域的守舊貧乏不滿,希望從西方文化中尋找出路。因此出現了“全盤西化”的思想激流,主張“除了死心塌地學洋鬼子外,其他一切是不
實際的”。
胡適這次又大張旗鼓地否認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引發了一場思想的震蕩,旋即遭到有“預謀”、有組織的猛烈圍攻。東海大學教授徐復觀性格激烈偏執,所以剛猛地一馬當先。
激情相挾之下徐復觀先在《民主評論》上發文,寫出謾罵式的《中國人的恥辱東方人的恥辱》,以強硬的語氣抨擊道:“我應當向中國人向東方人宣布出來,胡博士之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是中國人的恥辱,是東方人的恥辱。”斥罵胡適“是一個作自瀆行為的最下賤的中國人”。
對指著鼻子的公開挑釁,素來以修養好的胡適始終沒有回應,而其他西化派學者似乎也以保持緘默的居多,這時力挺胡適的李敖出來應戰。
年輕的李敖是自由主義代表人物殷海光的學生,他那時退伍后從考上的臺大歷史研究所退學,進入標榜“生活的、文學的、藝術的”《文星》雜志當編輯。《文星》是由蕭孟能的文星書店1957年創辦,雜志創辦之初的4年,由于特色不明顯,成績平平。因為李敖這個東風型人物出現,真的使得這份刊物“不按牌理出牌”了。
在1962年1月《文星》51期上,李敖發表了《播種者胡適》,批評那些亂罵胡適的人和亂捧的人一樣,通通抓不到癢處。李敖極力推崇胡適,認為他是中國新文化和現代化的“播種者”,稱頌胡適對于我國走向現代化的貢獻。這期雜志以胡適照片作為封面,同期還刊登居浩然的短文《恭賀新禧》,大力贊同胡適的論點。
對傳統文化傾恭的胡秋原亦在這期《文星》上,發表長文《超越傳統派、西化派、俄化派前進》,對中國近代文化發展過程作了一個概述,重點批評“西化派”和胡適,得出不可在復古、西化中二者選一。因復古只足以促成洋化,而洋化無論西洋化、北洋化,到最后是必然亡國。
針對李敖的過激言論,葉青(任卓宣)和鄭學稼分別參戰,分別寫了《誰是新文化的播種者》和《小心求證“播種者胡適”的大膽假設》。他們否定或貶低胡適,說他“未曾對思想運動吹過什么風”,不是什么“播種者”,而他侮蔑中國文化則是文化買辦在洋大人面前討好的表現。
一向狂傲囂張的李敖豈肯罷休,立即回應了篇才氣縱橫的《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口氣批評了中國三百多年來的四十幾位古今人物,說他們通通有病。這些病包括義和團病、中勝于西病、古已有之病、中土流行病,酸葡萄病、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病、挾外自重病、大團圓病等。
逐漸,港臺一些報刊上關于中西文化論戰升溫,如《自由報》、《自立晚報》、《民主評論》、《中華雜志》、《世界評論》等紛紛加入。

因為這場文化論戰,《文星》成為當時臺灣家喻戶曉的名角。
一時保守派漸占上風,而胡適本人在各方夾攻中已心力交瘁,因心臟病驟發于11月26日住進醫院。但論戰并沒有因為胡適的倒下而暫停,反而愈演愈烈,不可開交。
圖窮匕見對簿公堂
在長期喋喋不休的謾罵聲中,胡適健康狀況逐漸惡化。1962年2月24日,在一次中央研究院院士酒會上發言,胡適從科學講到自由民主,特別提到了他受到圍剿挨罵的事,因情緒激動,心臟病復發,倒地溘然長逝。于是科學乎民主乎都成為這位中西文化論爭先驅的臨終絕唱。
《文星》聞訊立即連夜改版,把3月第53期定為“追思胡適之先生專號”,刊發了毛子水《胡適之先生哀詞》、徐復觀《一個偉大書生的悲劇——哀悼胡適之先生》、胡秋原《倒在戰場上的老將軍》、李敖《胡適先生走進了地獄》等11篇紀念文章。
這些文章以徐復觀最具獨特性,他于胡適的學問雖有微辭,對其態度雖有責難,但一貫尊重胡適對民主自由的追求。徐復觀從論爭的氣氛中脫離出,轉變為無限哀悼之情,寫出《一個偉大書生的悲劇》的悼念之文,坦陳對胡適的意見,對其作了中肯評價。
然而,胡適的逝世并沒有給這場論爭畫上句號,圍繞著他的筆戰未曾消失,戰火繼續在《文星》、《民主評論》等上面燃燒。
《文星》54期上又刊發了李敖的《我要繼續給人看看病》、居浩然的《西化與復古》、許登源的《從超越前進到狂妄》等。這幾乎是一本反胡秋原和徐復觀的特刊,火力兇猛地聲討這些“封建余孽”,毫不留情地要把他們逼到死角。
《文星》之所以能如此毫無顧忌,是因為老板蕭孟能是太子黨,其父蕭同茲是深受蔣介石器重的黨國元老。所以,在蕭氏父子的保護傘下,論戰期間享有不受言論管制的特權。
隨著論戰的升級,《文星》儼然成為了臺灣家喻戶曉的名角,成了20世紀60年代臺灣青年沖破傳統、向思想權威挑戰的代表。當時自由主義領袖殷海光的弟子紛紛聚集旗下,《文星》成為他們發聲的場域。也因此殷海光理所當然被認為是西化派背后的策動者。盡管殷海光這時向弟子林毓生抱怨,這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根本沒有空閑攪和這趟渾水。
《文星》肆無忌憚地攻擊胡秋原、徐復觀、鄭學稼,使得他們十分不滿,認為這是偏袒李敖之流。他們原本都是《文星》作者,與雜志編輯群私交甚篤。《文星》經常為了刊登胡秋原的長文,甚至特別增加篇幅。但在不斷惡劣的攻擊中,他們終于紛紛與《文星》走上陌路,先后另辟戰場再接再厲。
胡秋原在《世界評論》上撰文反擊,說《文星》之所以敢于有組織地連篇累牘攻擊他,是一股勢力在迫害他,罵這些人是危險打手、豪奴……

李敖在當年的文化論戰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李敖是個李卓吾式的狂人,口無遮攔而文筆犀利,他毫不手軟地炮制出《胡秋原的真面目》,用胡秋原幾十年來見諸報端的文字為證據,對其進行重擊。《文星》的60期幾乎是聲討胡秋原的專輯,完全撕破臉皮進行人身攻擊,不把對方置于死地不罷休。
忍無可忍的胡秋原,于9月18日向法院控告蕭孟能、李敖、居浩然三人誹謗之罪。一場學術思想爭端,居然鬧到了雙方對簿公堂。在法庭上案件未了,而論戰就此偃旗息鼓。1963年7月1日,歷時近兩年,在港臺掀起軒然大波的中西文化論戰終于告一段落。
這場論戰打得難解難分,雙方使出渾身解數,以駁倒對方為能事,以致罵名和帽子亂飛,個個忿忿不可終日。本企望借論戰推動一次新“文藝復興”運動,沒想到最后圖窮匕見,竟以“誹謗罪”互控于法庭。不但論戰兩方大傷元氣,那些長篇大論也使讀者視覺疲勞。
中西文化是筆糊涂賬
在近現代發展歷程中,如何處理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關系一直是國人所關注的一個中心問題。從洋務運動、維新變法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直到臺灣上世紀60年代,和大陸80年代“文化熱”、90年代“國學熱”,其間有關爭論始終不絕于耳。
從19世紀中葉開始,西方列強堅船利炮轟開了國門,洶涌而進的西學就沖跨了國人內心的堤岸。清廷對待中學、西學態度迅速分化,洋務派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而頑固派因循守舊盲目排外,于是雙方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甲午海戰失敗后殘酷現實迫使國人思考落后的根源。維新派認為只有變革才能圖強,這樣先得開風氣,積極向西方學習。而保守派拼命守住最后家當,激烈反對西學。
中西文化之爭到五四時期達到了一個巔峰,新文化運動把孔子批得體無完膚,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態度激烈如陳獨秀、痛切如魯迅、中立如蔡元培、溫雅如胡適……他們批判的精神一直貫徹始終,在科學與民主的堅守上一致不二。這些新文化先驅對封建專制、宗法制度、文言舊學予以毫不留情的痛斥,這種激進的態度引起了以林紓和《學衡》諸君為代表的保守派的不滿,相互在媒體上進行論戰。
就中西文化論戰問題而言,可以說整整三代知識分子都為此糾纏不清。若康有為、梁啟超他們為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發軔于五四的陳獨秀、胡適等為第二代知識分子,而此時發生在臺灣論爭中的主角,徐復觀、胡秋原等人以年齡和在文化界崛起年代而言應當屬介于第二、三代之間,像李敖當屬于第三代知識分子。
徐復觀、胡秋原等作為出道較早的老資格理論家,如今在臺灣竟被小一輩的西化青年聲討和辱罵,被視為“義和團余孽”,自然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敖和《文星》為代表的西化派攻擊兇猛,不斷提倡現代化與民主自由,批判傳統文化的消極面。而他們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民族虛無主義,成為他們致命的硬傷。因而受到徐復觀、胡秋原等相當有力的反駁和回擊。雙方各有長短,難分仲伯。
后來,在殷海光生命的最后幾年,他與徐復觀達成和解,雙方都意識到,連年筆戰使剩下本已無多的知識分子兩敗俱傷。也許正像徐復觀悼念胡適所說的:“我深切了解在真正的自由民主未實現以前,所有的書生,都是悲劇的命運;除非一個人的良心喪盡,把悲劇當喜劇來演奏。”
這場論戰雖然無果而終,但思想禁地一經打開總是不斷擴大,李敖和《文星》后來干脆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以民族傳統與文化正統繼承者自居的蔣介石和國民黨,公開批判當局壓制言論。當局認定李敖和《文星》已對其統治構成威脅,于是在1965年12月《文星》雜志第99期印畢上市前,對它處以停刊的處罰。
隨著《文星》時代走向沒落,蔣介石開始發起“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使得臺灣出現了重視傳統、回歸傳統的趨勢然而等到李登輝、陳水扁上臺后,“與傳統斷奶”的聲音又紛紛四起,一些知識分子從而尋找臺灣文化屬性與內涵,試圖與傳統文化撇清關系。中西文化之爭起起伏伏,始終是剪不斷,理還亂。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