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這里說的前面,指的是離開查果拉哨所,往日喀則方向去的一個山口。
這個山口是哨兵們往返查果拉的必經之地,那里有一棵樹。至于那是一棵什么樣的樹,前往查果拉的哨兵不太清楚。因為大家的心里只裝著高高在上的查果拉,人們最迫切的愿望是想早點上到查果拉哨所去。
路上有沒有樹,對于他們仿佛不太重要。
可是上到查果拉的人都盼望早點離開查果拉,因為那里就連一棵樹也沒有。工作組的人倒好,來了掃幾眼就盼著走,走了就不愿再來。可哨兵們即使走了,也隨時都有可能被召回。說得難聽一點,他們即使逃出了查果拉,也逃不出風雪。因為他們熟悉查果拉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們看慣了沒有樹的查果拉。綠色反反復復被從他們記憶的庫存里抽走抽空,裝滿他們視野的是褐色的沙粒,填滿他們腦海的是排山倒海的沙粒,寫滿他們人生履歷的是坦克載不走的沙粒。
終于在一個晚秋,一個摘掉軍銜的老兵見到了前面那棵樹。
在查果拉待了三年的老兵,從沒奢望能見到樹。如今,樹的出現,讓他內心動蕩不安、無所適從。司機看著他望樹的眼神,不待請求,自動為他停車,好像那棵碗口粗的樹就是在那里等他。
他飛一般跑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樹。
那是一棵扭曲的紅柳樹,就像從水中撈出后被擰干的被單。縱橫交錯的樹紋上布滿了大小不同的繭疤。誰也不知它歪著身子在這里長了多少年。看它丑陋的姿勢,過路的人誰也不想答理它,更不用說陪它合影留念了。它只能原地踏步一輩子,不像老兵,可以挪動步子,往前,往前,勇往直前,向著家的方向,作飛奔的姿勢。
對一棵樹而言,無論朝哪個方向挪動,即使只有半步,都是要命的事。
老兵像是想起了什么,“撲通”一聲,跪在樹前,號啕大哭……
司機抬手,看了看手表,點燃一支煙,長吁一口氣,沒有吱聲。幾只麻雀從枝頭落到地上,緊接著,落下的還有一片羽毛和幾片亮黃黃的葉子。白花花的陽光,籠罩著樹影,風一吹,光斑晃動。老兵站起身,找出背包繩,費了很大的勁,拴住樹上一根向左長的枝條,狠狠地綁定在樹的主干上。做完這件事,他就上車走了。沒想到,還沒等他離開西藏,老兵哭樹的消息就被人當做新聞或故事傳遍了西藏,甚至有導演聽了這個傳奇的細節后四處找他。在電視人眼里,這是劇本難以刻畫的生命情節。
這一切,回到故鄉的老兵,全然不知。
老兵心里想得最多的還是前面有棵樹,尤其在困難重重的生活面前,那棵樹成了他有力的支撐。每次醒來,那根枝條都在向右生長,向上攀越。他改變了樹的長勢——右邊的上方是查果拉。
查果拉啊查果拉,你沒有樹,哨兵就以樹的名義,和你站在一起。
如今,他已經老了,但前面那棵樹卻很年輕。要是有來世,老兵說他不愿再做哨兵了。做一名哨兵,在查果拉很容易被人想象得過于莊嚴、偉大和虛妄;他只想做一棵樹,長在查果拉的前面,只想讓大家看到他真實的平凡和渺小,還有永遠的年輕。
(羅麗摘自《青春潮》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