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那團雪白

阿聞

趙賀群找我，問他家老爺子的故事我寫沒寫。我說我正寫著呢，越寫越覺得像電影片段。他說寫好了他要拿去打印，放相框里，要讓趙家的后人都能看到。

81歲的趙徐氏上月25號仙逝，無疾而終。我趕去趙家時，趙老爺子正當著孫子孫女的面抱著老伴的尸首，怎么也勸不開。趙老爺子的臉上看不出傷感，不時還能對著老伴露出笑意。他對孩子們說：“都去吧，沒啥，我就是再摟她睡一宿，說說話。明天就發送她。”老爺子還是東北口音，離家50年，鄉音未改。

老爺子的大兒子趙傳新今年62了，他不放心老父親，就坐在趙老爺子的房門前。我和趙家兒孫們一起陪著，算是給老太太守靈。一夜無眠，天剛放亮，趙傳新就開始叫門，把趙老爺子叫了出來。老爺子喝了碗甜豆漿，看看外面東方發白，慢慢卷了袋煙，拍拍趙傳新的手臂，說：“傳新啊，我給你講個事兒，你慢慢聽啊，也沒啥大驚小怪的。你不是我親生的，是你娘帶著你到我們趙家的。”

趙傳新的二兒子趙賀群和我是多年要好的朋友，他是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登時愣了，催著爺爺快說。趙傳新的弟弟也聽愣了，走過來端詳老父親：“你這說啥子哦？說啥子哦？”

趙老爺子慢條斯理，跟四川人擺龍門陣似的，說了個“段子”。

1947年1月，北滿民主聯軍為配合南滿部隊作戰，出動3個縱隊和3個獨立師向松花江以南出擊，拿下了張麻子溝、焦家嶺。那年那個時候，松花江地區特冷，半夜有零下40攝氏度，聯軍撤回江北等機會。3月初，民主聯軍又跨過松花江開打，在靠山屯、郭家屯一帶打垮了國軍第87師一部和第88師全部，3月12日又包圍農安。從農安撤回江北休整的時候，趙三權等五人沒能跟上，被敵人截在了農安和洪泉之間。

五個人都是三班的，沒人負傷，但彈藥和干糧都沒多少了。大家躲在一個土溝里，找不到向北突圍的路。敵軍離這個土溝不過一里遠，隨時都可能把他們趕盡殺絕。幾個人說：“拼了吧，不然連家也回不去了。”趙三權說：“拼也不能硬拼，我們子彈不夠，等半夜再行動。”

天太冷，夜里更是能凍透骨頭。趙三權和兄弟幾個偎到半夜，開始慢慢爬出土溝。他們不敢直接向北，便向東迂回。夜深人靜，北面敵人陣地上的說話聲都聽得到。東邊半里地，三五處土坯房一片黑暗，就像從沒有過人煙。五個人不敢爬得太快，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東邊離土溝30米的小樹叢，爬爬停停，用了半個時辰。剛到樹叢后，就碰到了樹，晃下來一大堆雪片和落葉，五個人各自下意識地伏下了頭。趙三權干脆把棉帽子往下一壓，擋住了臉。白天剛剛打過仗的敵軍特別機警，可能是月光被落雪折射，讓他們發現了，“嗖——”就射了一顆照明彈，直奔樹叢。不知道敵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照明彈特別低，就在樹尖上爆開——五個人為了躲樹上的雪剛剛捂了臉閉了眼睛，發現有動靜就都猛一睜眼……

那照明彈可不是一般的閃光，幾個人被閃得天旋地轉，毫無還手之力，眼睛像被刀子插了一樣，滿世界都一陣紅一陣白的了。

槍聲四起。敵人對小樹叢集中了火力，趙三權的左手腕被子彈穿透，其他四人一人陣亡，三人受傷。趙三權發現，敵人的火力很快轉移到了東面的土坯房。他看不著那些破房子周圍有多少人，只感覺到土坯房里的槍彈全是飛向敵人陣地的。

槍炮聲中，趙三權感覺有人沖上來拖著他走，后來那人索性背起他，但剛走幾步，那人就腳下一滑，接著他被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趙三權醒過來時，槍聲還沒停，天已經開始放亮，幾個人正抬著他要撤出土坯房。土坯房里除了聯軍五連的人，還有幾位老鄉。趙三權強睜眼睛，模模糊糊看明白了。這是聯軍發現他們掉隊，派五連回農安救他們來了。這時五連的人正在勸幾位住在這土坯房里的老鄉離開，說是天黑，敵人摸不清情況，不敢亂動，天一亮，敵人肯定要打炮，幾炮過來，房子就平了。老鄉們不愿走，五連的人就開始強行推他們走，有人搶過一個包著棉被的孩子往東跑，一個女人拼命追趕過去……趙三權不愿意讓人抬他，他甩開五連的人，撿起一桿槍就跟著隊伍跑。但他的眼睛疼得厲害，眼淚嘩嘩流，連回頭開槍都不敢。他看不清楚跑著的都是什么人，僅僅跑出五六十米，敵人陣地上的炮就響了。離陣地最近的土坯房最先被炸飛，第二發炮彈更近，趙三權模糊著眼睛飛跑幾步，猛一下把前面的老鄉撲倒……

五連為把趙三權等四人救出來，一人陣亡，十一人受傷，三人重傷。陣亡的那名五連戰士和另一名在樹叢下被打死的三班戰士，連尸首都沒被撿回來。

洪泉北部的山洼里存著厚厚的積雪，一排傷員躺在那里，聯軍派來的軍醫正在逐個救治。趙三權和三班的另外三人，眼睛都已經腫成了桃子，不敢睜眼，眼球每動一下都會疼得五官挪位。軍醫沒有辦法，只能用紗布包了殘雪給他們的眼睛降溫。軍醫試著喊了幾聲“有沒有正奶孩子的娘兒們”，隊伍里便有人罵道：“操！你覺得戰場上誰能帶著有奶的娘兒們？”

過了一會兒，趙三權眼睛上的紗布袋被拿了下來，他以為是軍醫在看他的傷勢。他擠了擠眼睛，不敢睜開。這時，一股暖流噴在他眼睛上，噴得不均勻，有幾滴噴在了他嘴上，他動了動嘴巴，感覺熱乎乎的，還有點甜。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瞇出一道縫兒來，眼前正晃動著白花花的一團，一雙小手正在擠捏，熱乎乎的又噴了一次……

那是少婦的乳，是他在敵人炮彈落下前撲倒的少婦的乳。

趙三權成人后就從來沒看過年輕女人的乳房，眼前顫動的一團雪白，讓他心驚肉跳。他舍不得閉上眼睛，忍著刺痛，看著少婦又把奶水擠給另外三位被照明彈傷了眼睛的戰友。冰雪中，五連能站起的戰士一個個站起，沒人說話，沒人再咿咿呀呀喊疼。被驚呆了的軍醫也張大了嘴巴站在那里，看著少婦給四人的眼睛里都擠上了奶水。直到她慢慢扣上棉襖扣子，醫生才趕緊提示趙三權他們“不要擦，這是最好的藥水”！然后，他慢慢轉向少婦，“啪”地來了個立正……少婦羞紅了臉，正要走開，五連連長突然一聲高喊，全體戰士齊刷刷向她敬禮……

這并不僅是一個戰爭故事。

少婦徐玉芝那年只有20歲，兒子剛滿周歲。徐玉芝的丈夫也是民主聯軍的戰士，一個月前在攻打焦家嶺時犧牲。趙三權在敵人的炮響時撲倒徐玉芝，被徐玉芝轉身狠狠抽了一嘴巴——她因為找不到兒子，幾乎喪失了意識，是趙三權強睜著眼睛拖著她跑出來的。那時，徐玉芝的兒子，已被五連的人早早地抱到了安全的山洼。

趙三權從來不知道奶水可以醫治被“打”的眼睛，而這鄉下的女人卻知道。徐玉芝勾起了趙三權的很多念頭，他開始想念母親，開始想家。三天后回到江北時眼睛好了，他就憋不住了，急急忙忙找到跟部隊一起來到江北的徐玉芝：“你，能不能，跟我過？”

1947年初秋，趙三權剛剛養好被打穿的左手，又在一次戰斗中被炸斷了左腿，雖然沒被截肢，卻再也不能上戰場了。聯軍安排他離隊還鄉，他帶著徐玉芝和孩子離開部隊，回到綏化鄉下。1958年修建成昆鐵路的時候，趙三權帶著徐玉芝和三個孩子，舉家遷移四川參加建設。

我寫出來的故事比趙老爺子講的要精練，但趙賀群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他坐在我對面抽煙，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你怎么沒寫寫老爺子講故事時的表情？”

是啊，那天趙老爺子和老伴相守了最后一夜，早晨那個精神頭兒，那個灑脫勁兒，那種坦蕩的表情……

趙賀群說：“我在琢磨，我怎么能把這輩子過得像老爺子那樣。”

我對趙賀群說：“兄弟，你讓我重寫一遍。”

（羅幕輕寒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很多愛：說出來已是淚流滿面》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