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爾·菲利普斯
他住在利茲,地處英國的北部。他就讀的是一所奇怪的學校,因為操場中央有一道寬寬的白色標線。來自附近住宅區的男生和女生在白線的一邊玩耍。他的父母是移民,只有一所小房子,于是他被告知得在白線的另一邊玩。他是學校里唯一的黑人男生。當標志著游戲時間結束的鈴聲響起時,兩個群體——一個穿得整整齊齊,另一個則明顯邋里邋遢——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這個五歲大的男孩已經開始懂得什么是差異。學校每天的最后一課是“講故事”活動。衣著整潔的孩子們盤腿坐在老師蒂爾小姐跟前,她開始給他們講《小黑人桑布的故事》。他能感覺到別人向他投來的目光。他多么希望自己和那些穿著邋遢的孩子也能站在白線的另一邊,要么就請老師換個別的故事講吧。
他現在七歲,已經換了好幾所學校,后來的這所學校里沒有女生。老師讓他課后留下來,他被告知必須拿著自己寫的故事去給隔壁教室里的老師看。他拿不準這是不是一種懲罰,但還是慢吞吞地沿著走廊來到隔壁,把故事遞給了另外一位老師——霍爾姆斯小姐。她坐在桌前讀了起來。后來,霍爾姆斯小姐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剛開始什么話也沒有說,再后來,她說道:“寫得不錯,我會繼續讀你寫的故事。”
這個八歲的孩子似乎一整天都把自己埋在書堆里。媽媽鼓勵他養成每周六去當地圖書館的習慣。他每次只借八本書,到下周一的時候就把它們全部讀完了。住在同一條街上的一對兄弟有時借給他伊尼德·布萊頓的平裝書《五伙伴歷險記》。朱利安、迪克、安妮、喬治和那條名叫蒂米的狗是他最早接觸的文學形象。然而,他告訴媽媽說,他不明白為什么當他把書還回去的時候,那對兄弟的媽媽會把還回的書放進烤箱里加熱。那對兄弟跟他提到過關于細菌的事。他媽媽非常氣憤,從此,她再也不讓他從這兩個孩子那里借書了。于是,他就與朱利安、迪克、安妮、喬治和那條名叫蒂米的狗失去了聯系。
父母最近離婚了。他現在九歲,跟爸爸一起過。爸爸對兒子似乎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感覺爸爸只不過是在履行一種義務,但是兒子需要爸爸的關注,于是他就寫了一個故事。故事中用到了諸如“光輝的”“閃亮的”等詞語,這些詞語的身上有一種魅力,讓兒子覺得很有誘惑力。當兒子把故事拿給爸爸看時,不知為何,爸爸似乎被這個禮物給難倒了。爸爸是個移民,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但是直到事后他才意識到,爸爸所接受的教育沒有包括這些頗有詩意的想法。當爸爸將故事遞還給兒子時,一條鴻溝開始在父子中間形成。
爸爸決定讓兒子一個人待在他那簡陋的公寓里,而自己去當
地的一家工廠上夜班,那時他只有十歲。家里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除了幾本連環畫和從媽媽那里帶來的足球雜志,沒有什么能夠吸引他的注意力。后來,一天夜里,當他一個人躺在那張巨大的雙人床上時,他彎下身子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發現了一本平裝書,于是就讀了起來。這是一個美國白人男子為了體驗做有色人種的感覺而把自己化裝成黑人的真實故事。十歲大的孩子一個人在爸爸的雙人床上讀起了約翰·霍華德·格里芬的《像我一樣黑》,他努力使自己不感到害怕。那天夜里,他讓燈一直開著。清晨,當疲憊的爸爸爬上床在他身邊躺下時,他依然醒著。
十六歲時,他還沒有女朋友。事實上,除了他的弟弟們,他幾乎沒什么朋友。他很少跟爸爸或繼母說話。在漫長的暑假里,他把自己鎖在臥室里,一本接一本地讀著19世紀的大部頭小說。他學會了使自己迷失在別人的世界和生活里,這樣他就不用非得去思考自己可悲的生活境遇了。那時,他正在閱讀《安娜·卡列尼娜》。有一天,臨近傍晚時分,他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他不得不屏住呼吸。他放下書,低聲感嘆道:“天哪!”這時,繼母叫他下樓吃晚飯。他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什么也吃不下。他依次瞪視著弟弟們、爸爸,還有繼母。難道他們不知道嗎?安娜已經臥軌自殺了!
他現在已經十八歲了,剛剛結束了大學第一個學期的學習生活。他無法回到爸爸的家里,于是就開車到媽媽的住處。這對母子最近很少有時間陪伴對方。媽媽不明白的是,她十八歲的兒子現在已經——據他說——是個大人了。他們吵了一架,他鉆進車里,有點沮喪地開車走了。他把車停在附近的公園里,翻開了他隨身帶的那本書。然而,他無法擺脫詹姆斯·鮑德溫的《查理先生的憂傷》的第一句話中顯露的厚顏無恥:“但愿每一個跟這個黑鬼一樣的黑鬼以同樣的方式完蛋——臉朝下栽在雜草叢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句話。這個十八歲的“男人”被鮑德溫的野蠻文章徹底擊倒了。他合上書,決定回去跟媽媽和解。
他的導師拉比特博士要求在辦公室里見他。拉比特博士告訴他,他已經順利通過了心理學、神經生理學和統計學專業的第一部分課程。“但是,”導師向他保證說,“十九歲,你依然有時間重新考慮自己的專業選擇。你真的希望學心理學嗎?”他耐心地解釋說,他希望理解人類,還說在上大學前他就因為喜歡而刻苦地閱讀過榮格和弗洛伊德的作品。導師并沒有被他打動,他吸了吸鼻煙,然后捋了捋胡子。“你想了解人類,是吧?”他耐心地向學生解釋說,“威廉·詹姆斯是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心理學教授,但真正理解人類的是他的弟弟亨利。”他看著導師,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導師幫他作出了決定:“文學——如果你想了解人類,那你就應該學文學,而不是心理學。”
他今年二十歲了。自從四個月大時來到英國,他第一次離開這里。他去了美國,乘坐巴士穿越了這個巨大的、讓人興奮不已的國家。在美國旅行了三周后,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得返回英國,完成最后一年的大學學業。在加利福尼亞,他走進一家書店,買了一本書,封面上的年輕人跟自己長得有幾分相像。他帶著那本書來到海邊,坐在一把沙灘椅上讀了起來。當他讀完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時,天差不多黑了,周圍的海灘上已經空無一人,但是他終于明白了自己希望一生做的事情。一段時間過后,他感激地發現,自己的那點雄心壯志正在慢慢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極其強大的東西——目標。
他來到曾祖母的家——圣基茨島盡頭的一個小村子里,二十八年前他就出生在這里。他現在已經出版了兩本小說,每一個新書出版的日子,他都會讓他的編輯寄一本書給曾祖母。但是她從來沒有提及過這些書,于是他現在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收到了,是否還保留著。當她起身去拿時,他就像看著一具雕像蘇醒過來一樣。她把手伸到椅子下面,慢慢地拖出兩個棕色的厚紙包。書依然在包裹里面。她曾經打開過包裹,看了看里面的書,然后又整齊地放回去了。現在她又打開了包裹,輕輕地翻動著書,然后她看了看曾孫,笑了。“那時候我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她說。她生于1898年,他意識到,她在向他講述20世紀初的生活經歷。“后來,”她接著講道,“我落下了很多課,因為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識字。他喉嚨發緊,目光垂了下去。他怎么能如此蠢笨以至于讓她這么尷尬呢?她小心地把書放回到厚紙包里,又塞到了椅子下面。她看著自己的曾孫,她一直非常寵愛這個孩子。后來,曾孫突然消失,去了英國。多年后,曾孫從英國給她寄來了他寫的故事。
(郝奇摘自《外國文學》2008年第6期,戴曉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