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
朱光潛先生在《豐子愷的人品與畫品》(1943年)中寫道:“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教書……常在一塊聚會。我們吃飯和喝茶,慢斟細酌,不慌不鬧,各人到量盡為止。止則談的談,靜聽的靜聽……當時的朋友中浙江人居多,那一批浙江朋友都有一股情氣,即日常生活也別有一般趣味,卻不像普通文人風雅相高。子愷于‘清字外又加上一個‘和字。”這股子情氣、清氣、和氣,感覺不單是屬于豐子愷的,它在文字的氤氳里與白馬湖春暉中學渾然一體。
隔著八十多年的煙云,那個歷史人文中的白馬湖融合著今日的現實,還在這里——
夏丏尊在賣掉祖宅而建的平屋里教書、讀書、寫作,實踐“平淡、平凡、平民”之平屋理想,翻譯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未來的美學家朱光潛寫下他的第一篇美學文章《無言之美》;豐子愷畫下了他第一幅發表的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當朱自清在1924年3月的早春第一次沿著一條鋪著煤屑的小路走進去,“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出一種摩擦的噪音”,給他“輕新的趣味”。這里,有經亨頤、夏丏尊和豐子愷等合力為弘一法師建的“晚晴山房”,以供法師來此小住。這里有湖有山,地方不大,卻吸引了眾多如今都閃爍在中國文學(文化)史上的文人碩彥,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劉大白、王任叔(巴人)等在此教過書,何香凝、蔡元培、葉圣陶、俞平伯、李叔同(弘一法師)、胡愈之來此地作過講座。來者皆喜白馬湖,又風華正茂,各自文章書畫抒懷表情,于是,形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的“白馬湖派”。時間雖不長,其寧靜雅致之氣卻流傳后世。
雖然豐子愷的“小楊柳屋”正在修繕,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院門倒是開著,楓楊蒼蒼郁郁,屋子也在修建中,無法仔細尋訪,但夏丏尊的平屋,朱自清的居所,一一看過。平屋里橘樹掛枝,紫薇茂盛。想起朱自清記錄的這段生活:“丏翁的家最講究……院子里滿種著花,屋子里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不禁莞爾,難禁向往。讀書人,遠離市囂,卻鄉野不離塵世,何況湖光山色,幾間平屋,教書、讀書、寫作,三五知己會心有情,不必刻意淵明,已然陶然于中。“白馬湖四友”中,1922年,夏丏尊三十六歲,朱光潛二十五歲,朱自清和豐子愷均為二十四歲,他們豐厚堅實的人生正是自此出發的。
這些小院子,居室平靜安詳,前院后窗的樹木草卉清靈秀逸,皆有靜氣。而春暉校園里,古典長廊沉著秀潤,“風荷院”一池碧綠的荷葉,釀著一股清氣。曾為電視劇《圍城》“三閭大學”拍攝地的老樓“曲院”,雕刻細密的欄桿內斂著近一個世紀的讀書修身之人文潤澤。就是那條朱自清們常常走的小路,煤屑為水泥替代,木橋也被水泥替代,可是相信左右兩邊的大湖、小湖、莊稼、荒草并沒有被其他什么替代吧。湖邊人家捉魚的筒式漁網也還在以老法編織著。雖然房子都建成小樓了,有的還新建了四層賓館樓,自住兼做旅館,說是出租給春暉中學來陪讀的家長,可是,小路仍然是有著“輕新的趣味”的,甚或還得加幾分鄉野的安然清新,哪怕路邊養鴨棚間或散發的腥味,那也是天然的味道。
那條進春暉中學的老路,如今少有人走了。白馬湖隸屬上虞驛亭站,顧名思義,古時當是驛站,此處原有的小站已撤銷,但見火車馳過。路盡頭有春暉中學的老校牌,四個字乃創辦人兼第一任校長經亨頤先生手澤,隸意入楷,豎字挑勾,乍覺古樸,再品卻兼覺婉轉,原來出自晉代碑刻爨寶子碑的筆意。校史陳列室里也有經先生的墨寶“與時俱進”,古意從容,與時俱進里自有傳統文脈筋骨之傳承,絕非見“時”即“進”即可的。
可是,倘若沒有那樣一種情致和問學氛圍,白馬湖的水色也不過是尋常的江南風景了。當然,白馬湖的水色亦非一如既往地清澈,春暉的和諧寧靜其實也有矛盾暗涌:因學生戴一頂大氈帽出早操而引發新舊兩派教員的沖突,由此也使得站在學生一邊的豐子愷、匡互生等一些教員離開了春暉。匡互生后來在上海辦了立達中學,繼續實踐理想教育,豐子愷、夏丏尊都曾在那里任教。朱自清則留教幾年后,于1927年1月舉家遷離白馬湖去了北京。白馬湖的“沒有層疊的歷史所造成的單純”(朱自清語)似乎也無奈地消失在湖波蕩漾中,但這些曾經的人和事恰恰筑就了歷史的層疊,積聚起一個生生不息的能量場,給我們后來者補補氣,雖然當年如此的教育制度、教育氛圍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徐青摘自《文匯報》2008年10月28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