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振晝
為了紀念結婚60周年,約翰和我計劃辦一場小型聚會。我的思緒回到了大約半個世紀前的另一場聚會,那也是一個結婚60周年紀念日,主角是我的祖父母。聚會之前的一周,我一直忙于打掃房屋、擦窗戶、借盤子。我曾激動地向一位清潔工談論祖父母,清潔工是一位高大、沉默、做事干練的人,但對聚會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你想想,哈格魯女士,”我說,試圖讓她也興奮起來,“兩人在一起60年了!”那邊只聽到拖把滑過地板的聲音,最后,哈格魯女士提起水桶,對我的話題做了評價:“和一個男人待那么久,真是可怕!”
半個世紀后的今天,我在準備自己婚姻的第60個里程碑。如果說維持婚姻60年有秘訣的話,我覺得可以總結成一個詞。在我的生命歷程中,這個詞已經是婚姻的一部分,也曾是一個我一直痛恨的詞。
像大多數女孩一樣,我也喜歡婚禮的場面——慶典上的鮮花、白色的婚紗、美麗的新娘……多么浪漫而奇妙!直到新娘對丈夫發誓“愛、尊敬和服從”時,我才發現:這不公平!真想大聲喊:“我可不想服從!”我決定在自己和心上人一起走向紅地毯時,改變這個承諾。
可是我的想法卻沒有實現。1947年,當我走進婚姻殿堂時,自己的誓言甚至更加不平衡地傾向于以丈夫為主。那是12月的一天上午,在瑞士日內瓦。我們的婚禮上沒有伴娘,也沒有婚紗,一家公民服務機構為我們主持,當時我們還是大學的學生。坐在堅硬的椅子上,我和約翰看著一張桌子后面的白胡子公務員,聽他宣讀標準的瑞士婚約,里面有令人驚訝的妻子必須服從丈夫的細節:丈夫來作所有的決定,丈夫控制經濟權,決定孩子的教育!1947年的瑞士,女性的社會地位還很低。20世紀50年代,當我回到美國,“服從”一詞在婚禮上出現得越來越少,到60年代,已經絕少聽到。
后來,在婚禮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令人反感的詞了。1965年,我們來到一家修道院修身養性,從修道院的窗子可以俯瞰美麗的哈得孫河。在一次祈禱課上,僧侶說,沉默是為了傾聽上帝的聲音。“‘傾聽的拉丁文,”他說,“是英語‘服從的詞根。服從上帝就是聽他說話。”服從?這可是我一直抵制的詞語!確實,如果服從意味著一方的意愿凌駕于另一方之上,就該反對。但是,它還有更深、更古老而真實的含義。
祈禱課后,我開始領會到,真正的傾聽有多難。無論我們是在聽上帝的聲音,還是聽別人的聲音,我們自己的恐懼、設想和期望總會不期而然地冒出來。特別是丈夫和妻子之間,這些感覺總會被拉出來,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內在的聲音,永遠只談論著自己的需要。
我們的生活一直在變化:我們從巴黎搬到了紐約郊區;我們不再騎自行車,而擁有了自己的汽車;我們不再在大學里教書,而是從事兒童教育咨詢工作。
我們也在隨生活而改變。教育咨詢者的身份,展示了我們全新的一面。曾經陷入沮喪的黑暗之中的我,一旦走出陰影,就成了一位智者。我一直努力地去理解、服從——即使今天也是——這個不斷變化的“新人”。而約翰知道我的困難,從來不給我壓力,一直等著我慢慢地融入他的生活。
另一個改變是約翰涉足出版業。一夜之間,我們的房子里就滿是雇員、未來的作家、會計以及他的合作伙伴。他們夜以繼日地在家中穿梭,破壞我生活所需的寧靜。我嫁給的那個作家,現在成了一個整天奔波和應酬的商人。
為了適應這些變化,我們都養成了傾聽的習慣。哈得孫河畔那段休養后,學會傾聽成了我們意識中的一種力量,而真正的一課卻來自婚后不久。我們從日內瓦一個曾經富裕的家庭那里租了一個房間,那個家庭后來衰落到夫妻倆不得不自己外出謀生。在妻子和丈夫之間到底隱藏著怎樣的委屈,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我們從未聽他們談到過彼此。晚餐時間是最糟糕的,丈夫和妻子臉色陰郁,沉默地面對面坐著,冰冷的氣氛蔓延開來,仿佛輕聲說句話都會打破什么東西。看到這些,約翰和我決定我們的生活不要像他們那樣,我們學著說出自己的委屈,漸漸領悟到關于傾聽的首要真理:如果沒有人說,傾聽毫無意義。
還有一個方法是散步。走到戶外時,我們把問題也帶入一個廣闊的世界,問題也就變得很小了。我們滿世界不停地走,練就了善于傾聽的耳朵。約翰的出版公司占據了家里的空間,我們就逃到外面。他興奮地和我談他新的事業、將要出版的著作,我則對他訴說當我身著我鐘愛的睡衣,陌生人進了屋子時的感受。我們彼此傾聽,服從。
在莊重的場合,當我學著服從約翰時,我漸漸明白“愛、尊敬和服從”已經滲透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中。我不可能“愛”某個不存在的人,也不會盲目“尊敬”曾經的他——靜態的“某個人”,而無視他現在的樣子。只有當我們相互傾聽時,才能給予對方愛和尊敬,那才是“服從”的真諦!傾聽讓我的耳朵成為自己最忠實的伙伴。傾聽不是聽那個昨天的丈夫,也不是聽去年或者60年以前的那個人,而是感受那個迷人的、我每天早上能在餐桌上看到的、一個新鮮的男人。
(梅雨婷摘自《諷刺與幽默》2008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