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守書人

梁文道

每次遇到戰爭，文化肯定要遭殃。人都已經受傷、要死了，文化這個東西軟綿綿的，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又怎能不遭殃呢？但是我們不要忽略，在戰火過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城市，它要重建的時候文化起到的作用。

就像伊拉克，飽經戰火、戰亂，整個國家幾乎陷入四分五裂局面的時候，它有多少文化遺產失落了？兩河流域這個重要的古文明大國，它是人類歷史上多么重要的一個發源地，它有多少瑰寶就在戰亂之中被炮火掩埋了、毀滅了？

同時對現在的伊拉克來講，它也需要很多歷史檔案、資料、文獻，這對將來重建這個國家，重建它的歷史記憶，重建它的國家認同，都非常非常重要。但問題是，在這么混亂的時期，有誰愿意去搞這種看起來非常遙遠的東西呢？

有這么一個人?！斗榛鹗貢恕肥且槐痉浅Ｖ匾⒎浅８腥?，在全球的圖書館界引起轟動的書。它的副標題叫做“伊拉克國家圖書館館長日記”，作者是薩德·伊斯康德。

薩德·伊斯康德本來是庫爾德人，曾經參加過庫爾德游擊隊。后來他到了英國，1994年畢業于北倫敦大學，取得世界現代政治史學士學位，1999年在倫敦大學的政治經濟學院拿到國際歷史的博士學位。2003年，當美軍攻入伊拉克時，他決定結束異鄉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國家。干什么呢？就是干這個伊拉克國家圖書館的館長。我們想象一下，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境況。當時的伊拉克國家圖書館儼然廢墟，連一張完整的椅子都沒有。圖書館文獻遭到大火與水損等浩劫，又遭盜匪大肆劫掠，損失慘重。檔案資料損失60%，珍本藏書損失95%，手稿損失25%。

正像日記中所說：“書遭到惡意的破壞虐待……數以萬計的紙張飄揚在空中，猶如天空降下書本、淚水及血滴。場景是如此超現實……”

他的日記原刊登于英國檔案管理員協會和大英圖書館的網站上，從2006年11月到2007年7月，大概是9個月的時間，打動了無數讀者。

而且，這些日記一刊登就引起了轟動，因為全世界的同行都在看著這位國家圖書館館長，每天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可以轉述一下，他的生活是這樣的：這個圖書館，每天供電大概是一兩個小時；每天窗戶玻璃都會破，因為隨時有子彈掃射進來；動不動今天上班就說，這兒又給炸了，昨天整理好的一柜子書又亂成一團；有時候你上班的時候會聽說今天有個同事沒辦法來了，為什么？因為他媽給人殺了；那天又聽說哪個人的弟弟失蹤了，或被綁架了；甚至你會親眼目睹自己的同事在戰火之中死去……

而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膽，為什么？因為這個圖書館所在的位置特別險要，是什葉派、遜尼派都想爭奪的地方，兩派都跑來找這個館長說，我們在你們房頂上架機關槍行嗎？那他當然要拒絕。

當時的伊拉克已經亂到什么程度？比如說伊拉克的新政府中，主管圖書館的是文化部，文化部的部長是屬于遜尼派的，另外一個部，像國防部部長說不定是什葉派的。這兩個部門互相開戰，最后這個文化部的部長被通緝了。為什么呢？因為他派人去謀殺另一個部的部長。這就是當時伊拉克的情況。然后每天上班，你都會覺得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上班。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位伊斯康德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為什么要當這樣一個圖書館館長？為的就是要為這個國家，為自己的祖國保留一絲歷史的、文化的命脈。

看這本書里面有一些片段，簡直會嚇人一跳。比如說有人送一些館藏過來，用警車送過來，那么他就勸人千萬不要用警車，因為警車是恐怖分子襲擊的一個主要目標。然后又有一天，他被國民衛隊拿槍指著，對著他開了幾槍，嚇唬他；又有一天，一位生活本應充滿希望的年輕員工被活活刺死……

那么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最讓人看著難過的是什么呢？就是每一回他寫讓自己高興的事情，我看了卻傷心。讓他高興的，全是一些你我覺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說今天供電供了6個小時；這個月進館的讀者的數量，從上個月的60人增加到了100人，人們開始回來讀書了……

看到這些地方，看到全體館員是那么興奮，你就覺得很難過。比如說他們熱心到這個程度：有讀者進來說想看某本書，但館里沒有，他們就立刻派人冒著炮火、冒著被綁架的危險，跑到市面上找著去買書。買不到的時候，就尋求國際合作。因為全世界圖書館界都知道這個圖書館的故事，大家都愿意提供幫助，每個圖書館都會想辦法，把他們需要的書、需要的資源送給他們。伊斯康德也成為最近兩年在國際上屢次獲獎的了不起的圖書館館長和文獻保護者。

但是伊斯康德最終放棄了繼續寫日記。因為他越來越覺得不安，他覺得每天寫這些日記，好像是在剝削自己的同事和自己身邊人苦難的生活，拿他們的鮮血、他們的眼淚、他們受的折磨，來博取全世界的同情。

他說他不需要這個，他現在要的就是繼續在戰火中、在混亂的局面下好好地做下去，搶救、捍衛自己國家的文化遺產，以饗苦難中的伊拉克人民。還好，聽說伊拉克最近局勢有所緩和，他的讀者人數已經上升到每個月900人了。

（張 清摘自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