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曉鷗
那些泛黃的信紙是我在床下的小木箱里翻東西的時候,從一個大信封里掉出來的,是媽媽的筆跡。17歲以后,我再沒有寫過信,那是非常耗費(fèi)感情,非常奢侈的一件事。“今天讀完你推薦的《金粉世家》,自覺不及《紅樓夢》的十分之一。你批評瓊瑤的小說庸俗,我卻認(rèn)為它細(xì)膩、優(yōu)美……不過我還是決心像你希望的那樣,多看世界名著,我想這樣就能離你近一些吧……”
那是1982年,23歲的文學(xué)女青年愛英,寫給她崇拜的文學(xué)雜志編輯歐老師的信???005年,46歲的愛英,除了《瑞麗》外再無興趣閱讀,歐老師在作家協(xié)會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后也沒再寫過一篇小說。
1982年1月12日:“今天你第一次用自行車載我,雖然你連我有沒有坐上后座都不知道,就徑直騎出了老遠(yuǎn),可我還是覺得甜蜜……”
1982年1月20日:“你對我訴說過去的婚姻是你心底的傷口,我好想告訴你,我愿意用全部的愛和溫柔,撫平你的傷痛……”
1982年1月31日:“其實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文字工作者,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護(hù)士,可是我又忍不住去接近你……”
原來雷厲風(fēng)行的媽媽,也曾柔軟過,懷疑著自己的渺小,卻又堅信自己的愛情可以拯救一個痛苦的靈魂。
1982年4月9日:“我忽然開始懷疑,你需要的到底是一個幫你洗衣做飯的保姆,還是一個對象?”
1982年4月25日:“一連三天我病著,你看都沒來看我,為什么老是我無條件地照顧你,你卻一點點都不肯回報我,是你太粗心還是根本沒把我當(dāng)回事?”
在這幾封信里,女青年愛英開始冷靜下來思考。我的心緊緊揪了起來。
1982年8月8日:“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親戚朋友的壓力大得讓我喘不過氣來。在我看來,你33歲不重要,你離過婚有一個兒子也不重要,只要讓我感到值得,只是……”
1982年11月19日:“這一次,我真的下定決心了,我最后一次幫你打掃衛(wèi)生,衣服也洗干凈晾起來了,記得收……最后,可否答應(yīng)我三個請求?一、好好照顧自己,不能再瘦下去了。沒有好的身體怎么能順利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呢?二、那件深藍(lán)色的毛衣請允許我?guī)ё?,繼續(xù)為你織完。三、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給我買一個不太貴的小鬧鐘……”
看到這里,我的眼淚落了下來。1982年的媽媽和我如此相像,天真、敏感,對感情過于執(zhí)著。
所有的信到這一封便中斷了,我不知道這73封信,爸爸當(dāng)年是否真的收到過。我只知道,1983年,愛英和歐老師喜氣洋洋地結(jié)婚了。1984年,他們做了我的父母。
那天下午,我坐在地板上哭了。原來上一代的愛情并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樣乏善可陳,只是現(xiàn)在,再也沒有誰愿意真正關(guān)注一個46歲中年婦女的抱怨。
回到學(xué)校,媽媽照例打電話問我的感情問題,我沒有像往常那樣不耐煩地敷衍,而是鄭重地告訴她:“媽,你放心,我會對自己負(fù)責(zé)。”媽媽沉默了很久,聲音有點哽咽:“女孩的青春沒有多久,一猶豫一恍惚就過去了,感情的事情千萬不要稀里糊涂?!?/p>
媽,你寫在青春里那些沒有寄出去的73封信,早已為我21歲兵荒馬亂的感情路途指明了方向。其實,我應(yīng)該早一點發(fā)現(xiàn),而如果你也早一點明白你想教給我的東西,或者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我的存在!媽媽,真奇妙,不是嗎?
(梅玉榮摘自《襄樊晚報》2009年2月4日,Winnie.J圖)